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王冕画的《八美图》经过手艺最高的工匠裱褙，嵌在一个巨大的长方形镜框中，挂在了杨宅花厅。杨宏父子天天都去欣赏几遍。这天杨宏又仰头站立画前着迷，看见儿子放学回家，就说：“维桢呀，王冕的画技虽然未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但风骨之新颖，用笔之流畅，已是常人莫及了。此画已脱历代仕女图之巢臼，舞女一颦一笑、媚而不妖；婀娜多姿酷似真人，却又超越真人，婉如洛神。世上‘诗如画’之作不少，而‘画如诗’之作罕有。欲传之不朽，正是此类画作！”杨维桢恭维道：“父亲一生爱画如命，自有真谛领悟。”杨宏叹曰：“这幅《八美图》虽然是王冕灯下匆匆作成，但因情有所牵、意有所爱，香草美人，心底有颂；恰如王勃作《滕王阁赋》之心境，落笔即成佳作！”杨维桢问：“爹认为此作便是精品？”杨宏道：“不。此画属偶然佳作。真正的精品应该是当年未能到手的四条屏之类的精心之作。”杨维桢不解地问：“爹不是说没见过四条屏吗？”
四条屏曾是杨宏到手的珍宝——那副没骨花卉画乃王冕开山上品之作，若传世下去，何止价值几千金！——却白白送给了时仁，杨宏每每想起就耿耿于怀。但他是个城府很深，又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那次回到家里，他对谁也没说。今天儿子相问，才原原本本说了出来：“也是爹命中不该拥有此宝。那晚我在王冕面前更不便道出真情！”杨维桢大咧咧开口说：“爹如此看重王冕画作，我们尽力寻找机会请他挥毫，何愁得不到精品！”
杨宏这才坦白了自己的计谋：“是啊，不然我何必叫你下跪请韩先生？——老师请来了，学生自然不得不来。不过我担心的是，王冕傲骨铮铮，对县尹、太师尚且不愿巴结，我们豪富之家即使真诚相待，也未必能让他因感动而画精品。”杨维桢也说：“贫贱不移、富贵不淫、威武不屈，正是王冕君子风范写照。所以你几次叫我送银子我都不敢送，生怕银子未送成，倒疏远乃至失去了契友。”杨宏对着壁上《八美图》中的人物逐个欣赏，忽然眼睛一亮，画里的美人儿仿佛活了，甚至比真人还要妩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画作者笔端显然蕴涵着爱怜之情。风流少年，情愫暗泄——有办法了！杨宏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儿子。杨维桢问：“行得通吗？”杨宏自信地说：“这个你就不用去操心了，一切由爹来安排。但你要记住，在王冕面前必须滴水不漏。”
杨宏将《八美图》从花厅移到了居室内的墙上，欣赏《八美图》就成了杨奶奶和杨小娟每天的必修课。杨宏不失时机高谈阔论为她们讲解，这幅画好在哪里，为何堪称绝世精品；当然重点是称赞作画人王冕的天才和品格。杨小娟情不自禁赞叹：“我看他傲骨铮铮，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但画作中又流露出怜香惜玉的脉脉温情！”杨奶奶笑道：“我儿慧眼识英豪呀！老爷，王冕真是世上难得的好儿郎，把王冕招来做乘龙快婿如何？”杨小娟掩面跑了出去。杨宏悄悄和夫人商量，此事要做成功，如此这般，必须先委屈小娟了。杨奶奶说：“小娟看上了王冕，其心意已决。我和她说清楚事情原委，她会心甘情愿去做的。”
* * *
初夏的早晨，宋英一手拄拐杖、一手提菜篮正往家里走。宋英才四十几岁，还不到非用拐杖不可的时候；她是有意让自己显得老一些，外出时也可防身，拐杖就不离手了。离家不远时，一个女子穿着单薄的破旧衣裳，蓬头垢面，提个旧包袱，坐在人家屋檐下轻轻哭泣。宋英走过她身边，稍作犹豫还是走了。女子呜咽变成了痛哭，同情心使宋英止步，回头问她为何哭得这么伤心？女子停住哭泣，仰起肮脏憔悴的脸说：“我好苦呀！”宋英发现是个小姑娘，问她遇上了什么难事？姑娘恐慌地左右张望说：“官府在搜捕我，奶奶，你能帮帮我吗？”宋英警惕地看了下四周，说：“你快随我来！”姑娘随即站起跟着宋英走。
走到自家门前，宋英看无人跟踪，就开门叫杨小娟快些进去。宋英关上门闩好，把杨小娟带到厢房叫她坐。杨小娟放下包袱，啪地跪倒在宋英面前磕头说：“谢谢奶奶救命大恩！”宋英把她扶起坐下，叫她有话慢慢说。
正在画册页的王冕，听到说话声就走过来问母亲，这女子是谁？宋英说：“她在街上哭，说官府在搜捕她，求我帮她躲一下。”王冕不胜感慨：“官府虐民，民不聊生！姑娘你犯了什么罪，官府要追捕你？”小姑娘陈述了自己的遭遇：说自己叫杨小娟，绍兴人，今年一十六岁。因爹娘要把她嫁给绍兴路总管做二房，她不愿意。是逃婚出来的，官府抓她。她慌不择路逃到这里，刚刚遇上奶奶，请奶奶和相公一定要救救她，不要将她交给官府。
王冕问她是不是想到枫桥投亲靠友？杨小娟说：“我是瞎闯到这里的，我也不知道这个地方叫枫桥，更没有亲友可投靠。如今孤身一人，有家不敢回呀！”说罢又哭了起来。王冕愤慨难抑：“不除暴政，民无宁日！”宋英怜悯地说：“姑娘真够可怜的，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杨小娟悲苦地说：“我只想躲过官府追捕，可我不知道哪里可以藏身。实在走投无路了，我，我就在异乡做个孤魂野鬼算了。”说着说着就泪如雨下。
到这个份上，宋英母子想起自身的种种遭遇，看到无助、绝望的杨小娟，几乎完全相信了她所说的一切。母子俩对视片刻，又点点头。宋英安慰道：“小娟姑娘，你千万别这样想啊！眼下你没有去处，就在我家住下再说。万一被人看见，就说是我的外甥女儿，从梅山村来的。”王冕说：“天无绝人之路，你就和我们粗菜淡饭一起吃吧。”听到两人表态，杨小娟高兴起来，她说：“只要奶奶、大哥肯收留我，吃饭不是问题。不瞒你们，我爹是做生意的，有些财产。我因事先有准备，身上带有盘缠，省着点花够用几年。”她从包袱内的衣物中取出个红布包，解开露出金银珠宝。宋英母子看得傻了眼。宋英连忙叫她不要拿出来，往后千万别轻易在人前露财。杨小娟毫不在意地说：“谢奶奶指点，我看你们都是好人，所以不怕。”王冕似乎有些疑问，但瞬间又被自己打消，就顾自上学去了。
宋英安顿杨小娟在小厢房住下。
杨小娟是个十分单纯的女孩，自从见到王冕第一眼起，她已经认定自己此生姻缘非王冕莫属。她并不知道伯父有意让她和王冕结合的真正原因——杨宏是想将王冕招作杨府的乘龙快婿，将来和儿子杨维桢一道出将入相，双雄在列，其权势将无人可及；到那时候，王冕既已入赘杨门，杨宏何愁得不到王冕的画作精品？——对杨宏的这些盘算，杨小娟不想知道、也无需知道，只要有朝一日能够和心仪的人姻缘成真，她就心满意足了。但王冕与当权者及其帮凶有杀父之仇、切肤之痛。他不慕虚荣、不事权贵，性格刚直倔强，对地方豪强没有好感。杨宏知道，王、杨两家贫富悬殊，门不当户不对，若直接提亲，必遭王冕拒绝。所以杨宏才想出这个曲线联姻之法——让杨小娟扮落难女进入王家，在王家站稳脚跟，久而久之和王冕建立感情——杨小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杨小娟自幼在公主般的环境中长大，要一下子转换到女佣角色，并非易事，弄不好就会穿帮。杨宏夫妇在女佣中物色了一个吃过苦、最能干的嬷嬷，教杨小娟学会烧饭做菜、做针黹女红；给她就穷苦人家语言、穿着、饮食，所有吃苦耐劳的生活习惯，进行了培训。可谓用心良苦。
如今杨小娟按照预定剧本成功演出了第一幕，她还得继续演，并争取一幕幕都获得良好效果。第二幕就是要让宋英母子接纳她做个女佣，让她在这儿待下去。杨小娟是真心实意的，做女佣当然不是她的目标，她也不想演戏；但是杨宏为她写好了剧本，并告诉她，不照剧本演，她的目标就实现不了。她相信伯父，为了自己的真爱，再难也要演下去。
杨小娟想了想，先去烧水洗澡，换掉一身污垢的旧衣服，穿上自己带来的普通农家女子衣裳。简单梳妆之后，就跑到正在做绣件的宋英面前，奶奶长奶奶短叫得特亲热。问米在哪里，烧多少饭？烧青菜还是烧豆腐？她要一点一点地熟悉这里的环境。
宋英看见洗漱换装之后的杨小娟，就被她的青春靓丽惊艳；宋英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天仙般的少女和街头那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会是同一个人。作为母亲，宋英浮想联翩：儿子正当婚娶年龄，如果能有个这样俊俏的媳妇该多般配！
几天下来，杨小娟已经把家务做得有条有理，王冕从学校回来，她就亲切地叫相公，马上给他送茶、端水洗脸。一天宋英悄悄对王冕夸杨小娟，说她模样儿俊，做事麻利，嘴巴又甜。王冕也看姑娘不错，就顺口说，娘既然这么喜欢她，就认作干女儿算啦！宋英说，我倒真想认做干女儿哩！王冕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妥：“娘，还是别认的好。她是富家小姐，谁知道她心里怎么想？她避过了风头，总是要回家去的。而且若给社长知道了，强把人带走那就糟了。”宋英不无遗憾地说：“也是。这些事都让人悬心，让她住几天走掉算了。”
杨小娟在厨房叫：“奶奶，现在是不是可以煮饭炒菜了？”宋英走进厨房说：“唷，这么快菜也洗好啦！那就先煮饭再炒菜。姑娘来了，我倒吃闲饭了，今天我来烧吧！”
“奶奶，别这么说。你坐那儿歇着吧，我在家里就什么活都干。”杨小娟一边烧饭，嘴里说个不停，“刺绣我也会做，以后我和奶奶一起做。我还会做裁缝呢，奶奶买菜顺便买两块布回来，我替奶奶和相公各做一套新衣服。”
“真是个好闺女！”宋英满意地坐下，“人长得俊，既能干，又懂事。”
杨小娟站起来，脸上红扑扑的：“谢奶奶夸奖！奶奶喜欢我么？我给奶奶当女儿，奶奶嫌不嫌弃？”
宋英摇摇头：“像你这么乖的姑娘谁不喜欢！可惜奶奶没这个福气。孩子，你现在是在外避难，风头过了，你迟早要回自己爹娘身边去的。再是这年头，万一你在我们家常住被社长知道了，他带人把你抢走，那不是害了你？我儿担心，说要设法赶快送你回老家。”
杨小娟着急了：“奶奶，那个家我再也不想回去啦，我要是回家爹还是要逼我嫁给总管的。其实社长那里不用担心，听说只要托个地方豪绅到社长那里去，办个买奴婢的备案手续，就可以在买家住下了。”宋英说：“真有这样的好办法吗，那我和儿子合计合计。”
交付册页画的时限将近，王冕请了两天假在家画画。韩性嘱咐交差之前，先把画稿送给他审看。从书院回来的路上王冕低头走路。杨维桢在后面快步追上来叫他，笑嘻嘻试探说：“贤弟两天没来上学，是家中遇上好事了？”
王冕有些沮丧地说：“好事？翟忠逼画，到时候不交，只怕就要去坐大牢。今天总算画成，老师拿去审看时又说有几幅画棱角太长太尖要磨掉，还得重画！唉！”
杨维桢劝道：“贤弟牢骚莫太多。像你这样的大手笔和知名度，权贵豪富来求画是必然的。你可以把笔资抬高，将身价摆出来嘛。世上有了银子，什么事都好办。至于当政者，千万别去得罪，自讨苦吃。与世俯仰，左右逢源，才会笑口常开。”
王冕对他的高论不予认同：“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衔恨蒙冤，做不来这种人。我也唱不来你那个《铁笛清江引》！”
杨维桢笑道：“贤弟忧国忧民、愤世嫉俗固然可敬，但也不必太认真。君不见操神器、秉国政的曹丞相当年尚慨叹‘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李白更是看得破，感慨‘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因此要秉烛夜游。我你是什么人？两个乡下儒生，于世无补也无损的少年！快别整天愁眉苦脸啦！”
“我与你身世不同，总忘不了家仇国恨！”
“我的仇恨也许比你还多。这恩恩怨怨哪里算得清，报得完？”
“那么你是安于现状，无动于衷啦？”
“我岂能无动于衷，但现状不是靠激愤悲悯能改变的。旧朝气数未尽，新主没有降世，黑天乱世，我们能有什么作为？修齐治平固然是男人一世理想，其实呢，就连孔孟圣人本身也未实现过治平大业呀。我们算老几，何必太认真！”
王冕想想这世道确实也令人无可奈何，而且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于是略带嘲讽地说：“杨兄你也真世故！今日小弟总算窥见了兄长风流倜傥、扬笛起舞的内心世界啦！”
杨维桢倒是不愠不怒：“承蒙夸奖！总之一句话，愚兄劝贤弟要放开襟怀，得寻乐时且寻乐，不枉风流少年郎！”王冕笑笑：“多谢多谢！我要赶快改画去了！”
杨维桢看着王冕远去的背影暗想，今天把话讲这么明白，他该有些开窍了吧。
* * *
朝夕相处的生活，使得杨小娟和宋英之间的关系越来越亲近。杨小娟本是个天真活泼、无忧无虑的女孩，这并非演技，而是天性使然；宋英则是善良贤淑、慈爱宽容的母亲，她不知道杨小娟来自己家有无别的动机目的，但她和这个女孩之间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母女般的牵挂和默契。每天一早起来宋英出去买菜，杨小娟就做早餐，打扫卫生、洗衣服。为了避免引起官府注意，杨小娟从不外出。王冕去学堂，宋英和杨小娟就闭户做绣件。
宋英听从杨小娟建议，买回了布料。杨小娟一眼看见有三块，从颜色判断，其中应该有自己的一块；她心里顿时热乎乎地，看来奶奶已经把自己当成这个家的一员了。但她还是明知故问：“奶奶，你这布料怎么安排，我好给你和相公量身材，照尺寸大小裁剪。”宋英说：“这是三套衣服的布料，你每个人都量一量不就知道了。那块粉红色是你的，蓝色的给冕儿，我自己是靛青那块。”杨小娟抱住宋英右臂，仰头调皮一笑：“我也有？奶奶真好！”宋英用左手抚摸杨小娟的脸，说声“傻孩子！”杨小娟蹦蹦跳跳进厢房取了一锭银子塞到宋英手里：“奶奶，这点银子买布料够了吗？”宋英拉过小娟的手又塞了回去：“孩子，我哪能要你的银子买布料！我自己有。”
杨小娟急切地说：“奶奶，你若拿我当亲人看待，孝敬你一点该不该？你若只拿我当客人看待，我付房钱饭钱总是要的吧？总之，这点银子你是必须收下的！”宋英拿手指轻轻点一下杨小娟额头：“姑娘家嘴好厉害，说得我驳不倒你啦！”杨小娟趁机撒娇，又把银子摁到宋英手里：“奶奶若不收下这银子，我明儿一早就披头散发，穿上破衣服走啦！”宋英为难地说：“这些天过下来，奶奶都舍不得你啦！”杨小娟嘟着嘴：“既然奶奶舍不得我，为何不认我做女儿？”宋英道：“我老早就想认你做女儿，也和相公商量，想请托一个地方豪绅去社长那里说；如果说得通，对外你是我家丫头，在家里你就是我的女儿。可相公怕这样做委曲了你，而且他做人从来铁骨铮铮，不想编瞎话求人，尤其是官府豪强。”杨小娟吃了一惊，楞在那儿，双眼已经饱含着泪水——这眼泪肯定不是职业演员随时可挤出来的那种。
看杨小娟委屈、无助、失望的样子，宋英憋屈的慌，她的心里甚至比杨小娟还难受；此刻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就说：“孩子，你不要伤心，我儿子也没有说要马上送你走。他是有些固执，但绝对是通情达理的人。要不你瞅机会自己去跟他说吧，事情或许还有转机。但不要太急，慢慢来。”杨小娟点点头。
* * *
王冕回家对母亲说有几张册页要重画，晚饭迟些吃。他匆匆忙忙往自己房间走，要趁天色未暗赶紧画。杨小娟知道王冕事情紧急，不敢打扰，就知趣地去做别的事。
次日一大早王冕就起来画，上午总算修改完稿了。他把画卷好，背起书袋就往学堂跑。
王冕发现翟忠来了，连忙拿起画卷，和老师打个招呼走出教室。他带翟忠到书院内一个亭子里，把画递过去：“总共二十四张，你点一下。”翟忠点完页数，横看竖看说：“我总觉得这次的画没有上次画得好看，你小子是活腻了，故意跟县尹、太师斗气！”王冕平静地说：“翟忠，现作的书画能每次一个样么？你凭什么说这次画的不如上次的好？”翟忠根本不懂画，被王冕这么一问，说不出理由，就来横：“你别神气，我不跟你斗嘴。这画若是太师收下不吭声，算你运气好命大；若是太师不肯收，当心你的脑袋！<span style="font-family: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