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性所在的学堂名为越英书院,有十来个学生,汉人居多,大多是当地富家子弟。
王冕坐在教室最后—排。韩性说:“今天来了一位新同学,王冕。”王冕站起来微笑着向大家鞠躬。韩性示意他坐下,继续说:“王冕来自梅山村,自幼喜爱读书作画,还自创了独具一格的无骨画法。前些日子,轰动县城的煮石山农条屏画,就是王冕的作品。今后同学中有兴趣学画的,可多向王冕求教、一起切磋画技。”
前排一个学生起立说:“我原以为煮石山农是陶渊明式的老叟,谁知却是个英俊少年。了不起呀!”大家都以钦佩的目光看着王冕,热烈鼓起掌来。王冕再次起立向大家致谢。
韩性说,本朝已恢复开科取士,你们要用功苦读准备上考场拼搏,以实现修齐治平宏愿。
按照规定,科举分乡试、会试、殿试,三年一次。元代将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即原南宋治下的汉人)分出四种国民等级。殿试录取的一百名进士中,仅占人口很小比例的蒙古、色目人可得五十名,且位列尊上右榜,以此保护蒙古、色目人的特权地位。
越英书院这批学生还要学习三年经义文,成绩合格的才可以参加乡试。推算下来,就算一路顺利,到有资格参加进士科考试,至少还有七八年时间。经义文系取自四书五经以及唐宋以来各家的经典名篇。韩性说:“王安石的经义文可称为时文之鼻祖。今日我先讲《里仁为美》。文曰:‘为善必慎其实,故所居必择其地……。’大家听好……”
韩性才开了个头,翟忠走进书院看到王冕大声招呼:“王相公,你让我找得好苦呀!”韩性斥问:“你是何人,敢来学府喧哗!”翟忠轻蔑地看韩性一眼:“唷,好威风嘛!你知道爷是谁?”韩性道:“不管你是谁,都不能干扰学府清静!请你出去!”翟忠却出口伤人:“满身补钉虱子的臭老九,有什么了不起!”王冕走到韩性面前轻声说:“老师,此人乃县衙买办,学生打发他走!”王冕走过翟忠身边瞪他一眼:“有事到外面讲吧!”
走到书院外,王冕厌恶地问翟忠:“你找我有何事?”翟忠媚笑着:“在下找相公有一连串的大好事。”他从怀里取出一块银子递去,“上次大老爷上相公家去拜访,相公出门喝喜酒没碰上。临走时他借了你墙上的几幅旧书画,谁知走到村口前人滑到水田里,书画都弄湿没有用了,没得还了。大老爷怜悯你,叫我送五两银子作补偿。”王冕愤怒地说:“你们不是借而是抢!今天想用几两银子堵我的嘴?”翟忠凶相毕露:“你说话可别不知天高地厚!破家县令你该知道。我若是把你的原话回报,你母子就休想活命啦。银子还是收下吧!”他将银子塞到王冕手上。王冕拒收:“我不要银子。你们把书画还给我!”
翟忠冷笑:“看来你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下面我跟你说第二件事:你上次画的二十四节气册页画危太师看了很满意。他要你再给他画一套,送给宰相脱脱。笔资自然不会少你。一个月之后我来取画。”王冕道:“我是到枫桥来读书的,要准备应试,没时间绘画。而且我多时未动画笔,画技亦生疏了。”翟忠说:“你蒙骗三岁小儿呀?在我面前你搪塞几句也就罢了,看你到时候敢在大老爷公座前放肆?”他将银子放到廊凳上顾自走了。
王冕对着翟忠的背影怒骂一声“狗仗人势!”回身走向书院。将到教室门口,王冕想,到处都有这些强盗癞皮狗缠着,我还能安心读书吗?就转身回家去了。
* * *
第一堂课被翟忠搅乱,韩性没看见王冕回去上课,预感他碰着为难事了。放学后韩性立即去王冕家,王冕向他叙述了事情经过。韩性将银子放于桌上说:“这是我在廊凳上捡的,还好未被他人拿走——它本是你辛劳应得,不管多少且先收着罢。”
王冕说自己实在不愿替时仁、危素之流作画,为其充当贿赂恶贼当权者的工具;可是如果坚决抵制,可能招来灾祸危及母亲,自己也无法安心读书。此事真让他进退两难。
韩性说:“若以个人前程计,危素索画,正好借机显示你的技艺才华,以求得到赏识和提携。若以君子大义言,纵有千金亦不能为其作画。权臣伯颜是脱脱的叔父,他曾上书主张灭尽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以固蒙元帝基,其残忍恶毒为旷世未闻。幸而当时顺帝未允,亦算仁心未泯。否则,汉族人将十死其六,五姓人断绝后裔,今日焉有尔身?但据说脱脱与其叔父有别,对灭五族持反对态度,恢复科举也是脱脱所极力主张。”
王冕说:“不管怎样,我不能为强盗时仁作画。老师能否教我躲避这帮恶魔纠缠之法?”韩性沉吟良久道:“要危素收回索画成命只恐不易,时仁也决不会轻易放弃用你的画讨好上司的机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与之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依我之见,虎落平阳、龙困浅滩,韩信尚受胯下之辱。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就暂时受些委屈,以图日后大计。况且画要由你画出来,草率点应付,他们也奈何不得。”王冕叹息:“学生一时也想不出应对良策,只能照恩师指点去做了。”
杨维桢也来看王冕,问翟忠找他何事。王冕将危素索画,以及刚才和老师商量的应对之策简要陈述一遍。杨维桢也劝王冕照老师的建议去做,有事大家一起想办法解决。
其实杨维桢此来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办:他知道韩性在王冕家,想请二人一同赴宴。杨维桢虽然师从韩性已久,但韩性有个规矩,除修金(学费)外不收弟子任何礼物,也不去吃饭。以避免弟子间攀比,为难寒门学子。所以韩性至今未去杨府做客。
杨维桢先向韩性呈上请帖,说:“老师,家父因恩仰皇上开科取士,感谢恩师谆谆教导,今晚在寒舍备薄酒请恩师一叙,并邀请王冕贤弟同往。请二位一定赏个脸!”
韩性没有接请帖,说道:“维桢,多年前我就立下不去弟子家吃饭的规矩,此例不能破。”杨维桢软磨硬泡:“老师,学生知道老师高风亮节,深蕴仁心;但家父偶然请老师吃餐便饭,外人不知,不会让你老人家为难的。”他又转向王冕:“贤弟,你帮我求求情呀!”王冕道:“令尊大人并杨兄的盛情我领了,但不敢从命赴宴。”杨维桢叹口气:“二位都不肯赏脸,我如何向家父交待呢?”
杨维桢忽然跪倒在韩性面前,要哭的样子:“老师,求你赏脸!王冕贤弟,请你帮我!”韩性不以为然道:“杨维桢,你难道忘记了,君子不强人所难。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如此卑躬屈膝、恬不知耻!”杨维桢理直气壮地辩解:“君子给君父恩师下跪,何耻之有!”
杨宏从门外进来,大声说:“维桢儿说得对,说得好!”韩性道:“杨老爷你这是何必呢?维桢你起来!”杨维桢问:“老师你答应啦?”杨宏趁势加一句:“韩先生,我杨家父子今天若请不动二位,就一起长跪!”他装着要下跪的样子。
韩性慌了手脚说:“使不得,使不得!贤契请起,老拙从命!”
杨维桢谢过老师,笑着起立。
* * *
杨宏府第是一座宏伟气派的大宅院,门前两侧蹲伏着一对高大的石狮子,两个男佣守门。杨家父子陪同韩性、王冕进宅门,迎面一道精细砖雕照壁。从照壁右侧进去才是二层结构的正屋,入内绕过一个大天井来到中堂。梁柱门窗全是配套浮雕图案,黑漆铮亮。壁上张挂名人字画,优雅高贵。供桌、八仙桌、太师椅等厅堂用具皆红木打造,一尘不染。
杨宏、韩性分宾主坐下,杨维桢、王冕坐在了下首两旁。男女仆人看着这两个衣着寒酸的客人,露出轻蔑的眼光,交头接耳说话。杨宏咳嗽一声,威严地看两边佣人,他们吓得都低下了头。杨宏开言:“多谢韩先生和王冕贤契不弃,赏脸来寒舍作客!高士临门,宅第增光!”丫鬟献茶。四人喝了茶。
杨维桢站起来说:“爹,恩师和贤弟都是老熟人,正襟危坐说客套话怪不自在的。我们还是到花厅随意交谈如何?”杨宏说那样最好。杨维桢就带客人去了花厅。
敞亮的花厅内,仆人们正在一侧桌上摆弄杯盏,准备酒席。另一侧雅致的立橱上面,放着各式名瓷古玩。休闲的椅子、茶几环绕摆放。厅内四个婀娜靓丽的丫鬟分立两旁。
杨维桢笑着招呼:“老师、贤弟,此厅乃小憩场所,不分宾主、不拘礼节,起坐俯仰、站立走动,悉听尊便。”四人坐下,丫鬟端出茶点,大家就边吃边聊起来。
杨宏费这么大劲请韩性,说是因为儿子从师多年,还没有请先生到家中一叙,才有这个迟到的拜师宴。但其背后,杨宏还有更深层次的多重考量。从某种意义讲,今天的真正主角是“顺带”请来的王冕;另外杨宏也想借这个机会,展示一下儿子的才气。大家寒暄一番之后,杨宏就先赞韩性、顺带夸起王冕:“我儿承蒙儒学大师韩先生授业解惑、精心裁培,学业大有长进;我对他日后登科信心大增。在此我也恭喜韩先生又添高徒王冕。去年煮石山农的条屏画轰动全县,我赶去看时,画已经卖掉,无缘一饱眼福,却不知煮石山农就是眼前这位少年贤契!王贤契天生神笔,少年成名,来日必成国家栋梁、社稷大器。维桢,往后你要多向这位贤弟求教呀!”王冕说:“年伯谬奖!今后应该是愚侄多向维桢兄求教。”
韩性有了王冕、杨维桢两位学生,心中确实得意,就说:“二位贤契乃枫桥雄鹰、诸暨双璧,将来都会名登榜首,立身丹墀的。从特长看,一个喜诗,一个善画,均已崭露头角。不过诗画皆非科举所必修,故今后应把主要精力放在四书五经上,娴熟经义文写作。别小看几百字的经义文,无十年寒窗、八分功底,临场就不能理解题意,精妙论述。”
杨宏对儿子的期望很高,可杨维桢小时候调皮贪玩,不肯读书。无奈之下杨宏在铁崖山建造了一座吊脚藏书楼,楼外环种梅花,楼内聚书万卷。杨维桢登楼后,即去掉梯子,令其专心攻读,每天用辘轳传递饭食。如此苦读五年,杨维桢不负父望,养成独自用功习惯,尤其诗文已是奇想联翩,清新俊逸,别具一格。今听韩性所言,杨宏想起这些往事,就交代儿子说:“维桢,师训句句金玉良言,你可要铭记在心哦!从现在起你不可再将心思放在诗作之上,而应努力研习经义文写作。”杨维桢说:“父亲放心!孩儿离赴京会试还有七年,恩师面授已有多年,再过几年就要靠自己去独守寒窗了。在家读书,人声嘈杂、干扰太多,我想重修铁崖山书楼,在哪里闭门谢客,一心读书,以争一举成名!”杨宏向韩性、王冕说了铁崖书楼之事,并说:“维桢又想起书楼,似乎有些志向,令人欣慰。旧书楼狭窄破旧,爹给你造座新的。王冕贤契若不嫌弃,到时候也可以和维桢一起在那里用功。”
杨维桢大喜,拉过王冕的手说:“那就太好啦!王冕贤弟,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哦。”王冕不置可否地说:“恭喜贤兄!”杨宏说:“读书就得安静之所。听说,青田有个叫刘基的少年志向非凡,无师自通,现今就在瓯江边的石门洞里苦读。”王冕闻言来了兴趣:“哦,学生正翘首企足想结交这种隐士,日后一定要去见他!”杨维桢说:“我们一起去。”
夜幕渐渐降临,花厅里华灯炫耀。一个丫鬟过来告诉杨宏,酒菜已经齐备。杨宏请韩性、王冕入了席,主人频频向客人敬酒,杨宏父子很能喝,举杯一干而尽;韩性、王冕只喝一点点就咳呛起来。杨维桢发现二人不惯饮烈性酒,吩咐丫鬟拿来糯米甜酒。韩性、王冕尝了一口,果然甜如蜜汁,也就慢慢喝了起来。
菜上来了,尽是些山珍海味,间或也有鸡鸭鱼肉。韩性虽说在儒林中早已名声在外,但生活简朴,既吃不起也不愿出去吃,故对这些佳肴仍然陌生;王冕就更不用说了。杨维桢看出二人的拘束,就说:“今日请老师和贤弟吃饭,特意不请亲朋作陪,就为了心情轻松、无拘无束。请随意吃,多喝酒,多吃菜!”说罢一样一样地介绍,什么梅花海参发得细嫩爽滑;冬虫夏草炖田鸭,吃了安神补肾;鱼翅夹火腿,肉香味和;发菜的清味是任何山珍都比不上的;花菇却是难得一尝的山珍……。客人点头称是,遍尝起来。
杨维桢自斟自饮了几盅酒之后,略带醉意地说:“恩师、贤弟,对酒需当歌。今日家宴还有小歌舞,系在下填词作曲,请二位共赏指正。”说罢击掌。八个华丽少女,四人掌乐器、四人持彩扇,从厅侧婀娜飘入;她们打金击玉,歌喉舞姿,千转百回。词曰:
将进酒,舞赵妇,歌吴娘。
糟床嘈嘈落红雨,鲙刀聂聂飞琼霜。
金头鸡,银尾羊,主人举案劝客尝。
孟公君卿坐华堂,高谈大辩洪钟撞。
金千重,玉千扛,不得收拾归黄汤,劝君秉烛饮此觞。
君不见东家牙筹未脱手,夜半妻啼不起床,悔不日饮十千场。
八女舞罢,众人鼓掌喝彩。
杨维桢上场吹笛子领舞,四女伴奏,四女伴舞。唱词选自杨维桢自谱的《铁笛清江引》:
铁笛一声天上响,名在黄金榜。金钗十二行,豪气三千丈。先生醉眠七宝床。
铁笛一声呼雪儿,笔扫龙蛇宇。扶起海棠娇,唤醒蜍礳醉。先生自称花御史。
铁笛一声吹落霞,酒醉频频把。玉山不用推,翠黛重新画。不记得小凌波扶上马。
铁笛一声吹未了,扇底桃花小。吹一回红芍药,舞一个河西跳。消受的小香锦杨柳腰。
舞了一阵,杨维桢回到席上拱手道:“献丑了!”八个女子继续轻歌曼舞。王冕赞叹道:“想不到维桢兄诗才横溢、乐技娴熟、舞姿翩翩,真是个地道的风流才子!”
韩性评曰:“维桢的乐府诗有李白、李贺遗风,不拘格律而有其格,独成一体,日后也许能自成流派。”杨宏谦让道:“维桢生性放荡不羁,喜欢挥文弄墨、吹笛放歌,让二位见笑了!也许是老夫敝帚自珍,总以为人之天性不可扼杀,适当发挥或能激励才华,姑且就听之任之了。然登科之前应适可而止。”韩性道:“人各有秉性天才,扬其长而避其短方能人显其才、人尽其才。维桢多才多艺,未尝不是好事。”
当是时可谓酒足饭饱、歌舞升平,杨宏有点儿醉意,但也恰到好处,就顺理成章地把心中一直憋着的一件事道了出来:“犬子的雕虫小技被先生一夸奖,老朽借慰多多呀!若论真才实学,王冕贤契之书画才是传世学问和绝技。贤契,老夫有一事相求,只是羞于启齿。”王冕道:“世伯但说无妨。”
杨宏直奔主题:“今日之会,乃名师高徒之会,为我杨门增辉,并将流誉后来。老夫想请贤契为观舞留下画作,以作纪念。”杨维桢进一步点明:“贤弟,你给我画幅八美图如何?”又附耳轻言,“贤弟若有喜欢的,尽管指认,届时送到府上去研墨添香、端茶递书。”王冕脸红起来:“杨兄,你怎能这么说呢!”那边杨宏已经指挥两个男佣,将两张八仙桌移到厅内一角,朝舞女们摆放,再备齐纸笔墨砚、颜料,让一个丫鬟磨墨。杨维桢命舞女们舞起来,把脸庞红扑扑的王冕拉来桌前坐到椅子上,如黄袍加身般地请求:“贤弟,请吧!”
王冕看着八个袅娜少女,一半喜爱、一半无奈地说:“杨兄你叫我献丑呀!”他思索片刻,终于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笔开始作画。杨宏三人则兴致盎然地在边上观画。
王冕边看舞蹈,边勾勒线条,然后用水彩点染,八个体态轻盈、翩翩起舞,各具神态、生动活泼的仕女跃然纸上。一炷香工夫,一幅《八美图》诞生了。三人喝彩:“甘脆题上诗词吧!”王冕道:“诗词我不敢班门弄斧,杨兄自己来吧。”他写了“维桢兄惠存”几个字,而后落款搁笔。
杨维桢用镇纸将画压好,四人重新入席。歌舞停止,舞女们嘻嘻哈哈争着去看画,个个啧啧称赞:“画得真像!惟妙惟肖,倩影长留啦!”一齐把羡慕的目光投向王冕。
时候不早,杨宏父子挽留韩性、王冕在杨府过夜,二人坚辞不肯。杨宏只得安排佣人提灯笼送客。
花厅一道帘内,杨府的内眷——杨宏的夫人杨奶奶和侄女小娟,带着两三个丫鬟——自始至终坐在帘内,看完歌舞又看王冕作画。
杨小娟痴痴地看着王冕,轻声地说:“伯母,这个王冕虽然穿戴有些寒酸,但一表人才,又是个丹青高手,哥跟他做朋友还真是交对人了!”杨奶奶看看侄女,笑道:“听说王冕的文才更好,从小便被人称为汗血宝驹和神童,是韩先生特地去梅山村约来读书的。这样的才子世上能有几个?若能招来做女婿多好!”杨小娟故作娇嗔地说:“伯母你取笑我,我今晚不陪你了!”杨奶奶笑道:“好啊,你不陪我睡,我明天就把你嫁掉!”杨小娟依偎过去,嘴里却说:“我不理你,不理你!”
见客人离去,杨小娟急忙到厅内看画,看得一脸陶醉,心中不住称赞“画得真有神韵!”杨奶奶笑吟吟走到她跟前问:“喜欢这画么?”杨小娟咬着嘴唇:“不告诉你!”杨奶奶笑:“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我儿喜欢上这个作画的人啦!”杨小娟附耳道:“伯母,你跟伯父说嘛!”然后宽袖遮脸走了。
* * *
明月高挂,道路清晰可见,韩性让杨府佣人回去。两人并肩走着,王冕说:“进了杨家,就像进了另一个世界,那里似乎是个梦境。”韩性说:“杨宏号称诸暨首富,如此豪富我也未曾多见。朝歌夜弦,正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写照。其实不管哪个帝王坐天下,都有此景象。”蒙元统治者压榨百姓无所不用其极,对豪强却纵容保护、另眼相看,王冕对此有些不解。韩性解释说,地方豪强拥有民间绝大部分的土地、财富,根基极深,这对官府征税、摊费、索贿,乃至控制百姓十分便利。上自朝廷,再到各级衙门,社长、里正,又延伸至地方豪强,整个关系盘根错节。因此,像杨家父子这样的人对暴政尚无切肤之痛,但他们也有怨言和不满。杨维桢是个人才,而且孺子可教,或能成为国之栋材。对他的家庭我们也只能不即不离、不卑不亢。王冕说:“学生懂了。今后他们再宴请我是不会去了。”韩性说:“对,下不为例。”
一个月的期限到了,王冕这天向老师请了假,在家里漫不经心地画册页。到枫桥居住之后,卖绣件方便多了,宋英想多做些绣件,积点银子,以备儿子娶亲、进京会试之用。王冕心疼母亲,叫她别起早摸黑整天低着头做,他卖画得的钱能养家糊口。宋英说:“我们到了枫桥倒反不能点灯了,你要读书,一天也没有多少时间作画,娘还能动,累不着。”王冕对母亲说:“娘,等会那个翟忠来取画,我就躺床上装病。”
说话间传来敲门声,王冕急忙跑进卧室。宋英开门说:“我儿子生病啦。”她带翟忠去卧室,只见王冕头缠布巾,躺在床上呻吟。翟忠说:“王冕你今天该交画了!”王冕指着桌上画稿说:“我画了几张初稿就头痛得厉害,实在坐不起来画画。”翟忠拿画稿看了看说:“你在装病糊弄人吧?”宋英说:“我们都盼着早点画好拿笔资买柴米油盐呢。翟爷,你能不能先给点银子让我儿请郎中治病?病好了,好早些绘画。”翟忠心中恼怒,怀疑王冕是装病。他想了想,气哄哄出门去叫郎中来诊断,看你还敢不敢耍花招。
王冕本想先装病,说病好了再接着画,拖一天算一天,让他跑个够!不料翟忠比花狐狸还狡猾。这狗东西是真的去叫郎中,还是去找社长?还有,他若去找韩先生对质怎么办?王冕连忙叫母亲赶快去找韩先生。宋英刚和韩先生接好头,翟忠果然带着社长和郎中也到了学堂。幸好宋英未被他们发现,连忙从侧门走了。
韩性对翟忠说王冕生病请假,已经数天未来学校,就顾自上课。翟忠再次来到王冕卧室,郎中替王冕切脉、又看舌苔,说:“王相公脉像洪数,舌苔腻厚,头痛在脑后脑顶,非风寒头痛,只恐是邪入脑髓。如当年曹阿瞒之头风,药石难至,终身难愈,而华佗又难再世,庸医束手无策矣!”翟忠以威胁口气责问郎中:“你们串通起来骗爷的吧?爷是那么好诳的?”郎中回道:“我本庸医,拙手笨舌,回天无力,请老爷另请高明!”背起药箱走了。社长问:“刚才郎中说些什么?”翟忠鄙夷地说:“这都不懂!他说他自己也头痛,要回家吃药去。”又对王冕说:“给你五两银子作定金。你自己去请医!十天后我来取画,若再敢拖延,你母子两个到公堂去向大老爷回话!”取出一块银子扔在桌上怒气冲冲去了。社长贪婪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银子,才跟着出去。
来到门外,翟忠交待社长:“你要盯住王冕,看他有没有起床绘画,有没有去读书或和外人来往。”社长说:“我公事忙得很,哪里有时间整天守在这个地方?”翟忠瞪他一眼:“这是大老爷交待下来的事,你别推三阻四,否则你社长要当不成!”
此社长非彼社长——他姓郎,也许是个蒙古人或色目人;他个头没有梅山村那边的社长壮,但神气之嚣张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双手叉腰,声色俱厉道:“你狗仗人势,想吓唬我压我?别做梦!按王法,我打死你不偿命,该知道吧?你拿二两银子来,我给你雇个人看着他还差不多!”翟忠看了看,反被对方唬住,不情愿地给他银子说:“好好好,谁让我胎没投着!”悻悻地走了。郎社长回到王宅喊话:“王冕你听着,爷今起天天守在你门前,快搬椅子、沏茶过来!三餐饭也在你家吃。早饭白面馒头配稀饭,中晚餐四菜一汤,得有荤腥!”
王冕坐在床上苦笑:撵走一只狐狸,招来一只狼,弄巧成拙啦。他下床拿过桌上那块银子,叫母亲去开门,让社长进来。王冕手拿银子,先客气地问社长贵姓,社长盯着银子也客气地回答说姓郎。王冕差点笑出声来,就说:“狼——社长,你何苦守着我一个病人?我本想将这五两银子全给你,但我得留点下来治病,病好了自然会把画画好,也不让你为难。娘,你帮我剪一半银给狼社长。社长公事忙得很,就回去吧!”
郎社长接过银子道:“这样办最好。你真病假病我不管,能让我得好处,你生一辈子病更好!”他欢喜地嚷嚷着走了。
王冕舒了口气,也匆匆到学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