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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铁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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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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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深处之一 · 王冕》连载

第一十九章

宋英和周菊芳翘首以待王冕归来,她们掐指算了算,原先约定的归期早已过了,该不会是高中了在京师候缺吧。正说曹操,曹操就到。王冕背着行李进屋了,他脸带愧色走到母亲跟前说:“娘,儿子让你老人家失望啦。”宋英说:“你没中?儿呀,千里马也会失蹄,历朝历代考场失意的人多得是,你别灰心。”王冕说:“多谢娘亲教诲!”

宋英笑着对儿子说:“看看你媳妇,你快当爹啦!”周菊芳端茶给丈夫,王冕接过来坐下喝茶,他深情地看着妻子说:“这些日子苦了你啦!”然后牵住妻子的手,抚摸她腹部,笑道:“有什么感觉的么?”周菊芳腼腆地一笑:“会踢人。”王冕说:“看来是个小调皮!”周菊芳怜悯地看着丈夫说道:“我听说苏秦落魄时,妻不下饪,嫂不为炊。做人如果那样就太势利了。你今年没考上不要紧,三年后再去考,我相信凭你的本事,一定能考到骑着白马回乡的!”王冕激动地说:“多谢贤妻理解和勉励!”

王冕想,考下一科要隔三年。除了读书,得赚钱养家糊口,还要积累点资本把屋子买下来,以便有个永久安身之所。自己别无所长,只有绘画换钱一条路。他决定把杨府来的女佣刘嬷嬷雇下来,在家里伺候怀孕的妻子。自己到东化城寺门前去设摊卖画,请母亲去帮忙磨墨。宋英赞成这样的安排,就答应了。

东化城寺位于枫桥紫薇山南麓,寺后山巅有北宋元祐年间所建的东化城寺塔。此处风景秀美,寺庙香客盈门,香火旺盛,于是也带动了周边的小商小贩。寺前空地上摆满了各种摊位:有卖小吃、杂货、绣件、香烛、布匹、墙画的,有解签、算命、测字、看相、代笔、斗棋、斗鸡、聚赌、斗蟋蟀的,不一而足。

听说王冕设摊卖画,立刻围上来许多看客和买画的人。王冕画好一幅画,马上有十来双手伸去抢夺:“卖给我,卖给我!”争来夺去,画被撕成好几片,众人叹息。王冕苦笑道:“这不是大家都买不成么?”宋英刚从庙里求来个上上签,很是高兴;看到有那么多人买画,心想这个签真准啊!她挤到儿子摊前,将手中拐杖往地上顿了顿说:“画都撕成碎片了多可惜呀!乡亲们排个队吧,排着等,一人一张。”十几个人排了队。王冕重新开始作画,宋英在磨墨。税官走到画桌前吆喝:“王冕你也来摆摊了!交税!”王冕说:“我今年已经交过例税了呀。”税官道:“设摊做买卖得另外交税!”王冕问:“一个摊位交多少?”税官道:“你做的是大买卖,除了一钱摊位税,再按交易额五成收税。”王冕道:“税我会交,但买卖还没有开始做,我哪来的银子呢?先交一钱摊位税吧?”税官道:“不行!你先向这些买家收呀!”

王冕就问:“诸位肯不肯先交银子后取画?一两银子一张。”税官吆喝:“你们快交银子,每人一两!”排队人一个个交了银子,王冕收起来交给税官一半。

前面忽然传来“打死人啦”的喊叫声,王冕放下画笔想过去看看。宋英说别去看,你帮不了人家,你还有六张画没有画呢!王冕说:“娘,耳闻杀人声,目睹杀人事,我不能无动于衷!”他跑过去挤进人群,边上的人说,这个人也是摆摊的,因交不起税被税官活活踩死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儿子,儿子”叫着冲进人群,伏尸恸哭。王冕默默地看着,悲愤满面。宋英赶到拉儿子走:“快点去绘画,人家等急啦!管闲事要闯祸的,我们惹不起呀!给老人一点钱吧。”王冕取出两块碎银塞到老妪手上,然后回到画摊颤抖着手继续作画。

一阵锣响,三个公差往围墙上贴出告示,宣读:“皇上有旨,为巩固国基,自文到日起,改五十户一社为二十户一甲,甲主由县衙任命,一切规制除按原社制执行外,再严令搜缴民间一切凶器刀具。柴刀、菜刀由十户一把改为一甲一把。匠人用之工具刀要酌情收缴!凡有藏匿不报不缴者,以通贼资寇论处,严惩不贷!”

王冕听罢愤慨地说:“苛政猛于虎!这世道已经是民不聊生了,再严管严罚,百姓还怎么活呀!”宋英急忙掩住儿子的口:“我的祖宗,你怎么这样乱说话呀!快回家去!”一个瘦无赖听见王冕的话,心中有了坏主意:这个小子敢当着众人面说出这种话,我立马去官府告发他想造反。我就会得到奖励,这真是个发财的好机会呀!他扭头转身就跑。

申管家来到摊前说:“姑爷,请你借一步说话!”王冕点点头跟申管家走到僻静处,申管家说:“姑爷,我家老爷得知你在这里卖画,心里很难受。他说,且不论相公与杨府亲情关系,你在街头卖画有失杨府脸面;一两银子一幅画也卖得太贱,他替你痛惜。老爷请姑爷收摊,有话面商,望姑爷同意。”王冕笑道:“乡亲们喜欢我的画,我愿意便宜卖给他们。”申管家说:“姑爷忠厚人,不知道人心之刁钻。姑爷的画十两银子一幅也不贵,有些人买你的画是拿去倒卖的,你懂么?”王冕恍然大悟:“这个我倒没有想到!”一个中年人气喘吁吁跑到王冕身边,轻轻地说:“先生,有人告密说你讲了诋毁朝廷的话煽动造反,官府马上要来抓你了,快逃吧!”申管家拉起王冕就走。王冕说:“不行,我没有犯法,我不走!我收了买家银子还没交画!我不能言而无信。”他又跑回摊去作画。申管家焦急地说:“姑爷,都什么时候了还磨磨蹭蹭!有几个人收了多少画资?我来还钱,你跟奶奶赶快走!”王冕说那脸上涂有墨迹的五个人,每人收了一两。申管家推王冕母子赶快走,他给五个人发还银子也走了。

瘦无赖带着色目军官和几个亲兵赶到现场,发现王冕已经跑了,一班人向前方追寻。

那中年人带着宋英、王冕等人往一条巷子里逃。瘦无赖一伙在后面追。

一个老爹从另一条巷里出来,看见了奔逃的王家母子,连忙招呼:“快往这边走!跟我来!”宋英、王冕一行跟着老爹走,老爹说:“再往前左拐弯,有一个门开着的就是我家,你们进去关上门,我去将胡人引开。”老爹往回走,和瘦无赖一行迎面碰上了,瘦无赖喝问:“喂,看见王冕母子没有?”老爹说:“有!他们往前面右巷口跑去了。”瘦无赖狡猾地笑道:“你讲错了吧?应该向左巷口跑才能到你家!追!”带人向左追去。老爹大吃一惊连忙也追了过去。院子里王冕一行惴惴不安地站着。瘦无赖带头破门而入,他洋洋得意地说:“老爷,我没带错路吧?”他又问王冕,“苛政猛于虎!这世道已经是民不聊生了,再严管严罚,百姓还怎么活呀!——这话是不是你说的?”王冕承认:“是我说的。”

瘦无赖威胁道:“王冕,你公然说造反的话,你死定啦!”王冕无所畏惧地说:“既然被你们抓住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请放走他们二人!”瘦无赖越发猖狂起来,好像他是指挥官似地发话:“按连坐法,他们两个也逃不了!”宋英丢掉拐杖,向军官下跪磕头:“老爷,我儿一时说错了话,你就饶了他吧!”申管家赶到了,也跪下求饶。

军官说:“都起来吧。”瘦无赖笑嘻嘻地问军官:“长官,我举报有功,你给多少赏银?”军官冷笑一声:“我要重赏你!”拔剑一刀刺进瘦无赖腹部。瘦无赖仰面朝天摔倒在地。

场上所有人都瞪目结舌,如在梦中。王冕不解地问:“长官为什么要杀他?”军官道:“这个人是汉人中的渣滓,他今天显然是想图财害命;这样的害群之马不除,还会害更多的人。天下有许多事就坏在这帮渣滓身上。”王冕又问:“你打算怎样处置我?”军官坦率相告:“王冕先生的人品早已闻名遐迩,我一向敬重先生人格,欣赏你的才华,决定放了你。”他又交待随从的人,今天的事你们就当没有看到,谁也不许再提起。

王冕在与军官的交谈中得知,军官名叫萨都了,色目人(即现在的回族)。他有个弟弟叫萨都剌,这次会试已取为进士。

萨都了是个有正义感的军人,他主张蒙古人、色目人与汉人、南人平等和睦相处,而不应是世仇宿敌。蒙古人、色目人中也有好人好官,汉人、南人中也有坏人恶霸,不能一刀切。他其实也痛恨暴政,企望仁政,自己虽然无力救天下百姓,但愿意尽可能多做些善事。他对王冕今天所说的话是有同感的。当瘦无赖企图谋取私利而告发王冕时,萨都了正好接了此案。他就见机行事,除掉了这个败类,并解救了王冕。

王冕对萨都了的义举肃然起敬,深表谢意:“今天将军的言行使我改变了恨一切胡人的看法。将军的善愿若能为明君采纳,足可消除天下各族之偏见,共建大同世界。”萨都了嘱咐王冕等人埋了这个畜生,赶快离开此地。他随即带领军士走了。王冕又对老爹侠肝义胆,出手相救表示感谢。他取出一块银子请老爹掩埋尸体。事情总算逢凶化吉,三人告辞而去。

* * *

王冕送母亲回家后,就去杨府见杨宏。杨宏大发感慨道:“贤契呀,今日之事能大难无恙,正昭示你必然后福无穷!今后千万别再上街去设摊卖画啦!”王冕说若不卖画,一家生计无着。杨宏提出愿以每幅十两银子的价格,买下王冕今后所有画作,精品另行定价。王冕坦言,多年来受杨府的恩惠太多无以回报,已经心中不安,因此不敢多打扰。

杨宏道:“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是我杨府的侄女婿,我们对你的扶助纯属亲情之举,你何必总是挂在心上呢?况且你的画确实已达到那个高档次,值那样的价,我买下来保存或转给他人,我不吃亏你也方便,不是大家有利么?”王冕说:“晚辈生性如此,盼世伯见谅。”杨宏以一个仁慈宽厚的长辈身份劝诫王冕:“你这个脾气一定要改。还有,维桢现在京候缺,万卷楼空着,你就到那里去作画和温习功课吧。我已交待下人,跟维桢一样伺候你吃住。”杨宏所说的万卷楼,就是前几年为了儿子专心读书在铁崖山新造的藏书楼。王冕知道万卷楼环境幽静、藏书丰富,确实是个读书作画的好地方,也就不再推辞。但提出日常饮食起居自便,才能于心相安。杨宏说:“就依你意见,派个小厮过去看门,其余一切听便好了。那买画的事是否就按刚才老夫主张了?”王冕道:“既然世伯如此见爱,晚辈就愧从了。今后我不再画那些涂鸦之作,进入世伯府上的画应当物有所值。”杨宏大喜:“如今你已有名士之誉,作品是该宁精毋滥,以求传之不朽、流誊千古!还有比作画更重要的大事,你要力争下一科会试能高中榜首。那样,杨门和老夫就更能攀亲借光啦。”

王冕道:“多谢世伯!晚辈自当发愤进取。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能听天命。”

杨宏道:“贤契这样的高才都上不了榜,天下谁人上榜?此次失利,定有隐情,待老夫托人打听明白,以便亡羊补牢。”

王冕于是就去了铁崖山万卷楼,早上去作画读书,晚上回自己的家。这天他在阅读《资治通鉴》,楼下小厮喊:“姑爷,韩老先生来了!”王冕立即跑下楼去迎接。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韩性漫步进院欣赏着鸟语花香的庭院,念完诗句又夸道:“好个幽雅静谧,透香抹艳的书楼!”

王冕上前行礼道:“老师枉驾,学生惶愧不已!”

韩性开门见山:“王冕,你会试落榜回乡,连我家里也不去报个结果呀?”

王冕一脸惭愧:“学生有负老师栽培之大恩大德,无颜见恩师呀!”

韩性也有些纳闷:“王冕,我原来以为你这个神童是会一举夺魁的,即使不夺魁也能上榜,但偏偏事与愿违落榜了。我想不可能是你的文才落后,而是其他原因。你应当认真思考总结,吸取经验教训,而不可一厥不振。”王冕据实相告:“学生有些自卑。”韩性开导他说:“稍有挫折便意气消沉,哪有英杰豪情!唐朝王维首科落榜,第二科却高中状元。宋朝陈亮因主战和自创学派而受打击压制,屡试不第,到五十一岁才中状元。你有此雄心壮志么?”王冕诚恳表态:“恩师语重心长,学生永铭肺腑。”

王冕请老师上楼喝茶。他告诉老师,自己除练习八比文之外,正在通读《资治通鉴》,想从中研究历史。韩性肯定这是一个很好的研究课题,以史为镜可以知兴废,君子治国平天下若不通史,犹如盲人闯道,必然误己、误国。人一旦有了真才实学,不走科举路,照样可以践志兴邦。王冕向老师请教:彼岸究竟在哪里?

韩性道:“暴政变本加厉,要朝廷改弦易辙,希望已经十分渺茫。你的彼岸应是为重建王道仁政的新朝勾勒蓝图、运筹方略。你既然已决定阅读研究《资治通鉴》,就从论述历朝治政得失入手,描画出你所希冀的王道仁政主张来。如何?”王冕兴奋地说:“多谢恩师指点!学生面对霸道暴政,早就有在吾邦吾土创建王道乐土、世外桃源的梦想。”韩性赞赏道:“好啊!这部书若能写成,可称之为《新朝方略》,将来供有道明君治国之用。”

“先生指教甚合学生心意。学生一定用心去写。”王冕一扫落榜的烦恼,看到了新的希望。但是韩性向他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除了写书,备考应试仍是你的首务。八比文练习不可松懈。你每个月至少要写出五篇文章交我审阅。”

“要这么多呀!写八比文真令人生厌!”

“此话危险!三场考试,最重八比文,你若有厌恶情绪,肯定写不出好文章!”

“老师,我以为八比文限制文思,缚人手脚,如同文字游戏,远不如唐宋取士之法。”

“唐取士以诗歌为重,更是空洞。此弊病被王安石革除,首倡以时文取士。八比文属于时文格式运用,其利弊得失我已经反复分析告知。因此你即使厌恶也非练习娴熟不可。”

王冕醒悟道:“谢恩师耐心训导,学生今起谨记不忘,尽心磨练。”

韩性确是王冕的良师益友,每当学生处于人生十字路口时,总是及时为其指明前进的方向,勉励他鼓起勇气,继续奋斗向既定的目标攀登。王冕打心眼里感激和庆幸遇上了这样的好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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