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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铁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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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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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深处之一 · 王冕》连载

第二十五章

王冕在绍兴学府的教书生涯只持续了不到一年。原因竟然是因为不同民族学生之间对教学内容发生争论,继而发展到肢体冲突,甚至有汉族学生被打伤。

在四书五经当中,王冕相当看重《礼记·礼运》,认为该篇提出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主张,正是当政者以仁政治天下的终极目标,是学生应当掌握的重要知识。而《孟子》章句对暴政的批判,两相对照,可以加深学生对仁政的理解。王冕自从结识哈布哈、萨都剌等胡人之后,反思古往今来的国家兴亡史,已从痛恨一切胡人转为痛恨暴政。于是他加强了以上知识的教学,想以此激发学生担起推翻暴政、建立仁政的重任。

但是王冕万万没有想到,小小课堂也是一个社会缩影。几个胡人学生都是官宦富豪纨绔,他们在高人一等的环境中成长,受父辈特权阶层熏陶,其优越感在学校中暴露无遗。而汉族学生在受压迫和欺凌中生活,他们的内心无不痛恨暴政,也不可能不流露出反抗言行。

这天王冕给学生授课。讲的是“孟子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顺天则存,逆天则亡!”竟有蒙族学生质问:“老师,你让学生反复温习此类孟子章句有何用意?”而一个汉族学生则反问对方:“老师教四书五经,岂能不习圣人章句?圣人说要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你不知道吗?”那个蒙族学生怒目威胁:“你们是指桑骂槐,讽刺国朝。我要去告你们!”

王冕赶紧解释道:“大家千万别误会。你们都是华夏后起之秀,我想让你们多学孔孟圣训,来日为天下为公、世界大同尽智出力。四海之内皆兄弟,同学之间不要互相猜忌。”

汉族学生说:“他们这是疑心病太重,小肚鸡肠!”

那个蒙族学生大怒:“你这个小蛮子活得不耐烦了!我今天要收拾了你!”他挥舞起拳头向对方砸去。另几个蒙古、色目族学生大叫:“小蛮子造反啦!”一起上前去打汉族学生。几个汉族学生怕案而起:“你们欺人太甚!”也去帮助被打的同学。十来个学生扭打在一起。

课堂顿时大乱,王冕厉声喊道:“都住手!同学斗殴,斯文扫地,成何体统!”有几个学生拿起书包溜走了。

韩性匆匆赶到,和王冕一起将扭打的学生拖开。胡人学生骂骂咧咧扬长而去。受伤的汉族学生哭叫:“老师,我们无罪,为何要受此耻辱!”韩性轻声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们有无过错?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你们要忍辱负重呀。先回家去吧!”

学生们走了,王冕向韩性叙述了事情的经过。韩性说你任教至今已发生多起课堂闹事,今天的群殴,只恐波澜难息;需要认真反思,避免学生之间对立,今后不可再发生此类事件。王冕认为君子应以“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为己任,自己就是抱着这一理念来教书的,并无挑起学生对立用意,谁知被学生们误解引发纠纷。

韩性道:“天下为公之念甚好,但只是空想而已。即使有新朝代元,也不可能达到。我不认为今天你有过错,但事件的性质竟和你的‘诗案’极其相似。所以在当前特殊环境做事,仍以尽量不引起误解和纠纷为妥;那方面的内容就不作为教学重点吧。”

王冕不完全认同韩性的观点,他认为孔孟学说倡导天下为公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而是有尧舜的时代实践证明的;虽然自禹之后的君王,将公天下变成了家天下,但也不应说天道就不能改变了。王冕知道自己有点认死理,不善权变,他是认准了“天下为公”就决不放弃,无怨无悔。在这种心态之下继续任教,其言行难以被所有学生理解和接受,只恐再生事端,不仅不能为恩师分忧,反而增添烦扰。所以王冕决定辞馆。

韩性听王冕言辞切切,去意已决,唯有叹惋而已。

* * *

王冕背着书箧回家,远远听见儿子念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王冕推门而入,王昭高兴地迎上前说:“爹回来咯!爹,你给我买了什么东西?”王冕放下书箧说:“这些都是爹自己用的。你要什么爹下午带你上街去买。”

宋英疑惑地问:“你把这些家当都搬回家干什么?”王冕勉强笑道:“娘,我辞馆啦。”宋英道:“又跟人闹别扭了是不?”王冕道:“我这钉死的秤生成的性,与世有争,与人寡合呀!”宋英并没有责怪儿子,反而说:“是爹娘生成了你的个性,如果有什么不对娘要担一半责任,不过娘相信儿子不会做损害他人的事。只是韩老师待你那么好,对不住他了。”

王冕歉疚地说:“娘,我自知有负恩师栽培与厚望,只有恳请他鉴谅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儿子不教书了,就安心卖画写书、筑庐教子,好好孝敬你老人家。”

正在此时,文澜阁书画店掌柜陈登泉登门购画。他拿出一百两定银,和王冕约定一个月后,提供三幅中堂画。王冕有了这笔银子,决定把九里山村的房屋接下去建造完工。他告诉陈登泉这次的画仍旧在此交付,以后就要到九里山村去找他了。

杨维桢听说王冕辞馆不教书了,正好哈布哈说有事要找王冕,就在绍兴一家酒楼订了一桌酒席,把王冕叫过来,三人一起喝酒。见面寒暄干杯之后,哈布哈说:“王先生,今天除了知己一聚,还有件与你前程相关的事想请教。”

王冕问:“是不是去年路学学子群殴之事朝廷要惩办我了?”

哈布哈笑着摇头:“非也,非也!那件事当天就有人到我那里告你的状,我说官府不管学生打架,你们若纠缠不休,先打二十大板再说!结果再也没人提此事了。”

杨维桢告诉王冕,哈布哈一向敬重你的人品才华,为你当时辞馆惋惜。他当时曾想劝你回校任教,又考虑你在气头上未必会答应就没有提起。如今事过一年,你的火气也该消了,正好他为贤弟找到一个好位子,想问问你看,肯不肯去赴任?

王冕道:“我不是再三表白,此生不再攀爬仕途?”

“天生我才必有用。学就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先生大材若弃之草野真的太可惜了。我不久前进京受维桢兄之托拜见了泰不花大人,提起先生府门受冷遇之事,他说懵然不知,于是特地写了手书,邀先生进京,不知先生意下如何?”哈布哈将一份文书递给王冕说:“泰不花是朝中主张汉化的大臣之一,很想请先生去参与策划朝政革新等事,望先生支持。”

王冕冷笑不接:“腐朽元廷还能朝政革新?我不信枯木真会逢春,死鸟还能展翅。”

哈布哈不以为然:“汉遭王莽之劫,唐逢安史之乱,最后不都中兴了么?”

王冕道:“恕我直言,哈老爷对朝廷故然忠诚,但未免太愚忠了。如今元廷犹如将倾的大厦,凭几个主张汉化的蒙古人、色目人就能将其挺住?我敢断言,这样的结局已经不远,我为何要为元廷去垫背殉葬?”

哈布哈听后接受不了,他慷慨陈词:“此言过激,此论非实!大元疆土辽阔、物阜民众、忠烈满朝、将士勇猛,能打天下,必能守天下!国有弊病,尚属可治;国朝忠臣,应谋策施药医国,而不可恨国弃国!”说罢愤愤然掷杯于地。

王冕苦笑:“哈爷如此忠君爱国,宽容坦诚,可敬但亦可哀。多谢!告辞!”推杯走了。

杨维桢起身说:“哈老爷,多谢关照!王冕贤弟就这秉性,若有失言之处望勿见怪,并予宽恕。我再追去劝劝看!失陪!”说罢匆匆出门去。

杨维桢追着王冕,叫他等等。王冕站住说:“你跟哈布哈对我算是仁至义尽了!可是愚弟不识抬举,以怨报德,有负高义厚情,请转告哈爷我的歉意!”杨维桢表示理解,但仍劝王冕不妨去试试看,哪怕善政良策局部得以实施,对百姓何尝不是好事?王冕说我厌恶官场,对元廷改弦更张已无一丝希望。

杨维桢摇头叹息:“既然你如此心灰意冷,我也不再啰嗦了。你的山居造得怎么样了?”王冕说因为钱不够,造造停停,还得一两年才能入住。杨维桢说自己还有二百两银子,可先拿去凑合着用。王冕道:“不着急。你官场上弄的钱我嫌脏。”杨维桢无语,停顿一下仍旧笑着说:“贤弟真是得罪人不怕多!我的俸禄钱也赃么?”王冕道:“求贤兄恕愚弟无口德。前几天我卖画得了点钱,暂时不需要了。”

杨维桢哭丧着脸说:“我是受哈布哈之邀,专门为了你的前程事赶来的。结果呢,不欢而散!多少人是抬着银子去买乌纱帽;而你竟然乌纱帽送到面前也不要!”

王冕道:“你刚刚不是讲不再提此事的,怎么又提了?”

杨维桢笑道:“我这人就这么不长记性。我花了钱请你们吃喝,没吃什么就散伙了,还受你一顿怨气。你卖画富了,这下该你请我吃喝一顿啦!”王冕笑道:“好好好!”杨维桢道:“我把哈布哈也请来吃,不谈国事好么?”王冕说:“好。”两人于是嘻嘻哈哈往回走。

* * *

九里山的房子终于造好了,王冕决定把家搬到那里去。他去裁缝店给家人各做了一套新衣裳,去九里山那天,王冕戴上极高的帽子,穿着很宽大的衣服,与时人的穿戴大不一样。刘嬷嬷看见吃了一惊问:“相公今天穿的是官服吧?”王昭看来看去说:“爹像小人书上画的天神!”宋英道:“怪模怪样的,也不怕人笑话!”

王冕严肃地说:“这是一千六百年前楚国三闾大夫屈原穿的官服。屈原是爱国的忠臣,但他的正确主张得不到楚王赞同,反受奸臣陷害而被放逐,最后楚国的国都也被秦国攻破了,屈原郁愤投江而死。我十分敬仰屈原的爱国情怀,喜欢读他的诗歌。今天我要去九里山隐居,对屈原当年被放逐感同身受,我穿戴屈原那样的衣服去山居,是表达对他的敬意。”

宋英笑笑说:“既然这样,那我们也都穿起来吧。”她帮孙子王昭穿上新衣,王昭发现没有帽子,就嚷嚷:“奶奶,我也要学屈原,给我做一顶高帽子!”宋英笑道:“你一天不知道要戴多少顶高帽子,再戴就太重啦!”大家都笑了。刘嬷嬷穿上新衣感激地说:“奶奶、相公待老奴这么好,老奴只有下辈子报答啦。”

王冕租了两辆牛车出发了,后面一辆装载家居用品,前面一辆坐人,宋英和刘嬷嬷坐后排,王冕和儿子坐前排。王冕大声吟唱《离骚》:“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一群破衣烂衫满身污垢的儿童跟着牛车,边跑边笑。几个路人在议论:

“这个唱古诗的人叫王冕,据说朝廷叫他去做京官都不肯去。”

“此人敢穿屈原衣冠,高唱屈原诗句,穿街过巷,挺有骨气!”

“原来如此。他牛车载着家人要往哪儿去?我还以为他疯了呢!”

“说疯了也没错。这年头不把好人逼疯才怪!”

一个蒙古人不怀好意地说:“好个仇恨国朝、挑起学子斗殴的王冕!我要捉弄他一下。”此人从地上捡起石子随手向王冕掷去。

王冕手臂挨了石弹,连忙护住儿子。行了一阵,他抓出一把铜钱洒给跟随的儿童和乞丐,那个蒙古人却仍旧追着王冕掷石子。哈布哈骑马迎面而来,严厉喝止:“住手!不准掷石伤人!”那个蒙古人跑了。哈布哈看着目不斜视、渐行渐远的王冕,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九里山新建的是一座坐北朝南的青瓦泥墙平屋。正门上悬挂着“梅花屋”三字题匾。正屋的东边是厨房,西边是杂物间,再往西是猪栏和鸡舍。屋前宽敞的园地中间种着蔬菜、花卉,一片盛开的菊花分外耀眼;四周是竹林和梅花树、以及桃李杏等各色果树。王冕雇了一个名叫方信的中年人帮忙管理。

王冕领着母亲、儿子看向远方:“娘,这里山青水秀,瀑布、溪涧、梯田、农居错落有致。我们的屋子在村落最高处,住在这里,有天高气爽之感。”宋英说:“地方是不差,比梅山村要好。先住着吧。”王昭喊:“爹,我口喝了。”王冕说,“爹带你去喝最甜最好喝的水。”厨房门外用毛竹从山涧接过来一缸泉水,满满盈盈,清澈见底,几尾鱼儿在水中悬游。

王昭兴奋地叫起来:“鱼,缸里有鱼!”他接过爹舀的水喝了几大口,说:“真好喝,甜丝丝的,就是太凉了!”然后他捧了一碗给奶奶。

这里的山水虽美,但并不是世外桃源。王冕一家前脚刚到,收税官后脚就跟过来了。这税那税共有十多种,要交八十两银子!限三天之内送到公廨。王冕只有仰天长啸。

摆脱了多年来为应付科举考试的劳力劳心,离开了喧嚣的市井,王冕终于能静下心来写多年未曾完成的书稿——《治国平天下策论》了。正好也可以教儿子读书,学习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一边继续画画卖给陈登泉,以养家糊口。

王冕在书房里写书写腻了,就到门前园地和方信一起锄草种菜、养花,喝几口清凉的泉水。躺在家门口竹椅上夜观天象是王冕最惬意的时刻,山上看到的星星特别明亮,闪烁层叠,无穷无尽。他有时会想那遥远繁星的背后,到底在发生些什么?想啊想就朦朦胧胧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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