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菊芳突然去世,王冕心灰意冷,不想再参加第三次会试。杨维桢进京谋职有了定局,回家后劝说王冕一定要节哀顺变,以国事天下事为重,前去应试。并说自己和京师秘书郎泰不花有一面之交,已向其鼎力推荐了王冕,泰不花也知晓王冕贤名。杨维桢说,退一步讲万一考试又不顺意,可投他门下,必受重用。若能在京都立足,还便于再次赴考。
王冕不感兴趣,婉言相拒。
杨维桢苦口婆心劝道:“人生的顺逆一半靠才能,一半靠机遇,要两者结合努力争取才会成功。都道大丈夫能伸能屈。你考了两回都落榜了,原因你自己应当很清楚。你的才华超众,就是不肯审时度势、屈身变通以进退。”他不得不使出激将法说,“贤弟璞玉埋山,大材遗世,你对得起父母,对得起死去的妻子吗!你要明白放下身段,哪怕受点委屈,既是为自己,也是为国家。你若看得起愚兄,尚有一分情谊,便请再去京城一走;若是不屑愚兄良苦用心,今后我你就分道扬镳,各奔前程吧。”
王冕苦笑道:“贤兄如此为小弟操心,再不遵命,良心何在?”
然而命运之神就喜欢这样和人作对,王冕第三次会试又落榜了。他在不情愿中赴京,又在失望和激愤中离京。
在泰来客栈,王冕拿好行李准备结清房钱就回家,看到杨维桢的荐书又犹豫了一下。他走到姓万的店主跟前问,秘书郎泰不花府上该怎么走?万店主则问他是否去泰府递荐书找前程。王冕承认“是”,暗想店主怎能料事如神。这万店主在京师开客栈三十余年,对客人的心思可谓一目了然。他问王冕去求泰老爷荐职,带了多少金银和财礼?不然恐怕连大门都进不去。王冕将信将疑,觉得杨维桢那么有心,总得去看看。
王冕根据万店主的指点来到泰府大门前。只见前面的人都是陪着笑脸,先塞给守门衙役大锭银子,然后主仆、礼物一起进府去。轮到王冕,他径直递上荐书。衙役一手接荐书,另一只手伸到他面前。王冕心有所悟,取出一小锭银子递过去。衙役脸一沉,把银子和荐书往远处一扔,叫声:“穷酸,滚!”王冕仰天长叹,拾起银子,将荐书撕个粉碎。
王冕垂头丧气回到客栈,捧出一大摞书和稿纸送给店主当柴烧。万店主知道他落榜了,到泰府送荐书又不顺利,心中气恼。便劝他说:“相公不要这样,这些圣贤书和相公的手稿不能烧呀!烧了老天爷要降罪于我的!”王冕道:“店主有所不知,这些不是什么圣贤书。其实是一堆祸害人的东西,店主不肯代我烧,我自己来。借个火!”万店主看王冕很激动,只好取出蜡烛点燃了递给他。王冕将书稿捧到店门口街上,一册册点燃。
熊熊的火焰照着王冕愤懑的脸庞,纸灰在空中飞舞。烧完书稿,王冕哈哈大笑道:“好,好!一把火清去我心中二十年的病垢,烧脱了身上的枷锁和包袱!”他顿觉轻松坦然,吟起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万店主听不明白,以为王冕受刺激过甚,得了癔症语无伦次了。就请边上的人帮着劝劝,以排除他的烦恼。一位身穿直裰的中年人笑道:“店家过虑了!从相公言行看,他是一位愤世嫉俗的高士,你听不懂他的话是你胸无翰墨,并非他语无伦次。”万店主恍然大悟,也就放心了。中年儒生问:“相公高姓大名!”王冕答:“晚生王冕。”那人肃然起敬道:“原来是王冕先生!久仰久仰!先生的没骨花卉画誉满江南,如今京师也有人在寻购收藏。先生既然到了京师,摆脱了功名羁绊,何不在京师设摊卖画,图个名利双收,以传不朽?”
王冕道:“名利富贵如浮云,不过卖几张画筹点回程盘缠倒是我当务之急。”
这一画不打紧,岂知又生出一起祸端来。
跟往常一样,王冕的画摊一开张总是供不应求。不仅是那些普通市民,连蒙古王爷都派出官员来买画,而且开口就是十张,还要先给他画。但王冕就是王冕,他不吃这一套,按号排队慢慢等。只有万店主例外,他要一幅中堂画,王冕是收摊后连夜画了送他的。
这是一幅老梅中堂画,王冕画毕在上头题诗云:
和靖门前雪作堆,多年积得满身苔。
疏花个个团冰雪,羌笛吹他不下来。
万店主高兴地谢过王冕,说这幅画真有气派,马上就挂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王爷手下的官员来取画。王冕拿画给他,官员将此画与客栈中堂画比较,有些不高兴:“先生确是画苑高手,此中堂画的老梅树苍劲勃发,为何替王爷画的老梅反而显得腐朽。这恐怕不妥吧。”
王冕道:“世人赏梅以老病为美,老爷难道不知道么?”
“先生心志下官有数。但愿此画无人挑刺,让先生平安无事。”官员坐下翘起二郎腿,慢吞吞地说,“但中堂画的诗意太露骨了,望足下赶快收起,以免招来焚身之祸。”
王冕惊问:“我的诗意很平常啊。老爷是否有些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
官员道:“你可以蒙蔽讥讽一些糊涂人,但天下懂诗者也多。你若能将‘不下来’三字换成‘愈盛开’三字,下官愿重金买下此画并为先生在王爷面前吹嘘,谋个好前程!”
王冕解嘲道:“王某若这般无耻,就不必在此小店卖画啦!”
“既然忠言逆耳,下官就不叨扰了。两条路两种结局,还望先生好生考虑。”官员愀然作色离去。
官员走后,万店主对王冕说:“相公,我不懂你的诗到底有什么意思被那位老爷抓住了把柄。不过我听出来,他说只要你改三个字,就可以帮你在王爷面前说话,这可是个好机会啊,千万不要错过。相公原先不是还打算去求泰不花老爷么,王爷可是比泰老爷更硬的靠山,而且有这位官老爷替你说话,你还不必自己低声下气去求,多好的事啊,人家做梦都想不来呢!”店主又担心地悄悄讲,“要是不听从当官的安排,人家弄你个什么罪名,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相公若实在不愿意俯就,那得赶紧收拾离开,别吃了眼前亏。”
王冕没有多作考虑,他谢过万店主,拿起行李就从客栈后门走了。
一些买画的人还在客栈前门等候王冕出来摆摊作画,却见四五个军士来到客栈,为首的军官问万店主:“王冕哪里去了?”店主说:“大概是去买纸和颜料了吧。军爷找他何事?”军官说:“你别装糊涂了,有人告发王冕写反诗。”他走过去指着中堂画:“这诗暗指百姓在大元朝受苦。尤其‘羌笛吹他不下来’句,‘羌笛吹他’是说大元朝廷管治南人过严,‘不下来’隐喻南人不服朝廷管辖,骨头硬得很。这不是反诗是什么!”军官命令士兵搜查,没有找到王冕。他一把扯下那幅画带着一帮人走了。
王冕南下途中,各地已经贴出了通缉王冕的布告。王冕不得不乔装打扮,一边开始蓄胡,三个月后当他到达杭州时胡子竟有一两寸了。王冕不知道卢生有没有将面馆迁到别处,心想还是先到御街看看。远远看去伍山面馆招牌依旧,走近了发现店面焕然一新,生意似乎比过去旺盛不少,卢生夫妇都在,陈三娘还背着个小女孩。王冕进店,看见了正在吃面条的刘基,惊喜异常,就轻咳一声在刘基对面坐下。刘基随便瞅了王冕一眼,顾自吃面。
卢生一时没认出王冕,上前问:“客官要吃什么面?”王冕指指自己的面孔:“卢兄看看我是什么面?”卢生仔细一看,惊喜地说:“呀,是贤弟——你为何蓄起胡子来了?”刘基猛然抬头一看,大笑:“果然是贤兄!”然后悄悄说,“老兄蓄须的原因小弟知道。”卢生坐下说,二位原来是熟人。王冕就给他们互相做了介绍。
刘基说:“既然你俩是铁哥,我就直说了。我已在杭州任江浙行省都事,朝廷通缉文书下来,我首先能看到。就立即捎信到你家中,又听你说起过卢兄,料你来杭州肯定会来找他,于是常到此地转悠,免得你在此出事。”
王冕感激不已,问道:“照贤弟看,我这事算不算很大?该如何对待?”
刘基说:“若按反面解释,官府自然可以置你于死地。但北人多数闹不清诗词意境,如有重臣元老为你正面解释,也许就没事了。古往今来,颂梅花格调的诗词曲牌多如牛毛。《梅花三弄》中的第三弄又称‘三叠落梅’,历来被誉为咏梅的最高境界;如果非钻牛角尖,是否可以说‘三叠落梅’四字含沙射影,是对谁谁不满呢?但历来并无此说。故而王兄的‘不下来’句,也可以辩解为‘颂羌笛之悠扬与仁慈宽厚’,这样就完全正面了。”王冕和卢生都被刘基的睿智所折服。但刘基提醒王冕,还是避一下风头为好。并对他会试再次落榜深表惋惜。王冕说:“不必惋惜!这次我已彻底解脱,绝了科举之路,心中反而坦然。”
卢生看见阿里西带着几个士兵走向面馆,叫王冕出去避一下。阿里西进店看见刘基,连忙行礼说:“见过刘大人!”刘基笑道:“百户爷也吃面条?”卢生说:“百户爷是小店常客,快让弟兄们都进来吃碗面,在下请客!”
阿里西说:“我不吃面。刘大人知道的,朝廷下令缉拿案犯王冕,杭州要严加搜寻。刚才从后门出走的是谁?”卢生道:“是吃面的客人去茅坑小解。王冕在这条街卖画,来店里吃过面,是个没胡子的白面书生。我若看到他,一定抓他到爷那里去领赏。”阿里西说声好,就往外走。刘基说,我也跟你去街上看看,两人和士兵一起走了。
王冕进店坐到角落,卢生拉过屏风把他遮住,说:“贤弟还认得这个阿里西吧?”王冕道:“就是来抓你们的那个蒙古人。”卢生说:“没错!那天我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家,他却来店里问我跟萨都剌是不是亲友,我吹牛说他是我好友的好友。于是他求我拜托萨都剌在总管面前讲好话,提拔重用他。从此我们倒成了好友。我经常让他白吃,给点好处,结果贩私盐的事他再也不提了。遇上麻烦事,找他一说多能解脱。于是我修了店面,生意也好起来了。”王冕调侃道,看来真是祸福相倚呀,本来要抓你,结果变成了保护你。
卢生悄悄问:“听说茅山道宫造反了,天下要大乱,贤弟有什么打算?”王冕告诉他,两年前在绍兴九里山买了座茅屋,想把家搬到那里去,在山中隐居写书。说完就告辞而去。
王冕本想先回家探望老母幼子,再去九里山,后来想刘基已将自己被通缉的事告知家里,不如顺道先去绍兴路盐场会会杨维桢,再转九里山敲定修建房屋之事,然后回家就可以安排搬家的具体事务了。
绍兴路盐场的衙署设在钱清镇。绍兴本是人烟繁盛去处,官盐利税丰厚,盐场管事者级别不高,权利挺大,油水很足。王冕乔装打扮穿一身旧儒服,满面胡子拉渣来到衙门前,他将拜帖递给守门衙役,说:“请通报杨老爷,故友来访。”衙役瞅瞅王冕的穷酸相,不接拜帖就说:“大老爷下盐场巡视去了,不在!”王冕愠怒:“他不在,我进去等!”抬腿就闯。另一个衙役拦住他,伸手要“规矩”。王冕冷笑:“规矩?索贿索到爷头上来啦!我叫杨维桢打断你的狗腿!”衙役喊:“你臭老九够猖狂啊!敢直呼杨大人的名讳,没天没日啦!”
王冕道:“我就是和尚打伞子,无法无天。我还要教训你!”一巴掌打过去。衙役大叫:“穷酸造反啦!”他举起水火棍向王冕打去。王冕抓住水火棍怒吼:“你敢!”
杨维桢从衙门内出来喝道:“吵吵嚷嚷的什么事?”他认出来人是王冕吃了一惊,随即抱拳笑道:“原来是故旧大驾光临!”转而训斥衙役:“你们这班奴才,狗眼看人低,敢得罪这位微服私访的大老爷,还不跪下!”两衙役吓得双腿打哆嗦,急忙下跪磕头求饶:“小人有眼无珠,冲撞了大老爷,罪该万死!”
“索贿到我头上来了!我以为杨兄的衙门是清如寒潭的,原来也是浑浊的臭水沟!”
“卑职失察,该受责罚。”杨维桢连忙道歉,然后喊道:“来人哪!将这两个狗东西打二十大板,赶出衙门,永不叙用!”又对王冕行礼,“大老爷请!”两人一起进衙去。
来到雅致的后衙花厅,两人坐下喝茶。杨维桢吩咐站在边上的侍女,叫厨下挑上好海鲜、陈年花雕酒备宴。两美人下去了。杨维桢笑着看王冕:“贤弟这一打扮,熟人也得仔细辨认。”王冕道:“我是迫不得已。你为何也蓄起胡子来了?”杨维桢道:“我也是身不由己,做官的威势要借助瞪眼吹胡子,不蓄美髯不行哪。”二人对视会心一笑。
杨维桢又说,得知王冕因诗惹祸后,他已多处托人辩白,危素、萨都剌、哈布哈等人都出面了。胡人精通汉文的不多,尤其是诗词释义,除了对岳飞的《满江红》解释基本一致,对其他诗词则是横看成岭侧成峰,正反左右都能讲出一番道理。硬要将“不下来”说成是要造反,其实十分牵强,估计慢慢会烟消云散的。
“我为科举入仕作了十几年努力均付流水,结果竟莫名其妙成了通缉犯,痛心哪!科举之路我是绝对不走了!”王冕悲愤填膺,他告诉杨维桢今后的打算,“我想把九里山的屋子修建起来,到那里去种花栽竹、读书绘画,闲居到老。”杨维桢理解老友此刻的心情,虽然觉得他大才无从发挥十分可惜,但浊世难容清流,暂去九里山隐居也好。元廷风雨飘摇,气数已尽,天下必反。他要王冕甘脆把房子造大点,自己如逃难也有个去处。王冕说:“好啊。你若有空,一起去勘地画草图好么?”杨维桢说:“行,明天就去!”王冕又有些不放心:“你为私事外出,擅离职守,万一衙门出事怎么办?”
杨维桢道:“其实我这个盐司令就是给朝廷守盐场,监管晒盐煮盐人,及时收盐进仓,按朝廷配额给盐商发盐收税。防止偷盗抢劫、走私作弊。这些事皆有役从、军伍在做,我是总指挥,外出都是公差。”王冕说,你这么做,不怕上行下效,连守门衙役都公开索贿的怪事泛滥吗?杨维桢说,这种事其实尽人皆知、习以为常,靠个别官员根本改变不了,想改的人反而不正常了。当官的及其下属俸禄收入低,只能闭只眼让其揩点油过日子。而盐商个个肥得流油,他们一路洒钱,是图个办事快捷。这也算各取所需。
“我看这种浑官谁都会做。让你这个二甲进士来当实在太屈才啦!”
“这你就不懂了。盐的产地不多,人人每餐都要吃,官府控制盐价和销售,盐税已成为国家主要税收来源。因此让我这样有才干的忠臣来监管,也算是一种信任。”杨维桢自认是一个随波逐流、圆滑处世的人,对官场的认识和王冕大不一样。“不谈这些啦。你进京去拜见过泰不花没有?”
“别提了!守门吏嫌我银锭太小,把荐书和银子都扔到了地上。今天我是带着这股气和你的衙役过招的。”王冕愤怒地叙述了自己的经历,并告诉杨维桢,“我本就不想乞求投靠权贵,若真想走这条路,那么今天就不是被通缉,而是蒙古王爷的座上宾了。”
杨维桢感慨道:“是啊,从时仁、危素索画开始,你初心不改、志向不移。否则你就不是嵚崎磊落的王冕了!”
第二天王冕和杨维桢来到九里山村,林老汉已经去世。因无人居住管理,茅屋越发破败,原先花木茂盛、种满瓜果的园地,如今杂草丛生,满目荒凉,唯有一股山泉依然淙淙流淌。
王冕盘算整地造屋需要不少时间,得先向附近村民租一间屋住下来。他问杨维桢对修建有什么方案看法。杨维桢认为照万卷楼格局修造就是,现成的图纸拿过来最方便。王冕说:“那样得花多少银子呀?”杨维桢说:“我叫爹把小娟那座空屋拿去卖掉,银子拿这里来用。”王冕连说使不得,既然是山居就得入乡随俗,不搞鹤立鸡群,否则来此避难都不安心。
杨维桢道:“居安思危,还是你深谋远虑,就照你的打算办吧!”
一个杨府男仆匆匆上山,送信给杨维桢说:“少爷,老太太两个月前贵体欠安,近日有些加重,老爷命你马上回家探视。”杨维桢看信,当即辞别王冕回枫桥去了。
杨维桢回到家中,母亲的病已略有好转。他向父母说了跟王冕上九里山,王冕屡试不第,不会再走科举之路,决定在九里山村造屋隐居,著书立说作画。
“人生苦短。他这个年纪不争功名而去隐居,自误自弃前程,玉埋深山,太可惜啦!”杨宏重重地叹了口气,不仅是对王冕的怜惜,也为自己精心设计的盘算落空而懊悔,“王冕今生显达是难了。而我们这么多年的心血也白花了!”
“他生性直率孤傲,与世难合,只能如此。不过世事难料,说不定日后新主降世,三顾茅庐请他出山也未可知。”杨维桢并不像他爹对王冕完全看空,他仍护着这个朋友:“爹,九里山村山青水秀,离兰亭近到绍兴也不远,在那里闲居或避难都很好。我想出些银子,让他把房子造大点好点,狡兔三窟,我们也多一个去处,你意下如何?”
杨宏直言不讳:“当年爹器重王冕的才华,想为杨门争个双雄登科,光宗耀祖。如今看显然已无法实现。至于王冕是否会成为卧龙凤雏,就好比是水中捞月。为了王冕我们付出这么多,这笔买卖已经亏了,不能再拿钱打水漂。”杨维桢说自己答应王冕造屋出钱的,贴一点吧。杨宏主意已定,无论杨维桢怎么说毫不通融。最后他一锤定音:“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无毛的凤凰不如鸡。你若是仕途不顺,落魄潦倒,别人也会这样对待你的。”
杨维桢默然良久说:“娘,你身子好一点了,儿子公务在身,明天就回绍兴去。”
杨维桢再到九里山村时,王冕的房屋已经破土动工,石头的墙磡砌起来了,房屋的基础结构定型。一些泥瓦工在打泥墙,几个木匠师傅在做房屋的柱子、梁栋,园地周边是一堆堆木料,整个工地热火朝天。杨维桢告诉王冕,韩性先生因教出了你我这样一批学生,名声大振,已被绍兴学府聘任。王冕说,很久没见老师了,我们去看看他老人家吧。
绍兴韩性的住屋里,从枫桥搬来的桌椅、书架和卧榻,依然那么简单或者说是寒碜。两个得意门生来访,做老师的分外高兴,清茶一杯天南地北聊了起来,但也各自心情复杂。
韩性盯着王冕:“古往今来,名士愤世嫉俗而退居泉林或浪迹天下者数不胜数。你既然绝了仕途之念,旁人也不能夺尔心志。但你年纪尚轻,整天待在山居里未免太寂寞吧。”
“山居没有造好,我想先在绍兴租屋,将老母、幼子接过来,便于照顾。”
“既然到绍兴住家,你甘脆跟我一起做教书匠如何?传道授业解惑,不违你心志吧。”
“八比文缚人手足,空洞无物,我不愿再去接触。己所不欲反施于人,恐贻笑大方!”
“你可以讲四书五经、诗词歌赋,还可以教书法画技,使你的特色画派后继有人。”
“我做事随心所欲,不能循规蹈矩,言行多悖,只恐误人子弟,为家长所不容。”
韩性严肃地说:“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教书不能没有规矩,做人亦不能不守规矩!孔夫子说七十岁才可随心所欲,但仍要‘不逾矩’以自我约束。教学是相长的过程。你来教书,能边教学生、边矫正自身脾性,学会受规矩约束。你若脾性不改、放浪形骸,没有圆通权变的襟怀,那怕才高八斗、智过孔明,即使身列朝班,亦难上承旨意、下协同僚,不能久立丹墀、治国安邦。最后也许就要玉埋荒丘,老死泉林了。”
杨维桢听了老师的话,感悟特别深,他说:“贤弟,师训句句苦口婆心,金玉良言,你就耐心跟恩师教书励志,陶冶情性吧。”王冕说:“我都三十出头了,只恐本性难移了。”
韩性道:“此话大谬!孔圣人尚且四十而不惑,我等常人五十而不惑亦不算晚。朝闻道,夕死可矣。为何你的本性就不能改一改?”
杨维桢诚恳地说:“贤弟,老师盼你成为栋梁之才,在你身上花了几多心血,对你的期望始终未改。你应当扪心自问,将恩师的教诲牢记心中。不要固执己见试图辩赢老师。”
王冕起身向韩性深鞠一躬:“恩师情同严父慈母,总能在我人生的十字路口为我指明方向。我愿意跟从恩师教书育人,修身养性。试试看吧,或许这确可成为我终此一生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