王冕坐到船舷上并没有看书,他是在想心事,他的心里也像海浪在翻腾。虽然方国珍提出了明确的造反理念,并已付诸行动,他们和那些完全以劫掠为生的盗贼是有些不同;但在王冕的眼里,他们只是绿林好汉,并非志同道合的同路人。王冕因对杨小娟思念太深,当方国玫抛来媚眼时,似乎出现了小娟的幻影;但对眼前的方国玫,他无论如何不会去考虑。因不知道这班人还会怎样纠缠,明天是不是真能脱身回家,他心中烦恼,就一个人出来静一静。船工提醒他坐这里要小心海浪,王冕站了起来,还未站稳,一股巨浪劈头盖脸冲上船头,王冕摇晃了几下就跌落到海里。船工大叫:“相公掉海里啦!”站在船舱边的方国玫急忙脱掉外衣,跳入海中。
王冕在海浪中一浮一沉,方国玫奋力游过去拉住他一只手。方国珍和方国瑛出船舱,见方国玫已经下海,知她水性过硬,就没有下去帮,站着看她的表演。方国玫从王冕身后一手抱住他浮出水面,另一只手凫水,将他拖到自家船边。两兄弟把王冕拉上船,方国玫手攀船舷轻轻一跃也上了船。方国珍兄弟和船工齐声喝彩:“好!好!看来相公是个旱鸭子!美人救英雄,千古佳话!”王冕躺着吐海水,方国玫亲切地问:“相公没事吧?”王冕抹把脸,有些难为情:“都怪我不小心,没事。多谢姑娘!”方国玫笑着说:“谁要你谢!”她进船舱去换了衣服出来,叫王冕也进去换衣服,然后就把两个人的湿衣服都拿去洗。
小船靠岸,王冕跟着方国珍一行踏着泥泞的土路来到洋屿村。一座鹤立鸡群的瓦房大院,与周边低矮破烂的渔民茅草屋形成鲜明对比。院子内几个赤脚的年轻女人在织鱼网,看见和方国玫一起进来的王冕,她们悄悄议论:“姑娘带来个相公,那个亲热样子,莫非是姑爷?”方国珍要她们放下活计,快些准备海鲜、烧菜烫酒,招待客人。
走进堂屋,方国珍向父母介绍了王冕,双方分宾主坐下。其实方国玫已先一步向父母悄悄说过了,两老明白女儿的用意。方母笑咪咪打量着王冕说:“王相公真是好相貌!你们几个兄弟没法跟他比!不过,国玫跟王相公倒是蛮般配的。”方国玫撒个娇:“娘,谁让你见了客人就胡言乱语,你让人家多难为情。你还是屋里去歇着罢。”方父笑着点头:“乡下人不会说话,莫怪。你们好好招待王相公。”两位老人进内屋去了,方国珍请王冕去书房。
方家虽非读书人家,也学着样子专门设了个书房,里面桌椅板凳倒也整洁,纸笔墨砚和书画之类俱全。方国珍说:“先生若能留下,我们可以为你再造一座新房,一切按你的要求备齐。”王冕说:“我借宿一晚就走,你们别多费心。”方国珍道:“先生家有老母,我们怎敢强留?我说的是长久之计,先生去了可以再回来嘛。”方国玫进书房说:“大哥,爹娘叫你有事。”方国珍交待方国瑛陪王冕说话,自己走了。
晚餐开始,满桌的龙虾、海蟹、鲍鱼、牡蛎、海参、黄鱼,各种各样的海鲜应有尽有。方家父子三人和王冕围坐一桌,大碗里盛满了酒。方国珍首先敬酒:“今日王先生光临寒舍,合家欢喜。我还有两个兄弟出去做买卖了,在下谨代全家敬先生,我先干为敬!”他一口喝完一碗酒,再把酒斟满,说“现在大家一起来!”
方父端酒说:“王先生请!”王冕推让:“我不会喝酒。”方国瑛道:“大男人不会喝酒?我不信。”方国珍向他摆手:“别急。王先生是书生,比不得我们粗人一碗接一碗地喝。王先生随意喝一口,慢慢来,赏个脸!”王冕勉强喝了一口。方国珍道:“肯赏脸就好!我们陪王先生干!”方家父子喝完碗中酒。方国珍夹菜给王冕:“我们渔村,山珍不多,唯有海味,都是最新鲜的,请品尝!王先生若喜欢,可以多住几天,尝个遍,还可以带些干货回家给奶奶吃。”王冕盛情难却,表示感谢。
方国瑛站起来把一碗酒伸出去,“这下该我向王先生敬酒啦。今日船上对王先生多有不恭,我先自罚一碗!”他喝完一碗,再满上,“这一碗敬王先生!先生随意喝,我先干为敬!”喝完将酒碗侧过来,对王冕喊:“先生请喝呀!”王冕谦让说不会喝酒。方国瑛假作愠怒:“看样子先生是不肯赏脸啦!”方父笑道:“我看王先生仪表堂堂,是个会须一饮三百杯的豪杰。也许是先生怕酒不干净?把先生的酒换一下!”方国珍端起王冕面前的酒倒入自己碗内一饮而尽,再倒好一碗,恭恭敬敬放到王冕跟前:“王先生请!”王冕看着满桌佳肴,心里想,好酒好菜不吃,空着肚子过夜,明天怎么赶路?不吃才傻呢。他双手捧酒碗,响亮地说:“王冕死都不怕,还怕喝酒么?喝就喝!”将酒一饮而尽。
方家父子鼓掌:“好!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气概。我们陪相公喝,一醉方休。”三个人轮番敬酒、夹菜,王冕放开和三人吃喝起来。三人互使眼色,得意地微笑。王冕不胜酒力,身子渐渐倾斜。方国珍试探地说:“王先生,我们再喝!”王冕闭着眼睛嘟囔:“我喝不下啦。”方国瑛再问:“王先生,我们带你去歇息吧?”王冕轻轻说:“睡在这里很好。”就伏在桌上打起了呼噜。方国珍兄弟扶起王冕,慢慢走向方国玫的闺房。
* * *
闺房摆着一张精雕细刻的千工床,方国玫身穿大红服饰、披红盖头,端端正正坐在床沿。梁上四盏纱灯高挂,桌上二对红烛闪耀,壁上红梅双鹊图喜气盈盈。方国玫正等得心焦,她两个哥哥搀扶着不省人事的王冕进屋,将他放到床上。她父母随后进屋,笑得合不拢嘴:“一切都在我们的计划中,真是天赐良缘啊!”方国珍说:“快给他换上新郎服饰拜堂!爹、娘,你们坐好,让妹子和他行大礼!”
两老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却又忍不住笑。被穿上婚服的王冕毫无知觉,任由两兄弟拖着和方国玫完成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的仪式,尔后被抬到床上。方国珍笑嘻嘻说:“小妹,下面是你的事啦!爹、娘,我们走!”
方国玫掀去红盖头,看着王冕,怜悯地微笑道:“怎醉成这个样子!”她叫丫鬟拿来醒酒汤,慢慢喂他喝下去,又为他洗脸擦手。丫鬟出去,方国玫闩好门坐到床上。她抱着王冕小心翼翼解他衣扣。王冕慢慢醒来睁开眼睛,惊诧不已:“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会到这里来的?”他急忙纵身而起。方国玫妩媚地笑着,一把将他按倒:“别动,你喝高了,刚醒过来。听话,好好躺下。”王冕再四周一瞧,梦醒恼怒:“原来是你!你一家玩花样,不行!”挣扎着跳下床去,赤脚往门口去拔掉门栓,拉门,拉不动。方国玫也赤脚下床走到门边,堵着门:“别闹了。你出不去的。”王冕去推窗子。方国玫捏住王冕的手笑道:“你甩得开我的手,我就开门送你出去!”王冕挣脱不开,只得相求:“姑娘,婚姻大事,岂同儿戏!我心中悲苦烦恼一大堆,哪有心思跟你纠缠。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放了我罢!”方国玫说:“白天我就叫你讲,你不讲!”王冕说:“这下我讲给你听好么?”方国玫考虑了一下说:“好罢。你坐下来讲!”
王冕坐下讲:“一年前家母收留了一个义女名叫杨小娟,她其实是我学友的妹妹,我拜访学友时她在帘后看见我就一见钟情。她家是当地富豪,因怕我不接受她,就假扮落难女来到我家。我和她在共同的生活中心心相印,定下终身。不久前我俩准备成亲,岂料我妻子上花轿时被县尹看中,要将她送给台州路总管,她坚决不从就血染花轿殉节了。我因思念爱妻,心中无法排遣,特地出来访友散心。你想想,我哪有心思再提婚姻之事?”
方国玫问:“你妻子小娟一定很漂亮、很贤惠吧?”
王冕感慨万分说道:“她貌若天仙,却细活粗活样样都能干。她聪惠过人,跟着我学习做诗填词、画画,竟成了我志同道合的文友!突然间两人阴阳两隔,我怎么受得了呀!”说罢大哭。方国玫也跟着悲悯掉泪,一边拿出手帕为王冕拭泪:“真是太悲惨啦!你哭吧,哭一通解解胸中的哀伤和郁闷!但人死不能复生,只有节哀顺变,来日为她报仇雪恨!”王冕说:“我就是为了侍奉老母、替爱妻报仇,也为铲除暴政、不让更多姐妹受凌辱,我才坚强活了下来。但是我发誓这辈子不再娶妻!姑娘你懂我的心么?能理解我么?”
方国玫嫣然一笑:“相公真有情有义!能做相公妻子的女人真有福气!我同情相公,更仰慕相公。但相公是君子,一定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古训。你娘若到老还养着个光棍儿子,能不伤心么?你死去的妻子知道你母子两个长期孤苦伶仃,不是做鬼都要哭么?你只有娶妻生子,一家香火旺盛才对得住父母和死去的贤妻!”
“我主意已定,更改不了。”
“今晚你我拜过堂,入了洞房,难道可以改?”
“是你一家劫持我到这里的,我根本没答应。你哥把我灌醉了做的事,不能算数!”
方国玫尴尬地笑了笑:“我一家不是一次次低三下四向你道歉讨好了么?你宰相肚里好撑船,难道就饶不了我们?”
王冕据实说:“我虽然不认可你胞兄的行为,但在反抗暴政方面还是有共通之处的。”
“那么你是嫌我长得丑?”
“姑娘品貌端正、落落大方,待人有情有义,何丑之有!”
“既然这样,我们的夫妻是做定啦!”
“不。我已经说了,我心里只有死去的爱妻,即便是九天仙女也不会再娶!”
“我不是也说了:你若终身不娶,你的爱妻在地下要伤心哭泣的!”
“姑娘,我爱妻死了才几个月,我就忘情再娶,我成什么东西啦?你别啰嗦了!凭你的品貌和家境,还怕嫁不到如意郎君?”
方国玫指着墙上的梅鹊图,掏出心里话:“自从我爹买回这幅画起,我就一直梦想嫁个丹青高手相公。今天这幅画的画师你亲自上门来了,我的梦想成真,这样的缘分岂能错过!至于你不忍心马上再娶,我十分敬慕和理解。我愿退一步——我等你。”
说到这个份上,王冕内心对方国玫也不能不产生好感,但对婚约不予答应。两人又说了许多话,王冕仍然执意要走,方国玫要跟他一起回家,先给他做丫鬟。但这样的游戏,王冕岂会再做一次?方国玫又问王冕家住哪里,王冕不肯告诉。方国玫伤心至极。王冕铁了心说:“我知道我伤了姑娘纯真善良的心,可是我没有办法。你若理解我,就天亮前偷偷放了我,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若恨我至极,就杀了我吧!”
方国玫呜咽起来:“你让我,杀了你不忍心、放了你舍不得!你真的要逼我杀了你,然后也随你而去?”王冕道:“我死不足惜,只是老母望眼欲穿晚景凄凉,爱妻大仇难报孤坟哀鸣;家仇国恨无一能报,我唯抱憾终身!至于姑娘所云随我而去,实在太不值得啦!”夜色将明,方国玫沉思良久,依依不舍地说:“你记住,你逃不了。我让你为亡妻守足三年哀。到时候,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你!走,我送你上船。”
方国玫果然是个女中豪杰,说到做到,亲自将心中挚爱送走了。之后就等着王冕,宁可青春逝去,决不与他人谈婚论嫁。父母兄长逼婚无数,她备受煎熬。这后话太凄婉了。
* * *
几度春去秋来,宋英感觉自己一年比一年衰老,现在竟离不开拐杖了。她放了拐杖想去扫地,扫了没两下就捶起腰来。王冕在画梅花,看见母亲的样子,连忙放下笔搀扶母亲去休息。宋英捏着扫把不放,说道:“儿子,你若真孝顺娘,就马上娶个媳妇来伺候我。”
王冕脸拉得老长,表示自己心里只有小娟,她不在了,这辈子决不再娶。宋英发怒了:“哪有这样的事!父母死了也只求守三年孝。前几年我知道你情深义重,不逼你娶妻。如今你为小娟守哀满三年,婚烟事不许再拖了。”王冕情知理亏,扶母亲坐下,惭愧地说:“儿子只顾自身情感,没有照顾好娘,确实不孝。娘,我这就去找个丫鬟来伺候你。”宋英怒气未消:“丫鬟我不要!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要的是孙儿、孙女!”王冕哭丧着脸说:“娘,你这就让儿子为难啦。”宋英说:“有什么好为难的?你只要说一个愿字,娘一切都会办好。”王冕退一步,跟母亲商量等会试回来再议。
宋英说此事没商量,你进京赴考一去就是半年,叫娘孤零零靠谁?王冕讲这个不用担心,维桢早就说过,仍旧叫两个女佣来伺候。宋英捶胸顿足,大哭大闹起来:“娘原来以为生了个聪明儿子,长大了有出息,能享儿孙福,谁知道还要一辈子靠人恩赐过日子,要做一辈子的奴婢。我好命苦呀!力农,你知道我活得多苦啊,让我早点跟你去了罢!”
王冕束手无策了,他不得不违心从命:“娘,你别伤心。儿子答应娶妻就是了。”宋英这才停住啼哭,破涕为笑道:“儿答应娶妻,不但娘高兴,小娟也会高兴的。世上贤惠女人都希望夫君姻缘再续,香火旺盛的。冕儿,你是孝子,是娘的好儿子!”
王冕这时不得不把与方国玫之间发生的事告诉母亲,说如今要再娶,就要娶她,否则心里不安。可是宋英不相信,说就算是真的,她也不和强盗做亲家。王冕再三解释,方国玫如何下海救了自己,她又如何贤惠通情达理放了自己;那个姑娘性子很韧,说这辈子不会再嫁别人,三年后要来找我的。我怕自己另娶,会害了她性命。宋英则说,她有爹娘兄嫂做主,也许早就嫁人了。这事由不得你,做娘的说了算。王冕提议,找个信得过的人去看一看,她若真的嫁人了,就由娘作主娶一个。宋英以为王冕是变着法子蒙她,便又哭闹起来:“不行!你若认我这个娘,就别再推三阻四;若不认,我回你外婆家去,再也不回来!”王冕慌了神,彻底破防:“娘,儿子拗不过你。你要我娶谁就娶谁吧!”宋英说:“好!娘马上就给你找一个好媳妇回来。”
* * *
世间的事如天方夜谭的不常有,但也不是都没有。
比如王冕娶妻。他原先的婚姻很不顺利,这次在母亲的重压下,不得不答应再娶。宋英说马上找一个好媳妇回来,真的一个时辰就找到了。
王冕陪母亲上街买东西,宋英买了些菜和针线。母子俩走到一个小摊前,王冕要买画画用的胭脂做颜料,遇上苎萝村的赵婶,她带着女儿和外甥女周菊芳也在买胭脂。王冕对摊主说要买十盒胭脂,两个女孩悄悄说:“男人买这么多胭脂,发疯了吧?”偏偏被王冕听见了,他红着脸瞟向女孩,正好和周菊芳的眼神相碰撞,她那粉红的脸蛋又红了一些显得更加妩媚,两人互相多看了一眼,就迅速躲开。但王冕和周菊芳这一瞬间的表情却被两位长辈都发现了,就留了个心眼。王冕母子离开后,摊主对女孩说,你们觉得男人买那么多胭脂奇怪吧?刚才那位相公是买去作画的,他是大名鼎鼎能画无骨画的丹青高手王冕!
赵婶赶紧追上宋英把她拉到一边,问清王冕尚无婚配,就自做介绍说:“摊前两个女孩一个是我女儿,另一个红脸蛋更俊俏的,是我姐的女儿叫周菊芳,十九岁,与大美女西施同乡。姐夫家境殷实,外甥女不仅美貌,贤惠能干,还读过《人之初》、《孝女传》,因此挑精拣肥,总找不到合适儿郎。相公还没有娶亲,我看两个倒是天生一对。只是我外甥女门户低,怕高攀不上。”宋英喜上眉梢说:“原来大婶是这番美意!常言姻缘可遇不可求。今天凑巧两人碰到一起,也算缘分了。其实我们也不算名门望族,谈不上高攀不高攀。大婶若诚心牵这根红线,就请问问你姐和姐夫,如果愿意,我再托媒人去求婚。”
赵婶大喜道:“我姐就这么个女儿,也算是掌上明珠。外甥女自小和我女儿一起长大,我姐就把寻女婿之事托给了我。刚才外甥女已经点头,这婚事不就成了么?”
宋英想,这次的婚事一定要办得万无一失,话必须说在前头:“我儿子二十四岁了,三年前订过一门亲,儿媳未过门就殁了,但家里嫁妆齐全。儿子马上要上京会试,我老了要人做伴和照顾起居,一旦订了亲要尽快过门。为了预防不测,儿媳还要扮难看—点,对外说是买来的丫鬟;不迎亲,不请客,关门换妆拜了天地就成婚。”赵婶问:“这是什么意思?”宋英说:“不瞒你说,因为我原先的儿媳长得太漂亮,被县尹看见就逼她去做上峰的小妾,结果被逼死了。我怕再出那种事。”赵婶都答应了。
你说奇也不奇,王冕和周菊芳的婚事,这么快就谈成了。然后亲家之间见了面,看了黄历第三天是黄道吉日,双方就按照约定办婚事。
杨维桢觉得王冕是妹婿这个事实是不能更改的,那么周菊芳这个小妹就要认下来。王冕完婚,他立即给新妹子送来两套鲜艳的女装和头饰、项圈、玉镯等物,还有六个大元宝。
成亲当天,新人拜了堂送入洞房。客人只有赵婶母女和杨维桢,婚礼结束已近黄昏,他们各自走了。新房内点着红蜡烛,周菊芳披红盖头端端正正坐在床沿。王冕揭了新娘头盖,经过打扮的周菊芳风情万种,对王冕嫣然一笑。王冕惊呼:“原来娘子是个大美女!你刚进门那一刻吓我一大跳,以为来了乞丐。这事太委屈你啦。”
周菊芳笑笑说:“没事。是爹叫了个演戏的亲戚把我打扮成乞丐,能骗过社长就好。”王冕不胜感慨:“姑娘以这种方式出嫁,旷古未有。这样的家仇国恨都是国耻和暴政造成的。”周菊芳说:“我不懂什么国耻、暴政,只想嫁个如意郎君。那天货摊里一眼看见你,我就感到你是我梦里也想的那种男人。你是不是也这么想过?”王冕说:“没有。”周菊芳问:“那为什么你眼睛老盯着我?”王冕答:“你的脸蛋红里透着光芒,我从未近距离面对那么好看的红脸蛋。心里想,这就是书上说的‘出水芙蓉’罢,所以多看了几眼,以便画荷花时颜色调得更好,画起来更逼真。”周菊芳鼻子有点酸:“我知道,你心里只有那个杨小娟。”王冕不会讲假话,承认说:“是的。我天天看这屋里的嫁妆和我跟她的画像,只是看不到她人,心里悲伤就默默流泪。”周菊芳追问:“是什么画像,拿出来看看。”王冕拿出画像给周菊芳看,她看了不得不赞叹:“哇,果然像个天仙!可是我已进了你家门,今后能代替她么?”王冕说:“人各有脾性风韵,不能相互替代。”周菊芳再问:“那么你现在心里还是只有她?”王冕仍说:“是的。我本来发誓一辈子不再娶,是娘逼着我再娶的。”周菊芳伤心地哭了起来:“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是我看错了人!我在娘家,富家子弟求亲踏破了门槛,如今我低三下四扮贱人送到你门上,你却不喜欢!我真倒霉、命苦!”
王冕慌了神:“你,你怎么哭起来了呢!我奉母命娶了你,日子只跟你过,自然要尽做夫君的责任呀。”周菊芳不依不饶:“男人心里装着别的女人,对妻子就没有了真爱。我要你忘掉她。”王冕哭笑不得:“你让我忘掉她?小娟本来在我心里,她人已不在了,我也只是想想而已!你没读过苏轼写给他亡妻的词《江城子》吧?我背给你听听: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里幽梦忽还乡,小窗轩,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周菊芳说:“你男人的学问,我哪里知道得那么多?”王冕道:“可是小娟知道这些,两人之间心有灵犀,所以能做红颜知己。”
周菊芳想,原来你嫌我缺少文才。人家是名门千金,我一个村姑怎跟她比?不过我也不是天生愚笨的人。于是就说:“若有人教,我也能知书达理的。从今起我要跟你习文,总有一天你会夸我不在杨小娟之下!”王冕高兴地说:“好!这句话我爱听。”她瞟了他一眼,靠到他身上:“到那时,你心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是么?”王冕动情地说:“将来你成了杨小娟那样的知音,我心中自然只有你了。”一对新人总算有了共同语言,相拥着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