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五年过去了,王昭已长大成为一个壮实的美少年。
初春时节残雪未消,梅花屋外梅花正开。王冕父子将门前积雪扫成堆,王昭捏起雪球向前方竹林掷去,竹枝上的皑皑白雪大片散落,被压弯的竹子挺直了身板。
可是被磨难和岁月压垮的宋英,却气息奄奄,怎么也恢复不过来了。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而消瘦。刘嬷嬷从火盘中端起药罐,将药倒入碗内,送到宋英床头。坐在床沿的王昭说:“奶奶,我喂你吃药。”宋英满面微笑,但又摇头说:“孙子真乖!奶奶吃过很多药了,都不见有什么用,现在也不想吃。你叫爹过来,奶奶有话要说。”
王昭急忙跑进王冕书房,说:“爹,奶奶说不想吃药,叫你过去说话。你快去看看!”王冕大惊,连忙跑到母亲床前问:“娘,你哪里不舒服?怎么不想吃药了?”宋英说:“我心头很闷,头晕得厉害,看见药就反胃。人好像飘在云雾中,闭眼就见你爹来叫我。”王冕道:“娘,你别多想。现在不想吃药,喝点参汤吧,你身子会慢慢好起来的?”宋英气喘吁吁地说:“参汤早上刚喝过,不必喝了。扶我坐起来说说话。”
王冕扶母亲坐起,靠在床头,宋英说道:“娘病半年了,什么补药、补品都吃过了,不见好转。全靠你孝顺,才拖到今日。娘知足了。娘想抱重孙,看来等不着啦。”王冕宽慰她说:“娘,你会好起来的。你就等着抱重孙吧!”
宋英道:“好,我等!冕儿,你因为情性太孤直,与世难合,有学问才干却做不了官,误了大前程。不过我看也是件好事。因为做了官不见得都能享荣华富贵、光宗耀祖。我听人说,历朝历代好多忠臣良将都是屈死的。你这种脾性,做了官肯定要惹祸。安居乡里,写书、绘画、教子也很好。只是你要续弦或纳个妾,后半生有个伴。这样我在地下才安心 。”
王冕说:“娘,你说的我都记在心里。你别说那么多累着了。”他扶母亲躺下,盖好被子。宋英道:“我今天神志清楚,还有点力气,把想说的话都说一说。孙子你来!”王昭半跪着,靠在床前叫“奶奶”,宋英抚摸着他说:“孙儿,你是奶奶的心肝宝贝,是王家的好苗苗,将来一定要读书知礼,像你爹一样做个有学问,有仁心善行的好人。”王昭哽咽着说:“奶奶,我记住你的话了,一定学你老人家、学爹的样,做个好人。你歇歇,待身子好了再说罢。”
宋英从枕边取出个翡翠戒指递给王冕:“这是王家的小小传家宝,你放着,记着给你的续弦。”王冕接过来,郑重地说:“谢谢娘!儿子记住娘的吩咐了。”宋英微微点头,含笑闭上了眼睛,到天国跟她丈夫去了。
王冕父子跪在床前大哭……
* * *
生老病死每个人都要经历,对于走到人生尽头的老年人最正常不过。杨维桢的母亲比王冕母亲早一两年去世了,按照丁忧制度,杨维桢辞去绍兴盐场职务回家守丧三年。在此期间,盐司令的位子早被他人占去,要再谋官位即使花大银子也不容易,所以杨维桢想自己出去找找别的门道。听说韩性年迈卧病在床,就先去看望老师。韩性已经无力到课堂给学生上课,他得知杨维桢尚未就任新职,问他是否愿意先来教书,杨维桢答应了。
王冕父子守孝也已满三年,王昭被他舅舅接到枫桥去读书,王冕一个人在九里山写书作画。到了初夏时节,他想先到妻舅家看儿子,并探望老师韩性。
据有关史料记载,韩性先祖系官宦之家,住河南安阳,元灭宋后,他的父亲不愿降元为官,南渡至绍兴安家。他天资聪颖,七岁即读书“数行俱下,日记万言”,后成为元代大儒理学家。一生以讲学为业,受业者甚众。王冕是韩性最得意的弟子之一,有全祖望的《参军王先生冕传》记载为证:“王冕……贫家儿,窃喜读书,安阳韩性闻而异之,录为弟子,遂为通儒。性卒,门人视先生如视性。”韩性卒于元惠宗至正元年,得年七十六岁。
王冕到达韩性住处时,看到老师须发全白、形容枯槁躺在床上。杨维桢也在。韩性看见王冕很高兴,似乎来了精神,王冕扶老师坐起吃他带来的糕点。许久不见,连学生都到中年胡须鬓发有些花白了,彼此不胜感慨。但韩性对他们期望甚高,再次做了勉励。
他对王冕说:“几年不见,你眉宇间已显露出仙风道骨。我想,当前你在山中隐居,不问世事为假,韬光养晦是真。你必有一番治国平天下的韬略在胸,为师从心底为你高兴。”
王冕道出了自己心中的打算:“君子生当用世,若遇明君,学生自当尽忠效力;但如果改朝后仍是昏君暴君主政,我只有终老林泉。”
韩性赞许地点头:“你很有见地,乃卧虎藏龙之策。但愿有明君能用你这样的大才!你当年曾立志要写一本治国平天下的书,可写成了?”王冕说还在写,完稿后一定请老师批评指正。韩性叹息道:“我已经是风前残烛,只恐等不到你运筹帏幄、叱咤风云的日子,也难读你的大作了。但老师祝你功成业就,齐家治国,前程辉煌!”
一直认真听二人对话的杨维桢笑着问:“恩师,你能看相,并如此盛赞王冕学弟。那么我的面相如何,可否直言?”
韩性道:“你才华横溢,相貌堂堂,但随和圆滑,稍逊威严;一世享得起锦衣玉食、翠轩红袖,是个荣华富贵有福之人。”
“谢恩师褒奖!人生如梦,旅程短暂,生能享荣华富贵,更复何求?”杨维桢听老师所言,甚合己意;他叹服老师的才华与操守,可对他的处世之道不解,为其老病担忧,说道:“恩师满腹经纶,才智过人,却一生守穷,布衣粗食,未享一日清福,令人既敬仰又惋惜!”韩性笑道:“这是不求功名儒生的必然下场,纯属自愿,不必惋惜。”
杨维桢要去给学生上课先走了。
王冕看老师长期卧床,行动不便,建议他雇个佣人照顾起居饮食。韩性说以前曾经雇过两个,一个贪吃懒做,一个手脚不干净,反添烦恼就辞掉了。目前勉强还能自理,就过一天算一天吧。王冕想,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更不必说老师为自己费了多少心血,现在该是报答他的时候了。他说:“老师,你先躺下歇会儿,我出去给你买点蜂蜜、红糖等好吃的。”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王冕回到韩性家里,对他说:“老师,我给你叫来个佣人。”韩性坚决不要。王冕告诉他,“当年我们第一次去杨维桢家,她就是八个舞女中的一个,名叫竹枝。她后来被送人,因不愿去行院,乞讨到绍兴,刚才被我撞见了。让她服侍你,一切费用我出。先试用五天,倘若她有不轨行为或者做事偷懒不合你意,你赶她出门就是。”竹枝跪下请求:“韩爷爷,我因不愿受凌辱才四处流落、乞讨街头。你可怜可怜我,让我服侍你老人家,混口饭吃可以么?”韩性勉强答应了,但规定竹枝不得住在他屋里。竹枝自愿睡在厨房,她换去了破衣烂衫,虽近中年却仍清秀。韩性感叹:“竹枝一梳洗,变了个样。好端端一个女子,却沦落为乞丐!天道沦丧,生民倒悬啊!”王冕取出两个银元宝放桌上给老师先用着,就回九里山了。
竹枝于是就一直服侍韩性到他去世,那已经是一年后的事。
* * *
一晃又是深秋时节,王冕坐在梅花屋前竹椅上,摇着扇子喝茶纳凉。面对眼前盛开的菊花,自然想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可远处山地草木凋零,黄叶飘落,一派萧瑟景象,他怎么也体味不出陶渊明那种闲适,反而生出难以名状的惆怅来。
正郁闷时,却见杨维桢来访。王冕很是高兴,忙请他坐下。刘嬷嬷端出紫砂壶放到茶几上,说这是王冕相公自己种的山茶,请杨老爷品尝。
“好茶!不亚于杭州龙井。”杨维桢端茶喝了几口,连连称赞:“贤弟,我现在真羡慕你种茶赏菊,吟诗作画,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啊!”
王冕道:“贤兄,你真以为这里是桃花源?在暴政肆虐之下,哪里也不是净土。你还记得林老汉的悲惨境遇么?我住在这里才有了真切体会,这样钱那样税,一天比一天多。刚交了例钱和丁税,甲长又来收人头撒花钱、徭役代役钱、中秋追节钱、管护常例钱、举人拜见钱,还有什么人情钱,甚至我雇老妈子、帮工,还要向甲长交雇工钱……,当政的变着法子盘剥,百姓哪还有活路?如果不及时交清这些冤枉钱,就抓你到边疆去服徭役。我若不是比林老汉多了一样画画的谋生技艺,肯定比他还要惨。我也只是在此穷应付罢了。”
“彼此,彼此。”杨维桢苦笑道,“我今天是来向贤弟道别的。”
“你才执教一年多,怎么也要辞馆?是不是谋到新的官位了?”
“哪有官位轮到我?——家父来书,身体欠安,经常卧床。我为人子,当初未能侍奉老母于临终,一直心存遗憾,今天再不能让老父受伶仃之苦了。我决心回家侍亲,以尽孝心。”
“此乃大节大义,愚弟不敢挽留。请代我向世伯问安!”
辞行前杨维桢说,我父亲对你的画有偏爱,此次一别后会无期,想带一幅画回去。王冕爽快地将挂在中堂的梅花图取下相赠。杨维桢心想这是王冕自留的得意之作,虽说是莫逆之交,但夺人之爱于心不安,他看到桌上有现成纸笔,即挥毫作七律《感时》以表谢意:
壮志凌云气食牛,少年何事苦淹留?
狂歌鸣凤聊自慰,旧学屠龙良已休。
台阁故旧俱屏迹,闾阎小子尽封候。
愁来按剑南楼坐,寥落江山万里愁。
从此,杨维桢的这幅铁崖体书法,就代替原先的梅花图挂在了王冕梅花屋中堂。
杨维桢回诸暨枫桥后,次日王冕也去了杭州。路上看见许多逃难的男女,有的挑着被子铁锅,有的箩筐内坐着小孩,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哭哭啼啼。有的坐在地上乞讨。王冕问了问,说是北方大旱闹饥荒,官府不仅不管,而且照旧催逼交租税,没有活路了,只得往南方觅食讨饭。王冕见此光景,过意不去,将身上带的散碎银子都拿出来分掉了。心里想,官逼民反哪,看来元朝的末日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