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维桢完成了那件差事,就收拾行李上路。他骑着马慢悠悠地边走边唱:“风萧萧,易水波,高冠送客白峨峨。马嘶燕都夜生角,壮士悲歌刀拔削……”
王冕夫妇从后头追上来,喊:“维桢兄,等等!”杨维桢勒马问:“你们怎么也走了?”王冕说:“交三州的事已定,我俩该做的事做完了就该走,多掺和会自寻烦恼。贤兄打算先到哪里去?”杨维桢道:“你们出双入对,我也该回家看老妻小妾了。不过要先到松江老宅再回枫桥。”他轻轻地对王冕说:“我早年养的四个小妾都星散了,松江有几个是近年新养的,要把她们带回家去。”王冕笑道:“杨兄真是风流不减当年呀!”
杨维桢笑嘻嘻道:“人生如梦,转眼青丝成白雪,红颜就与我无缘。如今天下太平了,我要回家倚红偎翠,好好享乐几年,然后去见阎君。”王冕道:“贤兄未免想得太轻松了,你名播遐迩,没准吴王马上要征召你去操办登基大事呢!”
杨维桢连连摆手:“不去不去!我当过元廷的官,又刚从方国珍那个窝里出来,怎么好意思再到朱元璋那里去求宠?嫁过两次的老妇再嫁,不得被人戳断脊梁骨!”
“吴王若是一定要征召你入朝,你敢抗命么?”王冕一句话让杨维桢语塞。
杨维桢挠着腮帮说:“你这话问得……问得及时,谢谢提醒!听说朱元璋心胸狭隘,待士人绝对没有张士诚、方国珍那么宽厚,我若是不肯赴召,岂不是要脑袋搬家?待我回去仔细想想,山人自有妙招。”王冕笑道:“贤兄有何妙计高招,说来听听!”
杨维桢神秘兮兮地说:“天机不可泄漏,现在妹子在此,我更不方便说。将来贤弟自见分晓。”方国玫赌气说道:“杨兄说话就没个正经!”杨维桢催马顾自往松江去了。
王冕夫妇在往绍兴方向走,这次方国珍送给他们许多金银珠宝,都用皮袋子装着挂在马背上,只能慢慢行。两人就边走边商量如何将这些财宝用起来,用到好的去处。
方国珍归降朱元璋后,萨都了觉得民族和解愿望落空,抛下妻女刎颈自杀了。当时留下的还有其他胡人的眷属,担心兵祸来临遭乱军杀戮。哈多哈请求王冕帮忙,想找个地方躲避。王冕与方国玫商量,让他们换上当地人服装,送到那个无名小岛上去了。方国玫还打算过些日子,将其中几个北人孤儿带到九里山去抚养。
王冕感激妻子心胸开阔,愿做善事,他说:“贤妻你真好!我们主张的天下为公,不是空话和幻想,而应做出实事来。我的祖上在家乡捐资造了一座慈光寺,至今还在。”
方国玫问他是不是也想造佛寺?王冕说造佛寺当然好,但建学堂办义学对子孙后代更有意义。北宋名臣范仲淹晚年设义田、建义学,既以儒家经典培养安邦治国的人才;也兼授算学、医药、军事,培养技能型专业人才。因此想学范仲淹,在梅山村和九里山建造学堂,延师授课,让孩子们免费上学。方国玫认为这是大好事,非常赞同。
这天夫妻俩来到梅山村,王冕在自己老宅的铁匠木工铺子前遇见了单福。他正带儿子、孙子拿起木匠工具,准备去修理慈光寺的厢房,继续做学堂之用。
王冕说慈光寺做学堂,离村较远不方便。打算就在梅山村自己这片宅基地上新造一座学堂,让临近几个村的孩子都可以来此免费读书。
单福惊呼:“哇,有这样的好事!相公、奶奶的义举世上少有,乡亲们做梦也不敢想呀!这块地若建学堂比慈光寺厢房要大得多,连孩子们玩耍的场所都有了。只是相公这块地现在值上百两银子呢!加上建学堂的工料费,添置课桌椅,请老师的修金,那得花多少银子?相公、奶奶这么慷慨,乡亲们不敢当呀!”
王冕笑道:“这点花费比起我太爷爷捐资建慈光寺差远了!还有,这里建造学堂的设计、施工等具体事务得劳烦大爷。”
单福无限感慨地说:“世上私心重的人天天挖空心思去算计别人,而相公这样一心为公的人却嫌好事善事做得不够。真是一天一地呀!请相公放心,其他的事我一概包了。”
王冕从包里取出一个大元宝递给单福:“这个元宝五十两重,大爷收下先用,差多少我再送来。学堂造好了,我每年出三十两银子给村里聘老师。”单福千恩万谢接过银子。王冕说要到自己父亲和秦老爹夫妇坟前去叩个头,就告辞了。
* * *
1368年1月23日,朱元璋在应天府(南京)登皇帝位,宣告建立明王朝。
朱元璋在便殿召见刘基说:“立国伊始百废待兴。武将要北伐,驱逐残敌,巩固边疆;文臣当建章立制,安置流民,繁荣士农工商,增加岁入。爱卿以为当务之急是什么?”
刘基奏曰:“皇上,当务之急是广招各种文职人才,以辅朝政。”
朱元璋道:“李善长报来拟聘在野名士贤达名单你是看过的,有无遗贤要补聘。”
刘基道:“皇上曾封为咨议参军的王冕,因胡大海案引咎辞职闲居在家。此人是个经济大材,可否补上?”
朱元璋道:“哦,朕想起来了。去年蔡元刚去召抚方国珍时,说王冕曾为劝降方国珍出过大力,还带回一本王冕写的书,说是可供朕治国之用。朕本想看完书之后改封他一个文职,因国事繁忙,尚未看过。”从书堆里找出《治国平天下策论》翻看起来,愈看脸色愈阴沉,最后将书扔到刘基跟前:“天下为公!说些什么东西!”
刘基大惊:“皇上,王冕文中有不恭不敬、大逆不道言论是么?”
“满纸荒唐言,你看看就明白了!什么尧舜禅让圣明……;什么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天下为公、世界大同;什么各族五千年前是一家,各族皆有忠信奸佞……可恶!”朱元璋满面怒容,“照他的说法,朕千辛万苦、冒死流血打下来的江山应该让给别人坐或让他来坐!朕也该学方国珍,用胡人来治国?简直荒唐透顶!”
刘基捡起《策论》匆匆看过,一脸惊恐。他故作镇定强笑道:“皇上,王冕这些言词大都抄自四书五经及别的古文,是并无大实用的空泛言论。这是腐儒写书的通病,望皇上勿以其论为论,置之一笑罢了。”
朱元璋仍然怒气难消:“王冕写此文乃别有用心!他列举了启之后历代王朝所谓弊病,连八比文取士也进行了抨击讥讽。他吹捧屈原、陶渊明,声言唯有行尧舜走天下为公、世界大同之道才是真圣君!此类念头虽然大多是引用他人的荒唐言论,但会在文人中引发妄议,久而久之,邪说流行,蛊惑人心,将动摇国祚根基。”
刘基战战兢兢下跪,说道:“想不到义不仕元的文章魁首会如此迂腐。王冕已经六十多岁,也许是昏愦糊涂了,断不可再用。求皇上恕臣荐人失察之过!”
朱元璋脸色稍稍缓和了些:“爱卿切勿太多自责。起来吧!”刘基诚惶诚恐起身。
太监进宫禀告吏部尚书有本上奏。朱元璋接过来看了,拍案大怒:“反了,反了!”
刘基惊骇不已,问:“皇上如此震怒,是何人造反了?”
朱元璋道:“李善长推荐了吴中四杰之一的高启。朕想人尽其才,授他为翰林院国史编修、礼部右侍郎,命其先修《元史》。他竟敢抗旨不受封官,亦不进京!”
“皇上,高启多年隐居吴淞青丘,不满元廷、少问世事,也许是不愿再入官场。”
“昔日九儒十丐,儒生的身价连娼妓都不如。朕把他们捧起来、供起来,他们却尾巴翘到天上去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说,高启不受封是耍威风,还是瞧不起朕?”
“臣不敢妄揣其心意。”刘基小心翼翼地回答。
“奴才听说,张士诚割据吴地时,善养士,对所有儒生都十分宽厚。高启也许有怀旧之情,才不愿出仕新朝。”太监插了一句话。
朱元璋浓眉紧皱,疑心顿生:“朕诛灭恶魔张士诚,却有人念其旧德!方国珍、陈友谅都养过士,他们手下这批所谓的士人其心不可测。必须杀鸡儆猴,否则后患无穷!”他咬牙切齿地说,“传旨:高启以不道、大不敬十恶罪,腰斩弃市!”
刘基大惊,狠狠瞪了太监一眼。太监惶恐,连忙跑出宫门传旨去了。
朱元璋想起刚才提到的王冕,就对刘基说:“朕以为王冕反元大义坚定,又属通儒,不能以寸朽而弃用,还是召他进京,委以重任吧。”
“皇上拟命王冕何职?”
“朕已下旨尽快开科取士。李善长提出将元廷取士的八比文改为八股文,以表明新朝新体制。王冕厌恶八比文,就让他先到礼部供职,去做完善八股制艺之事。还有,《孟子》所论激烈犀利,多与孔夫子温良恭俭让圣训相迥异,其过激言词,已成为某些腐儒或不轨之徒蛊惑人心悖论的源头,必须批削删除。此事也交给王冕去办,以正其心志!”
刘基听朱元璋这么说,吓了一跳,就提醒道:“皇上,《孟子》问世已有千余年,历朝奉为圣典。一字一句一逗,无人敢易;批削删除,恐有不妥。”
然而朱元璋是天子,他怎么说都是对的,而且说得振振有词:“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将《孟子》批削删除一点,以利天下大治有何不可?”
“这个……”刘基实在无语了。他心知肚明,朱元璋要批削《孟子》章句,跟王安石的三“不足”风马牛不相及。况且不论对不对你胃口,孟子说了什么话,都是有史书记载的,怎能说改就改得了?真要这么做,岂不成了千古笑柄!但是刘基根本无法抗辩,他只得说:“皇上睿智过人。臣所虑者,恐王冕不肯受命。”
朱元璋轻蔑地说:“王冕不肯受命?他想做第二个高启?”刘基道:“臣妄猜多虑。王冕一向尊陛下为明主圣君。君命宣召,定会欣然遵旨进京!”他转身要去礼部传旨。
朱元璋又把他叫住:“慢!李善长的名单中还有个杨维桢,他是你同科进士,听说很有才华,你觉得他人品怎么样?”刘基道:“杨维桢出身诸暨富户,善诗词,还会谱曲吹铁笛,故自称铁笛道人。他做过几任元廷的地方官,政绩平平,大部时日消磨在声色游乐中,世人视为花花公子。”朱元璋问:“他老了也如此放荡?”刘基道:“正是。前不久,还有人看见他在松江带着四个小妾坐大画舫吹唱嬉戏,肆无忌惮,因此有人做诗讥讽他。”
朱元璋问:“那讥讽诗怎样写的?”刘基答:“俗话俚语,学了只恐有污圣听。”朱元璋却偏要听。刘基道:“皇上不嫌,臣斗胆学舌:竹枝柳枝桃杏花,吹弹歌舞拨琵琶。可怜一解杨夫子,变作江南散乐家。”朱元璋想,我要的是能拼死干活的臣子,这种浪荡子不仅不是忠诚做事的料,还会带坏一大片。就说:“这个人不能用!”
刘基脸上掠过一道微笑:“臣即去传旨。”抬腿要走。朱元璋忽然又自言自语:“高启是明抗旨,杨维桢会不会装疯卖风流,暗中抗旨呢?”他又叫住刘基,“等等!爱卿所奏乃是传闻,朕要命人去查证是否属实,还要亲眼看看这位风流老先生的丰采。宣他进京!”
刘基脸色一下紧张起来:“臣领旨!”
* * *
再说王冕决定在九里山自家住屋边造一座新学堂。教育是百年大计,校舍质量最为重要。王冕增加投入,将泥墙改为砖墙,建二层大楼房;楼上让远路的学生住宿,楼下隔成几个教室。这一天,木匠师傅将几排柱子竖上去,用横梁相互连接入榫,就等着吉日良辰一到上栋梁。九里山造学堂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临近山村的男男女女都带着孩子来了。他们既来看上梁、抢馒头,也为庆祝这难得的盛大之事。大家一致称赞:“王相公夫妇真是大好人哪!盖了学堂还要出钱请人来教书。再过几个月,我们的孩子就能到这里上学读书啦!”
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上栋梁有个隆重的仪式。栋梁要披红带彩从地面升到栋柱的顶端,两根栋柱顶部往下齐腰的位置之间搭了一道临时的桥,两个壮小伙靠栋柱站在桥的两头,两人手上握着粗粗的麻绳,麻绳一直垂到地面将栋梁的两头系住;上面两个后生同时往上拉绳子,栋梁就慢慢地升上去。这时候要请两位当地最有名望和福气的人,在东西两头木梯上,扶着栋梁一步一步向高处走,以图吉利——王冕和邻村一位老人义不容辞接受了这个义务。栋梁升到桥上,时辰一到,两个后生抬起栋梁,将两端榫眼对准栋柱上的榫头套上去;木匠老师傅举起斧头,在栋梁东头敲了三下,从桥上走过去将栋梁西头也敲三下,栋梁严丝合缝和栋柱结合在一起了。老师傅重新走回桥中间,左手提着一只大公鸡,口中大声念着驱邪逐魔的咒语,右手的斧头锋刃轻轻往公鸡项颈一抹,将公鸡丢出去,鸡血、鸡毛洒了一地。与此同时,东头的后生点燃了长长一串鞭炮,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响彻云霄,空气中就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西头的后生将几箩筐的馒头向四周抛出去,下边的大人小孩欢呼着一哄而上抢馒头。老师傅满面红光,接过王冕送给的一个大红包,连说“大吉大利!”
上梁仪式圆满结束,王冕顺着木梯的横档一步一步往下走。两丈多高的木梯才走了一半多点,王冕右脚踩着的一根横档突然断裂,人坠落到地上。
方国玫赶紧冲过去问:“摔痛了没有?”王冕甩甩两只手都没事,可右脚剧烈疼痛站不起来,说右脚摔坏了。方国玫要背他回家。宣旨官带着两名随从骑着马走上山来。
王冕看见一阵惊喜,心想莫非是皇上派人来宣我进京了?
* * *
宣旨官走到屋前下马,喊:“王冕接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王冕为一方通儒,曾为开国从军并授过要职,后因过请辞,现予调礼部任用。钦此!”王冕由方国玫小心地扶着下跪接旨,口呼:“臣领旨。万岁万万岁!”然后,方国玫搀扶他挣扎着站起来。
宣旨官问:“先生的脚怎么了?”王冕笑道:“刚才上好栋梁,下木梯时摔了。不碍事,养几天就好了。”宣旨官道:“伤筋断骨恐一时难愈。先生带伤进京还是上书请辞?”王冕说:“皇上宣召,臣当肝脑涂地报效。我带伤进京。”传旨官道:“那你明天就上路,不要误了期限!”王冕应诺一定准时到京。传旨官转身上马而去。
虽然圣旨让王冕去礼部,可是并没有说任什么职务。夫妻俩既高兴又觉得不踏实。王冕想,到南京后必须先找刘基了解下情况。他雇了一辆有篷的马车,自己躺在车上,让方国玫在边上看护。马车以最快的速度,在官道上奔驰。由于一路颠簸,王冕的伤腿一天比一天肿胀,人也生病了。王冕都咬牙坚持着。
走了几天,忽然听见运河上传来悠扬的笛声伴着歌舞。王冕仔细听,那笛声是杨维桢特有的铁笛所奏,唱的正是他作的《铁笛清江引》。王冕急忙喊停车,让方国玫去把杨维桢请上岸,问问他是不是进京,有无宫里的消息?
方国玫跑到运河岸边大叫:“杨兄!杨相公!”杨维桢吹着铁笛,洋洋自得,身前四个年轻女子在歌舞。叫了好多声,杨维桢才听到,停下歌舞将船靠过来。杨维桢跳上岸,方国玫笑道:“杨兄你好风流快活呀!我家那位伤腿加伤风,还得奉旨进京,几天来吃尽了苦头。你快过去马车那边看看他吧。”
杨维桢叹息道:“妹子哪里知道为兄的苦衷!”他走到马车前,看到面容憔悴的王冕说:“怎会这么倒霉呀?贤弟,我你都遇着人生劫难了。但详情不明,官道上耳目众多,这里不便细谈。你进京后马上去找刘基,但千万记住不能到他府上去!我坐船,随在你后头。保重!”说完就匆匆走了。王冕纳闷:“维桢兄!这是怎么回事,一句话都不让我问就走了?”他的心中已经充满不祥预感,但事已至此,只有走去,听天由命了。
总算在第七天黄昏进了南京城,找到一间小客栈住下。王冕让方国玫穿上男仆服装,立即到刘基私宅去送信。一个时辰光景方国玫回来了,她马上替丈夫换伤药,小腿的伤肿已褪去一些,王冕自己用手按按,好像不那么痛了。方国玫说:“看来骨头伤势还不算太重。”
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方国玫开门,刘基一身船工打扮进屋,示意方国玫到门外去望风。王冕勉强坐起来作揖:“你这身穿着,定是不方便来此。多谢国师不弃故旧,冒险探视赐教!请坐!”刘基关门坐下说:“不来不忍心,来了又怕祸及自身呀!我公开出行随时随地都有人跟着,上了街更有锦衣卫跟踪。只好乔装打扮一个人才能从宅第后门溜出来。”王冕道:“原来做大官还这么不自由。”刘基道:“是啊。看老先生气色不大好?”
“伤腿又伤风,一路颠簸折腾得够呛。原以为皇上要用我,路上碰到维桢兄暗示有劫难。是他叫我进京后私下找你的。我是不是被认为犯了什么大罪了?”
“老兄啊,恕我说句不恭的话:你太迂执,太不识时务,行事也太荒唐了!”
“此话怎讲?”王冕大惑不解地问。
“你献给皇上的那本书里说了些什么?”
王冕讲,这本《治国平天下策论》,首先肯定尧舜禅让美德,斥责家天下弊端,引述孔孟等圣哲的仁政主张,及天下为公、世界大同的伟大理想;此道若能推行,则江山永固、造福万民。然后赞颂皇上出生入死,南征北战,粗食布衣,体恤百姓,夙夜为公,必能成为推行此大道的明君。最后就如何推行天下为公、世界大同,提出了具体方略。
刘基苦笑道:“天下为公、世界大同等语虽出自《礼记》,但也仅是历史记载而已。况且从夏禹的儿子启开始,迄今三千余年均为家天下,这些你总该知道吧?哪能到本朝皇帝就废了家天下,而施行起公天下来?人人都知道陶渊明的桃花源是空想,你却当了真?”
王冕道:“天道轮回,物极而反。既然从前有过天下为公的尧舜光辉时代,经历了家天下的凶险乱局之后,回到天下为公大道才是必然出路。因而有感而发。”
“照你的说法,连当今皇上也要让贤了?”
“我以为当今皇上是大贤人,不必让贤。”
“那么你书中主张,皇上老了要通过选贤来传皇位,而不直接传给太子是么?”
“我纵观史书,觉得皇位传给不肖子孙是历朝亡国的主因。故应该传贤不传佞。如果太子确是贤者,照样可以传位给他。”
刘基听罢吓得不轻,差点晕过去:“你好迂腐,好糊涂呀。而且糊涂到轻重不分,胆大包天了!”刘基告诉王冕,朱元璋以前还没工夫看这本书,是他向朱元璋推荐王冕时,才找出此书随便翻了一下,发现书中大捧《孟子》,引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等言论,于是龙颜大怒,将书都掷了出去。刘基说:“国祚之事哪里容得臣民来随意议论!幸好皇上没有细看你的文章,不然凭你这些话,马上就会下旨将你凌迟处死!我当时只好硬着头皮避重就轻,说腐儒写书引述四书五经是通病,望皇上勿以其论为论,置之一笑。皇上也念你义不仕元,怒气方才渐渐平息。”
王冕十分感谢刘基在危急关头,为自己解脱,冒死相救。说那书呈送之后,也曾担心皇上心胸没那么宽广。后悔没记住你的告诫,想不到自己的忠诚反而闯了大祸。
刘基说:“但是你的危机并未解除——皇上正要下诏开科取士,将八比文名称改为八股文。皇上想出个惩罚你的办法:让你去礼部,完善八股文取士制艺,负责批削删除《孟子》中皇帝不爱听的激烈言辞。”他将科举诏书给王冕看。
王冕听此言,已愤怒无比:“士可杀不可辱。我宁愿血溅丹墀,也不去批删《孟子》!”看了诏书更气得面部扭曲,半晌才说道:“元廷用八比文取士,文人已觉厌恶。新朝不思革新,仅换个称谓仍用旧法,岂非一朝不如一朝了?更要命的是,非科举毋得为官。今后读书人将会一辈子钻在八股文中无法自拔,而那些不愿做八股文的人就断了进身之路。”他脸色铁青,仰天长叹:“怪不得前些日子,我在九里山夜观天象,贯索犯文昌,就知一代文人有厄!皇上惩人好狠呀,胡人当权都未敢做的事他要去做,岂不是更凶残的暴君吗?”
刘基道:“先生别激动太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们的命运都不能自操,你还是遵旨去供职吧。老兄才高性耿,善心爱心尤甚;与其枉送性命,不如设法完身还乡,为当地百姓做些善事更有价值。”王冕沉吟道:“我与内人正在办义学,倒真想活下来将此事做成。”刘基赞许道:“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不正是天下为公之举么!”
“皇命不能随意拒绝,先生能否教我脱身之法?”
“你一身伤病,或许能找到个脱身之法。”
“你的意思是称病抗旨?”
“那样你还是要死的。前不久高启抗旨不受封,腰斩弃市的事你可知道?”
王冕惊骇地叫了起来:“天哪,高启那样的高人也屈死啦!可怕,可悲呀!”
“除非你伤残难治,皇上弃你不用。否则此劫难逃!”刘基点明要害所在。
王冕沉吟良久:“在下明白了,多谢赐教!”
刘基站起身说:“壮士断腕,亦悲亦壮。利害权衡,你自斟酌。若行,明天去向礼部报到。”说罢急急出门而去。
王冕咬咬牙,举起右手握紧拳头,狠狠砸向自己的伤腿。方国玫听见丈夫叫,迅速走进客房。王冕满面虚汗,瘫在床上痛苦呻吟,微弱的灯盏黄光照在他白纸般的脸上。
方国玫捂住丈夫的右腿痛哭:“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在你身上,痛在我心里呀!”王冕心存一线希望,说:“腿断了,皇上也许会弃我不用,放我还山,留我一条命。我不忍心让你再做一次寡妇。”方国玫泪眼婆娑,哽咽着说:“谢谢你,我的好夫君!做人磨难实在太多了,何时是个头?”王冕此刻终于认清朱元璋并非自己理想中的明君,哀莫大于心死,再当他的忠臣已不可能。但他仍然相信,人世间总有回到天下为公、世界大同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