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冕这段时间都在杨维桢的万卷楼——铁崖山新建的书楼里读书,准备着赴京会考。
一天杨维桢问王冕,刘基是否真如卧龙凤雏般的人物?王冕说,刘基风华正茂,睿智过人;他志在用世,正在苦读中,不久在试场或官场上定能见到他。王冕说刘基关于儒生处世的看法和理念可进可退,可攻可守,自己愿意接受,才会在此读书迎考。杨维桢雄心勃勃地说:“好啊!那我就到京中见见这位大名鼎鼎的刘基。我们也要好好准备,这次会试我俩争他个枫桥双进士!”
科举考试从宋代起就只考四书五经。元朝恢复科举,把出题范围限制在四书之内,四书中的《大学》和《中庸》系从《礼记》中选出,说明当政者已视四书的地位高于五经。王冕是个精于思考,喜欢追根问底的人。他认为《礼记》中的《礼运》提出“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主张,正是以仁政治天下的最佳纲领,是有作为的儒生辅佐仁君治国平天下的最终目标,所以这一章《礼运》更应单独选出,加入四书,成为考试必读的“五书”。
杨维桢笑笑说,你也不看看,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对应的是“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自尧舜之后的君王,哪个不是把天下当作私产的?因此,孔子为礼崩乐坏着急、愤慨;孟子更是破口大骂独夫民贼、苛政猛于虎,还提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说,让历代帝王嫉恨了两千多年!当政者怎会把《礼运》选作重点,让考生对着自己骂?这个主意也许只有你这样的迂夫子,才会想得出来。
王冕则不认为“天下为公”是读书人的迂腐之见,而坚信这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最高境界,他说:“我觉得孟子的论述没有错,他的诸多主张最合我的心意。天行有道,而且是轮回的。既然史上有过天下为公的年代,必然还会从现今的天下为私之道,重新回到天下为公的大道上去!天下为公、世界大同,终有实现之日,只是时间迟早而已。我想写一本书,专门论述天下为公可行的道理。”
杨维桢对王冕所论大不以为然。并说自己对《春秋》倒有不少见解,天下为私才是实话,也想写点什么,只是懒得动笔。王冕说:“写吧,我俩各写各的。只有著作文章,才能把你的思想留下来,传之同道和后世。不然百年之后,一切就烟消云散了!”
两个好朋友对经典的传承和解读发生了分歧,你来我往,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究竟谁对谁错?在那个时代,统治者的意志才是答案。不久会试的结果就给出了这个答案。
* * *
过了几天,王冕、杨维桢就来到大都参加会试,他俩和几个浙江的举人住在同一个客栈。吃过晚饭,大家聚在一起闲聊。危善是个爱出风头的人,他提议,每人按定题定韵做一首诗。他说窗外雪花飘飘,预示春光将临,征兆国运昌盛,文运开启;就以瑞雪春意为题作一首七绝,韵限十一真,三个韵字中必须有一个“春”字。危善自己带头先作了一首:
抖甲振威报世人,
乾坤龙舞扫埃尘。
皇都瑞雪天公喜,
兆显江山别有春。
众人喝彩之后,却相互推来推去,无人接下去。刘基说,那就以姓氏笔划为序,从少到多轮流,不得推辞。算了一下,王冕的“王”姓笔划最少,该他作诗了。
王冕无奈,看了一下危善的诗,提笔一挥而就。
猎猎北风吹倒人,
乾坤无处不生尘。
胡儿冻死长城下,
始信江南别有春。
大家看后,一个个摇首咋舌,有人转身离去。杨维桢惊恐不已,迅速将诗稿撕毁烧了,说道:“诸位,王冕兄喝醉了,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众人再无诗兴,提议还是散了吧。刘基道:“散了也好。大家醉语不评,心照不宣,切莫自找麻烦。维桢兄,王冕兄与你同卧室,就烦你照顾啦。”杨维桢说:“诸位放心,我马上给他吃醒酒汤。”
众人散去后,杨维桢强笑道:“贤弟,你怎这么沉不住气呢?你难道不怕这个吗?”做了个杀头的手势。王冕不以为然:“我看了危善的媚诗,一股无名火冲上心头,不吐不快。”杨维桢善意警告他:“我的好妹郎、好兄弟,人生如戏、人心险恶你总该懂吧。危善无非想显露才华,也是想献媚当局以便应试成功,我们何必和他较劲。你若就今天这个心态进考场,只恐考试难通过。”王冕抵触情绪依旧:“我对考八比文取士本来就不情愿。”杨维桢无奈再劝:“你怎么老是摇摆不定,不听师友诤言?你可千万别自毁前程啊!”王冕终于承认:“不知怎么的,我就是容易冲动,管不住自己。”
殿试结束,黄榜贴出来了。刘基果然是天才,名列二甲第五名;危善是二甲第六名。杨维桢位列二甲第十五名,他高兴得跳起来说:“中啦!我捞到个正七品!”王冕还在找自己的名字,杨维桢也帮着找。他们从榜头到榜尾看了三遍,都没有王冕的名字。王冕神色黯然地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只听见落榜举子一片哀叹,有人说:“我上上下下打点花了多少银子呀,全泡汤啦!”还有人说,全国总共才取二百来名,蒙古人、色目人占了一半,汉人、南人还有什么奔头?
杨维桢挤到前面重新又看了一遍,无可奈何地对王冕说:“按理贤弟的名次应该在我的前头,怎么反而落榜了呢?贤弟,你自己感觉考得顺么?”王冕道:“平日老师批改文章,都说我八比文技巧已到娴熟程度。我自觉考试时在文字上是不会输给别人的。”杨维桢沉吟一阵问:“老师再三叮嘱,考第三场经史策论和时务策论讳忌甚多,你不会写了不恭或者犯忌的文字吧?”王冕说:“我记住你昨晚的叮咛,已经避开了那些用语;只是论仁政时引用了几句孟子的话。”杨维桢意识到问题可能就出在这上头。因为孔孟文章虽然讲的都是仁义礼智信,但孔子的文风温良恭俭让,而孟子则咄咄逼人不顾情面,他的“民贵君轻”主张就使历代君王心中不快,耿耿于怀。若是引用孟子“苛政猛于虎”来议论朝政,皇上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那么文章写得再好也没有用!王冕没有说自己引用了孟子什么话,只是一声叹息:“我已经一忍再忍,棱角一磨再磨,还是难合时宜,就算了罢。”
杨维桢又问:“我还想起一件事:你一直被危素器重,我曾叫你求他替你跟礼部要员打个招呼,你做了没有?”王冕答:“没有。”杨维桢埋怨说:“你看你看,砌成的台阶不走,你不吃亏了么?危善二甲笫六名,靠的是什么,明白了吧!”王冕道:“看来我不能怨天怨地,只能怨自己不识趣!”杨维桢鼓励他道:“吃一堑长一智,你前程无量,来日方长,千万别灰心丧气啊,争取下一榜高发!”
刘基走过来和王冕打招呼,王冕恭喜他高中二甲。刘基对王冕未曾上榜深表遗憾,说:“王兄落榜定有隐情!”杨维桢把刚才分析的几点看法对刘基说了,刘基点头安慰王冕:“贤兄记取教训,下科必然高中!”王冕苦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听天由命吧!”杨维桢说功名利禄本如浮云,不必为之愁眉苦脸。今日我作东找个好去处,喝它个一醉方休!
杨维桢和刘基还要在京城为任用谋差奔走,王冕在此没有事情就和二人道别要先回家。杨维桢再三挽留他住几天后一起走,王冕说:“我不想逗留了。除非有朝一日,明君主政,否则我不会再求功名。祝二位谋得美差,仕途顺达!后会有期!”
* * *
王冕乘运河客船来到杭州,仍旧先去找卢生。破败的店面和疏落的行人,御街显然又比以前萧条了许多。卢生的伍山面馆生意清淡没事情做,他坐在那里看五岁的大儿子玩陀螺。陈三娘背着小儿子在洗菜。小两口唉声叹气,正在筹划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卢生说:“老百姓一日三餐都吃不饱,可是那些做官的和富商财主们依然花天酒地。听说这两天佛教总督在灵隐做法事,西湖上都热闹得不得了。”陈三娘说,到杭州几年了,也没有正儿八经去西湖边玩过,反正没生意,也去看看热闹。
王冕到来,久别重逢,大家都很高兴。互相寒暄一番,对世事变迁今不如昔唏嘘不已。卢生拍桌骂道:“这些狗考官,连贤弟这样的人才都拒之不用,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不录取就拉倒,不做背手官更顺心。待改朝换代了再风风光光做尚书、宰相!”王冕笑道:“考场、官场上的事我你都不懂。算啦,别提它了!”卢生说:“对,别为这些鸟事烦恼。明天我关了店门,一家子陪你去游西湖散散心。”
次日上午,小儿子跨腿坐在卢生双肩上,陈三娘牵着大儿子,一家四口和王冕随街上人流,慢慢走到钱塘门外西湖边。
湖中停泊一艘大彩船,江南佛教总督端坐船中央,他内穿官袍、外披袈裟,身边坐着几个官员。前面一点站着两个队列,一边是美女、另一边是和尚。佛教总督面前的案上放着一套镶金嵌银的酒器。大彩船四周有许多敞篷小彩船,有的小船上坐着浓妆艳抹的女子和船娘,有的小船上站着身穿袈裟的和尚。
佛教总督挥挥手道:“今日老衲为杭州诸位达官贵人做法事,祈求福禄,请先在湖船上品尝一杯别具风味的佛家美酒!”
一女子手捧一个镶金边的骷髅盛酒器,为佛教总督身边的人斟酒。官员们都说,这个酒器好奇特,从未见过。佛教总督大笑道:“此乃杨琏真迦大师的遗物,是用一个南宋皇帝的颅骨做成的!”众官员惊呼起来。佛教总督傲气冲天地嚷嚷:“今日大元气旺紫微、恩威天下,吾等笑谈渴饮宋皇颅骨酒,心旷神怡。诸位请!哈哈哈!”众官员跟着笑完,一起饮酒。
佛教总督又拿出一个木鱼笃笃敲了几下,炫耀道:“酒器尚不足为奇,诸位请再看这个用宋帝头盖骨做的木鱼!”众官员再次惊呼。
“大师还留下一个宋皇颅骨做的夜壶更是精妙无比!待会到了灵隐寺,请诸位鉴赏,使用!”佛教总督狂妄而得意,众官员恬不知耻为其喝彩捧场。
突然,水面钻出四个手持匕首的和尚跃上大船高呼:“灵隐佛祖圣地,岂容恶魔进入!”他们奋力冲上去刺杀佛教总督。船上惊叫声、打斗声乱成一片,被惊呆的佛教总督还过神来,拿起禅杖应战。几个武官拔剑去刺杀水中来的和尚,船上的和尚也加入打斗。四个行刺的和尚终因寡不敌众被杀死抛入湖中,鲜血染红了一片湖水。总督大笑:“几个毛贼,也敢撒野呈凶!我佛慈悲,普渡起航!”大彩船领着几十艘小船,浩浩荡荡向灵隐方向开去。
王冕长叹一声:“恶魔狂欢,真和尚血染西湖,芸芸众生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佛祖神灵何在!”卢生咬牙切齿道:“这些恶魔总有一天要下地狱!”
卢生的儿子嚷着要坐船游湖,他们就包了一条小船买些零食到湖里去转悠。卢生说,看到那些恶魔如此嚣张,当时真想冲上去杀他几个。王冕说:“从今日湖上情景可以看出,朝廷的暴政其实是蒙、汉等族上层人物共同实施的。没有张弘范、吕文焕、杨琏真迦这些贼子,胡人统治不了天下。造反就是要灭掉胡人和汉人中的败类!”卢生道:“你说得对。我就想早一点造反!我还想去打听一下今天被杀的几个和尚到底是什么人。”
王冕悄悄告诉卢生:“你以前说过沿海一带百姓尤其苦,反情甚激。我在台州那边有熟人,想去看看动静。”卢生兴奋地附和:“太好啦!贤弟,如今生计艰难,我想干老本行贩私盐谋生,你给我找找伙伴看?”王冕答应给他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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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国玫因王冕再婚,母兄相逼之下无奈嫁给了蔡伦大,不久就怀了孕。一天她在丈夫陪同下回娘家,她挨到娘身边指指突起的肚子说:“娘,你的外甥来看你啦。这次我儿子要在外婆家长住一段时间,好么?”方老奶奶说:“这丫头,娘家你随时可以来,什么长住不长住的?”方国玫轻轻说:“女儿跟你的女婿合不来。”方老奶奶瞪她一眼:“怎么说话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合不来也得合!”
方国珍进来和小妹聊了几句,蔡伦大说叫方国珍出去说点事。两人来到大门外,蔡伦大说:“张盖世伤好了,在准备报复。我想先下手宰了他!”方国珍认为还不是动手的时候,否则要累及两家和几村的百姓。小不忍则乱大谋,忍一忍再破点财算了。
王冕从杭州来到黄岩洋屿,看到方国珍,就上前打招呼:“方大爷,晚生有诺言在先,今日特地来向令妹赔罪!”蔡伦大一脸醋意地说:“你就是王冕?”方国珍向王冕介绍:“他是我的妹婿蔡伦大。”王冕恍然大悟,尴尬地说:“原来令妹有了好归宿,可喜可贺!”方国珍认为王冕为了表个歉意,不远千里践约,佩服他是个守信的君子,请他进屋叙话。王冕觉得方国玫既已婚配,再向她说什么话已无必要;他向方国珍说了一句“祝令妹姻缘美满、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就告辞而去。方国玫在后面追着喊:“王冕!王冕!”王冕犹豫了一阵站住了。方国玫挺着大肚子赶到,她噙着泪水说:“我恨你!”王冕歉疚地向方国玫鞠了一躬:“王冕迫于母命负心,今向姑娘赔罪!”方国玫看着王冕百感交集,末了还是含情脉脉地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原谅你了!”说完转身离去。
王冕忽然想起卢生的嘱托,欲找方国珍。方国珍正跑步追上来,将一个布包递给王冕说:“王先生这是你的衣服,胞妹已将它洗干净了还给你。在下为当时的粗鲁行为向先生道歉!”王冕道:“大丈夫不拘小节,相见一笑泯恩仇吧!我有一事请教。”方国珍道:“先生请讲!”王冕说:“你所干的营生有些我是不能认可的,但你一家反抗暴政并非没有道理,不知近来有动作没有?”方国珍直爽地说:“真人面前不说假。我们天天在备粮草,造兵械,只等时机成熟造反。先生到时候来入伙么?”王冕笑道:“要看天意如何。不过杭州御街伍山面馆的东家卢生跟你同道,若方便可与其联络。”方国珍道:“多谢指点。来日方某若图大事,求先生一定加盟!”王冕道:“世事多变,各期缘份罢。”就告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