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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铁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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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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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深处之一 · 王冕》连载

第二十章

杨维桢中了进士,奉旨到浙江任天台县尹。他出大都从运河乘船南下到达杭州,骑着白马回枫桥老家,挑行李的脚夫跟在后头。

迎面一群乡亲举着“枫桥杨府”、“二甲进士”、“天台县尹”、“衣锦还乡”的红锻喜幛,敲锣打鼓浩浩荡荡迎接进士凯旋。杨维桢兴奋地勒马静候。队伍行进到杨维桢身边,欢快的唢呐、锣鼓和鞭炮声一阵高过一阵,领头的年青人向杨维桢行礼:“族弟杨某代枫桥杨族上下恭迎族兄衣锦还乡!”他将一个红绸结成的大红花挂到杨维桢胸前。申管家上前跪下说道:“老奴恭迎少爷衣锦还乡!老爷和奶奶在府上等候。”

王冕也笑着向杨维桢行礼:“恭喜贤兄二甲扬名,一举得官,衣锦还乡!”杨维桢笑道:“多谢贤弟前来迎接我。家父和族亲搞了这么个场面,有趣!”王冕道:“杨府神童一举成名得官,庆贺一番,理所当然!不过今日愚弟倒是偶然迎着贤兄的:我儿子昨天出世啦,我去给岳父母报喜;巧遇贤兄大喜,借喜庆喜,真乃喜不胜喜呀!”

杨维桢连忙拱手:“恭喜恭喜!同喜同喜!”王冕匆匆别过而去。

杨府大门两侧,一对挂着大红绸的新桅杆,从厚重的桅杆石上拔地而起直冲云霄。迎接的仪仗吹吹打打,在千百人的簇拥下一路行到桅杆前,杨维桢下马走进大门。

杨宏夫妇穿着礼服端坐中堂。杨维桢上前恭敬行跪礼,叩谢双亲养育教诲大恩。杨宏勉励一番扶起儿子,杨维桢坐下。杨夫人说:“我儿功成名就,又谋得了本省差使,不容易呀!”杨维桢笑道:“全靠了父亲手眼通天和孔方兄的威力!”杨宏自然明白其中关系,杨维桢这次外派天台县任职,此山区小县油水有限,背景好的人不愿意去,但毕竟是个正七品。这个结果不是太理想,也还算过得去。反正不等着捞钱养家糊口,杨宏于是嘱咐儿子:“就先去历练几年再说吧。”杨维桢道:“儿子明白。我此去赴任定当兢兢业业,做出一番政绩来!”

杨夫人嘱咐杨维桢快去看看久别的妻儿,忽听门外人声喧哗。

一个年轻妇人大喊“冤枉”冲进院子,她拉着个六七岁的男孩,两人蓬头垢面、身穿满是补钉的衣服。妇人闯进中堂跪倒,口称:“青天杨大老爷为民妇做主呀!”

杨宏见这女人发疯似的冲撞了杨府喜庆场面,十分恼火,喊男仆把两人拖出去。杨维桢看着怜悯,想问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且慢!爹娘先回房歇息吧,此事我来处理。”他让申管家留下,其余人都下去。

杨维桢坐下问:“大嫂为何冒冒失失闯到我家来告状?”

妇人说:“民妇是当地陈家的媳妇何氏,认得你杨大老爷,知道你是好人。我有大冤屈没处申诉,听说你中状元,皇上封你做三省巡按,因而特地来喊冤,求大老爷为我伸冤!”说完她拉着男孩不断叩头。

杨维桢急忙阻止:“大嫂你起来,先听我说。”申管家扶起何氏和孩子。杨维桢说:“大嫂刚才说的状元、巡按是戏文上演的前朝事。我中了个二甲进士,朝廷委我做天台县尹,还没有上任。就是上了任,我也管不了诸暨的案子呀!”

何氏茫然失声:“那么我的大冤不是没处去申诉啦?”

杨维桢问:“你有什么大冤?”何氏羞怯地低下头:“这是件叫人羞于启口的事。杨老爷,这孩子的长相不像他爹,倒像……”杨维桢看了看男孩那色目人的长相,听何氏说完,终于理清了事情的原委:何氏新婚初夜被色目人社长霸占,之后怀孕生子。他们并不知道,别人对这种有血缘怀疑的孩子是在出生时就狠心做掉的。何氏直到孩子周岁之后才发现其相貌变化,骨肉亲情杀不得又扔不得。母子俩被人戳脊梁骨耻笑辱骂,家人把一切冤气都撒到何氏身上。夫家遂将何氏母子赶出家门,去娘家爹娘也不收留。他们只好乞讨为生。何氏曾经几次去找长官伸冤都被毒打后赶出公堂。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杨维桢也觉何氏母子可怜。但他帮不了,也不能帮。他对仕途甚至产生了一丝怀疑,假如自己上任真的遇见这样的案子怎么办?他对何氏长叹一声:“大嫂,当今普天下都有你这样的辱情冤恨呀,可是我……我帮不了你,朝中也出不了包青天。眼下你们只能含辱忍悲,艰难度日啦。”他吩咐申管家:“给他们二两银子,以解燃眉之急吧。”

何氏哭着说:“谢大老爷!”她接过银子牵着儿子出门去了。

杨宏从屏风后踱出,坐下和儿子讨论上任后的事情。杨维桢就从刚才那母子俩伸冤一案谈了自己的体会,认为这是当朝维护少数人特权所犯下的罪孽。因此他打算上任第一把火要烧一烧旧法度,上疏请求废除败坏仁义道德、被百姓深恶痛绝的特权。因为法之不公,甚至有辱民众,等于置当权者于火山口。有道明君应当虑及利弊得失,苛法一除,必能大收民心,稳固国祚根基,比暴政治国强过百倍。相信此议会得到朝野附和,并被皇上采纳。

杨宏听儿子说出这番言论大惊失色,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天高地厚。他毫不犹豫地泼去一盆冷水,要把这把火浇灭:“我的小祖宗,你本来绝顶聪明,怎么会突然糊涂到如此地步!你知道当朝为何给出压制、奴役汉人的特权吗?就是以此收买胥吏为其效死、增加胡族人丁,稳固他们的统治基础。这样的法度岂会废除!你去上这个疏,莫说乌纱帽难保,没准还要一刀被人宰了!当朝有多少不得民心的法度,废得完么?除非有中兴明主出来罪己更新,清扫旧制,收回民心。可是如今朝中争权夺利,内斗不断,谈何更新?”

杨维桢道:“兴利除弊之火儿子一定要一把一把地点,点多少算多少。”杨宏急忙打断儿子的话:“千万别点火,当心玩火自焚!你别以为当上个绿豆芝麻官就可以治国平天下了!爹当过几年县尹,上任时也点过火,后来才知道点不得。”

杨维桢连忙讨教:“那么儿子应该怎样当官呢?”

杨宏看儿子已经冷静下来,那把火应该不会去烧了,就把自己的“为官秘笈”悉数传授给儿子。总结起来就是为官应当遵守的五法:

一曰巴结法。上差下来,必须尽力巴结,遇上关键人物,公款用了不够,私的也要贴上。

二曰敷衍法。上命公事,不可不办,不可急办,能拖则拖。

三曰树象法。上任兴利除弊,不可对准上峰朝廷,只能除前任之小弊,补前任之小失,以便很快取得民心民望。

四曰巧取法。为官过于贪酷,必无好下场,骂名千古,祸及亲人。但也不能过清,更不能见了穷苦冤屈者就动恻隐之心送银子,否则家产贴光也无济于事。该取的钱财不取是傻瓜;取富而不索贫便是良心。

五曰保身法。当前世道,狼虎屯于阶前,莫谈治政因果,空图虚名。任上顺利且有利可图则安之;任上麻烦多且无利可图则溜之。

“爹是把经商之道用于官场从政了。”杨维桢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儿毕竟悟性高,一听就懂!那么第五法你该知道怎么运用了吧——天台那个穷县肯定无大利可图,凡事不可太认真,到时候方便溜走。”杨宏再举例启发儿子活学活用,“从政、治军、经商,皆需韬略,方能立于不败之地。当年陶朱公范蠡助勾践复国之后知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理,携西施以从政之韬略经商成为巨富,为后人羡慕;而大夫文种囿于功名,不识进退,结果成了勾践刀下之鬼。故事就发生在我们家门口,难道不该记取么?”

杨维桢叹曰:“父亲博古通今,高瞻远瞩,儿子不如!”

“这话又虚美了。这年头,我们不得不圆滑做人呀,否则会身败家破,不得好结果的。你准备何时动身赴任?”

“吏部命我两个月内赴任。还差二十天。”

“再过十天动身吧,太早去,卸任者以为你迫不及待要上任接盘捞好处。”杨宏问起王冕:“他文才不在你之下,会试为何落榜你想过没有?”

杨维桢告诉父亲,此事跟王冕本人及几个好友都讨论过,又托危善打听,后来危素从吏部得知,王冕的首场和策论文章中均有过激言辞,犯了忌。他有些像孟子,见时政弊端,往往便负气怀愤,出言无所顾忌,率多讥刺,使人目之为狂,若不摒弃,只恐难以登榜为官。杨宏交待儿子:“多开导开导他吧。前程事大,以屈求伸才是当今全身之法。但愿王冕能不负众望,与你一道成为枫桥双璧,给杨府增光。耐心点相劝激励啊。”

* * *

何氏用杨维桢布施的银子买来些久违的饭食,母子俩在一座破窑洞里狼吞虎咽地吃着。儿子满怀希望地问:“娘,白米饭真香真好吃。今后天天有得吃么?”何氏道:“全靠杨老爷送我们二两银子买米,才有这顿白米饭。我们要省着吃两个月,下顿起要加野菜了。”儿子懂事地说:“娘,儿子长大了要赚很多银子,买整担的白米回家,让你餐餐吃白米饭。”何氏噙着热泪,激动地说:“儿子真孝顺!娘等着这一天呢!”

忽然间三个男人一声不响地走进窑洞,一个是何氏丈夫的叔叔,另外两个男佣手中拿着麻袋和锄头。何氏预感到不祥即将降临,她恐惧地上前轻轻问:“叔公,你,你要干什么?”叔公表情冷漠地说:“别急,让孩子吃饱饭罢。”不谙世事的孩子顾自津津有味地吃着。何氏泪如雨下,将三个手指塞在嘴里咬着,鲜血从嘴角顺着手指往胳膊流淌到地上。

儿子吃完饭,打了个饱呃放下碗说:“娘,我吃饱了。”他没有听见娘的回应,就抬头看,看罢惊呼起来,“娘,你怎么流泪了?你嘴里怎么流血啦?”他又踮起脚用袖口为娘拭泪揩血。何氏再也忍不住,双手紧紧抱住儿子放声大哭:“儿子!儿子……”叔公向男佣使了个眼色。两男佣扳开何氏的双手,夺过恐怖挣扎哭叫的孩子,将他双手缚住,嘴里塞进一块破布。何氏跪倒在叔公跟前哀求:“叔公,这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呀!你让我带到外乡去逃生吧,求求你啦!”叔公冷冷地说:“何氏,你母子外出几个月又回来到处告状,这次居然告到杨府去了,我们陈姓人丢不起这个脸呀!除去仇敌孽根,对你也是个解脱。别伤心了!”男佣把孩子装进麻袋扛着,另一个背起锄头,三人出窑去了。

何氏声嘶力竭地叫着“儿子”,绝望地一头撞向窑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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