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冕首先去了上虞曹娥孝女庙。在破败的庙宇内,他见到了曾经王羲之书写、而后由王安石女婿蔡卞手书的曹娥碑。曹娥的故事发生于东汉汉安二年(公元143年)上虞皂湖乡曹家堡,曹娥之父曹盱溺于舜江中,数日不见尸体,孝女曹娥当时年仅十四岁,昼夜沿江哭寻父亲不着。过了十七天曹娥也投了江,三日后她抱着父亲的尸体浮出江面。上虞县令度尚,将孝女曹娥投江救父事迹,上报朝廷,旌为孝女。乡亲们在曹娥投江的舜江西岸将父女安葬,并立下曹娥碑、建曹娥庙,颂扬曹娥的感天动地孝行。舜江也因此而改名为曹娥江。从此历代官员对曹娥的褒扬之声不断,文人墨客的笔迹和匾额不计其数。
本来统治阶层是要以曹娥的事迹树立榜样,试图建立起以孝为先的文明社会。可是王冕在曹娥庙住宿的一夜,却见证了与此大相径庭的另一幕人间惨剧。庙隔壁传来凄厉的恸哭声,王冕无法入眠,去听老人讲述悲惨的遭遇:
老汉我命苦,一天死了两个儿子!这个地方靠海,历来干煮盐行业,煮盐人除了要按时交盐还要交名目繁多的税银,而且一年比一年多,如今的煮盐人几乎都成了赤贫户。我家米缸已无粒米,还得忍饥挨饿煮盐。因为朝廷禁猎,山上猛虎为患。我两个儿子今天早上结伴去拾柴,遇上虎群,老大被老虎叼走了。老二为了埋葬老大,到后山去挖坟洞,才挖了一半洞口坍了,他就被埋在了里面……。
正说着,四个手持皮鞭、棒棍的胥吏跟着一个税官进屋,说老汉还欠五两税银。老人说我两个儿子今天都死了,一点钱也没有交不出啦。税官不信,指使胥吏鞭打老人,打得他满身是血。王冕于心不忍替老人交了五两税银。可是第二天早上老人仍吊死在路旁的树上。
王冕赋诗长叹曰:“生民日日叹零丁,唯听中朝说太平。万里江山云莽荡,五更风雨剑悲鸣。”他怀着满腹悲愤离开了曹娥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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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之后王冕在绍兴设摊卖画,意外遇见了刘基,本想结伴去沈园一游,园内却驻扎了军队无法进入,就租了一艘乌篷船去游越山。友人久别重逢,在船上正好喝酒叙聊。
刘基说还是你能画会写的好,浪迹五湖四海,不愁盘缠。王冕道靠这点雕虫小技确实还能混口饭吃。只是民生凋敝,税钱日增,画价低贱,一路施舍,囊中总是空空的。你不是到江西去做官了么,怎么会到此地来?刘基苦笑叹息,豺狼当道、豪强称霸、饿殍遍野,老百姓水深火热,做官无异于做恶人帮凶,想在任上行点小善都不能,报国更是一句空话,于是前不久辞了官到杭州看形势,想另谋差使尚无眉目,拟辗转绍兴经水路回老家。他问王冕明年是否会去赴试?王冕说若不去,有负亲人师友热望,总得再去一试。
两人谈起对天下大势看法,刘基说:“当朝暴政肆虐,天下必乱。我对当局改弦更张已经完全失望。你怎么看?”
“我与你所见相同。”王冕取出一册诗作给刘基看,“我天性喜绘画作诗,游名山大川,这次北上杭苏,转九江、太湖、三湘等地,已游走半年多。本以为可借景抒怀,乐而忘忧,谁知录下的却是乱世暴政,民不聊生,满目疮痍。”
刘基接过册子浏览,神情凝重。但他十分赞赏王冕所作《愁重》《悲苦行》《江南民》《陌上桑》《春晚客怀》等诗篇,认为与杜甫的《三吏》《三别》《秋雨叹》有异曲同工之妙。可惜这些佳作还不能公诸于世,只能留作诗史供后人鉴赏了。
他们认定终有一天会有新主降世,仁政王道再现,重整山河,救民于水火。两人相约等改朝换代之时,并肩携手,共佐新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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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冕回到枫桥家中,儿子王昭已经会和奶奶、母亲追逐嬉闹了。可是当他抱起儿子亲亲的时候,儿子却说“我不认识你!”不肯叫他爹,挣扎着下地投向娘的怀抱。周菊芳冷眼看丈夫,一声不吭。王冕走到妻子身边笑着说:“菊芳你好吗?昭儿,叫爹!”王昭躲在娘怀里不理。周菊芳瞪了丈夫一眼说:“你还知道有家呀?连儿子都不认识你了!”她抱起儿子回卧室,狠狠地关上了房门。王冕敲门无人应,推门门不开,站在门前发呆。
宋英把儿子叫到厢房坐下叙话,王冕说:“她还在生我的气呀!”宋英说:“你出门快一年了,连个音讯也没有,你们少年夫妻,怎能这样冷落她?”王冕讲在岳父家已告诉她出去要多少时间,她说随我便。宋英叫儿子还是去认错赔个不是。王冕表示自己也没什么错,身为男子汉大丈夫,本该出去见见世面。宋英显然心里有气,训道:“你若关心家人就别狡辩了!她在娘家不愿回来,是大舅给送回来的。让一家人为你苦等操心,你还有理了?”
王冕想,男人跟女人的性情志向本来就不一样,女人爱耍点小脾气,自己则不喜欢甜言蜜语讲假话。可是大家一起吃住,又不能整天愁眉苦脸,各行其是。还是认个错了事。
吃过晚饭,周菊芳等儿子入睡,她和衣抱着儿子脸朝里躺到床上。王冕坐在床边笑着赔不是,妻子就是不理睬,后来丢出一句话:“你睡厢房去。”王冕耐着性子说话,又用手去拉扯她:“别耍小孩脾气啦!你要我怎样认错赔不是才能原谅啊?”
周菊芳一纵身坐起说:“别动!你想上我的床,得做到三件事!第一,讲清你这次出门,去了多少次行院?”王冕道:“一次也没去过。”周菊芳说:“猫能不吃腥?不老实!”王冕道:“我讨厌那些臭女人!没有的事你要逼我撒谎么?”周菊芳说:“好,就算我多心,这件事先搁着。第二件,你明天去叫杨府把那两个女人卖掉!”王冕道:“那两个姑娘是杨府的下人,卖不卖是他们的事。我只是可怜她们,求杨府别将她们卖给行院。”周菊芳说:“你是喜欢那两个妖精但不敢带回家,于是杨府将她们当宝贝供着,随时等你去领。”王冕道:“你若这么妒忌,明天跟我到杨府去向二老当面讲清楚,我们家不要这两个丫鬟,请他们妥善处置行么?”周菊芳厉声讲:“行。第三,你跪下来认错,保证今生不再犯错!”
王冕顿时变了色:“给你下跪?你要强过分啦!夫妻理当举案齐眉,女人出嫁从夫,按理我娶三妻四妾你也管不了!我堂堂男子汉,除了跪父母祖宗之外,当今皇帝我还不想跪哩!我岂能给你下跪!”周菊芳似乎铁了心,竟说:“不跪就别上床!”
王冕气得直摇头,说道:“凡事过了分寸就会偏,是变为非,甘甜变为酸苦。你好好想想吧!”他忿忿地走出房间去了。周菊芳这时可能有点慌了,急得哭了起来。
王冕虽然因家事搞得心情很差,但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来到万卷楼他首先请申管家转告杨宏,落实了两个姑娘的安置问题。申管家回复已将她们卖给了杨宏生意场上的好友,也算有了不错的归宿。另外杨宏欲替杨维桢换个肥缺新职,要王冕作一幅画打点送京官,王冕答应下来,一个月后交了画。他总算能静下心来读书写作,准备参加第二次会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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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春天,王冕赴大都考完试,挤到黄榜前,从榜首看到榜末,犹如三年前一样,始终没有出现自己的名字。虽然来时没抱多大希望,但当这个结果真的降临时,精神上所遭受的打击依然是残酷的。不过他没有像其他落榜者那样绝望哀嚎,也没有借酒消愁,而是独自悄悄离开那热闹的伤心地,一路南下回归故土。
在山东曲阜孔庙前,一处专供做小买卖的人设摊的地方,王冕也摆了一个书画摊开始作画。在这里他却因为一桩卖画纠纷,结识了一位蒙古官员,也因此改变了他对民族仇恨的一些看法。
事情起因于当地一个恶霸财主苟某,我们暂且简称他为恶苟。恶苟带着几个打手在此地欺行霸市惯了,任何人设摊他都要去管,让买卖人巴结他,否则摊摆不了、买卖做不成。王冕正在画一张墨晕牡丹图,恶苟问画的是什么?王冕说是黑牡丹。恶苟故意取笑,说什么这是天上的乌云,又说像小孩的尿布!然后责问王冕,竟敢将武则天皇帝诰封的山东牡丹,画成这个样子,是何道理?王冕笑答:“先生此言乃市井俗流之见,用来评审画技,岂不贻笑大方?”恶苟听王冕说他不懂画技,更来了气,威胁要砸了王冕的摊子!边上有人告诉恶苟,这位卖画的乃是江南名士大画家王冕先生,他刚才说的是行话。恶苟于是就要王冕快些画,他要高价买这幅画。王冕说我从来不受嗟来之食,收摊不画了!恶苟偏要他画。一个儒生悄悄对王冕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先生千万别得罪他。王冕想了想同意作画,他将原件黑牡丹加上粗枝,再在花下画了一个抚琴的人,身边卧着一头昏昏欲睡的水牛。几个围观的人看了大笑。恶苟却看不懂。有人告诉他:“画的是牡丹花下牛听琴!什么意思自己去想!”
恶苟大怒:“嘿,你胆子真大呀!敢捋老虎的胡须!操你的娘!”他撕了画,一脚把画摊踢翻,又指使两个打手上前打王冕。王冕接招打了一阵,招架不住,挨了好几拳。此时孔庙内走出一个三孔护卫,上前大声喊:“住手!非礼勿动!”他把恶苟和打手拦住。所谓三孔护卫,就是负责维持孔府、孔庙、孔林治安秩序的人,他们的武功都很了得。恶苟见惊动了三孔护卫,自知理亏,只得带着打手走了。
三孔护卫出面相救,是因为钦佩王冕的高风亮节。当他得知王冕设摊卖画,是为了筹盘缠时,随即拿出一锭银子相赠。王冕不肯收受,三孔护卫说那就作为买一张墨梅图的报酬吧。王冕随即将剩下的两张画都给了三孔护卫。
这时候孔庙内走出一位中年蒙古官员,他看到三孔护卫从王冕那里买了画,而王冕已经收拾画摊准备离开,就问护卫:“你买的画能让我看看么?”三孔护卫一看是穿官服的蒙古人,就将画递过去说:“老爷想要这画,拿走就是啦!”说完就往庙里走。蒙古官员笑着拦住说:“我不要你的画,只想看看。”他看了画,连连称赞,“画得真不一般,原来是王冕先生到此作画!”他把画卷好还给了护卫,去追王冕。他在王冕身后叫道:“王先生,在下久闻先生大名,如雷贯耳。今日能在此邂逅十分高兴,想跟你谈谈,一起南下!”
王冕不答话,顾自在前面走。蒙古官员跑到王冕前面拦住他说:“我知道你们恨蒙古人,可是圣人有言,四海之内皆兄弟。蒙古人和汉人几千年前本同祖,后来因居住地不同,习性民风有异,成了两个民族。其实人世间不管哪个民族都有贤愚智拙、优劣忠奸。蒙古人中也大有好人,先生相信么?”王冕站住说:“你别缠着我!你是不是忠信芳草,与我无关!”蒙古官员说:“也许有关。我看先生跟我一样,是会试落榜后回乡去的。我叫哈布哈,是危素老相国的门生,现在你们绍兴路做秘书卿。我的归处与你相同。”王冕不免奇怪,问他当了官,还考什么进士?哈布哈说:“我崇仰孔孟之道,考的是汉人卷。可惜榜上无名!”
王冕忽然觉得和这位蒙古人的距离拉近了许多,就调侃道:“听你这么说,你好像有些志气和儒士风范。今天你我倒同是天涯沦落人了!”哈布哈说:“相逢何必曾相识!来,我们坐下来说说。”两人坐到路边的石头上。哈布哈说,听危善提及先生上科落榜两大原因,不知此次作了补救没有?王冕摇头。哈布哈深表可惜。王冕表示,与其为虎作伥当官,不如做个草野闲人。论起时政,两人均对当前暴政忧心和不满,但对如何改变现状,哈布哈认为大元终会出现中兴明主,废除暴政,大治天下,使仁政得以施行;比如首倡恢复科举,主张汉化的当今皇上就算得上半个明君。王冕则对这种不公平、不公正的科举嗤之以鼻,认为真要施行仁政,除非改朝换代!两人你来我往,直抒胸臆说出了各自的心里话。虽有分歧或争论,但绝无敌意,均从忧国忧民出发,只是见解不同而已。后来王冕赞许地说:“你倒是个明白人!”哈布哈提议:“我们一起坐船南下罢。到杭州我带你去见前科进士萨都剌,此君汉文修养、诗词成就皆让世人折服,其治国平天下的见解亦与我等相同。”王冕道:“三年前,萨都剌的哥哥曾经救过我的命,我倒真想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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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生有事经过西湖边,看见王冕与两个胡人走在一起,犹豫着不敢上前打招呼。他扔了块小石子过去,王冕转身看见卢生,就告辞了哈布哈、萨都剌来见卢生。两人走到僻静的树荫底下坐,卢生问王冕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跟胡人扯上了?王冕说今年去会试又落榜了,回来路上遇见落榜的蒙古官员哈布哈,他又同我一起到杭州来见萨都剌。萨都剌的大哥是诸暨武官,救过我的命。他们都崇仰孔孟仁政,也想铲除暴政,是胡人中的好人。我和他们接触后逐渐感悟到,笼统地反胡人有失偏颇;假如改朝换代后掌权的汉人是个暴君,百姓照样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卢生认为王冕的话有些道理,但他对胡人没有好感。王冕问,方国珍有没有派人跟你联络?卢生说,前年有个黄小五说是你的朋友,一直跟我一起干走私盐、收废铁的黑道买卖。如今面馆成了接头处,由内人看顾;自己一天到晚在外面跑,一家温饱算是解决了。卢生站起身邀王冕去家里喝酒。
蒙古军官阿里西接到举报,御街伍山面馆有人贩私盐,他带着十来个士兵冲进面馆搜查,但没有找到私盐。阿里西逼陈三娘交出私盐,否则把她抓走。陈三娘摆开架势道:“我又没有犯法,你们凭什么抄店抓人!”一个士兵以为妇人好欺负,冲上去想占便宜,不料被陈三娘一拳打翻在地四足朝天。士兵们吼叫着一起围了上去。陈三娘飞起腿一连踹倒两个士兵,退到街上。士兵将陈三娘团团围住,陈三娘沉着应战,把士兵们一个个打得焦头烂额、狼狈不堪。围观的人们大声喝彩。阿里西失了面子,大吼一声冲上去打陈三娘。陈三娘闪身一躲,阿里西扑了个空;陈三娘侧面抬腿一扫,阿里西重重摔倒在地。他爬起来,召集士兵摆开了架势。卢生与王冕赶到见景大惊,连忙挤进去隔在二人中间喊:“都住手!怎么回事?”
阿里西问:“你就是伍生?有人告发你贩私盐,快把私盐交出来!”卢生说:“小民跟爹在御街开面馆十多年了,一向安分守己,岂敢冒杀头的罪去贩私盐?”阿里西道:“你老婆十分刁蛮,拒捕还打伤官兵,要带回府去审问治罪!你是贩私盐主犯,一起带走!”陈三娘推开丈夫说:“打人的是我,与你无关,你赶快走吧。我给他们抓去,必死无疑,我还是死在自己店门口吧!”她从士兵手里夺来一把刀准备决一死战,卢生拿棍在边上保护妻子。
王冕忽然看见萨都剌与哈布哈从街对面走过来,赶紧跑过去请二人出面救急。萨都剌大叫一声:“住手!”军士们见高官喝令,都停了下来。陈三娘也将刀扔到地上。
阿里西上前向萨都剌行礼:“大人面生,有何喻示?”萨都剌道:“我乃镇江达鲁花赤,应杭州路总管之邀来此观光。刚才见你们围杀一个女人,好生奇怪。这女人犯了什么法?”阿里西禀告:“他们夫妻贩私盐。”萨都剌问:“可有证据?”阿里西答:“有人举报,证据尚未查获。”萨都剌压低了声音说:“没有证据岂能逮人杀人?假如是有人诬告陷害呢?况且你一班人连个女人都打不过,在此出乖露丑,不丢人么?先放过他们,查清案情,拿到证据再来抓人罢!”阿里西只得应诺,招呼手下离开。
萨都剌向王冕使了个眼色,与哈布哈一起走了。卢生说:“今天幸亏贤弟!”王冕道:“还要多谢萨都剌!”他交待卢生夫妇尽快将店搬到别处,就回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