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冕这次回家,儿子王昭已经五岁,人长高了也懂事多了,竟缠着王冕叫爹,说要跟爹读书识字。老母青丝白发,精神还算不错。可是妻子却生病躺在床上,看样子病得不轻。刘嬷嬷端药进屋轻轻叫:“少奶奶吃药啦。”王冕怜悯地问妻子:“你怎会病成这个样子?”周菊芳强笑道:“人生难免有病痛。你这次考中了么?”王冕顿时脸色转阴,羞愧地摇了摇头。周菊芳一阵咳嗽,手按住额头说:“都怪我不好。我太要强,小气多心,常常跟你闹别扭,使你不能专心读书,耽误了你。你走后我心里越想越不安,追悔莫及就病倒了。我今后再不跟你斗气,一定好好伺候你。你别灰心,下科再去考,一定会高中!”王冕握住妻子的手说:“你别太自责啦!我落榜的原因很多。我是个不能与世苟合的人,落榜早在意料之中。你病这么久是哪里不舒服?请郎中没有?”周菊芳说:“头晕、心烦、厌食,手脚心发热,咳嗽却没痰,气短乏力,月例不准,一直在吃张郎中的药,但不见好转。”王冕立即说再换个郎中看看,站起来就要去请。周菊芳牵住丈夫的手,淌着泪说:“你是真心待我好我很感激!可我气量太小不知足,正如你说的,事情过了度甜蜜变成了酸苦。我向你赔个不是!”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床上磕头。王冕连忙扶妻子躺下:“你这是干什么呢,夫妻不记隔夜仇。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好养病。我去请郎中。”
杨维桢的天台县尹被免职了,待在家里不免有些郁闷,听说王冕已经回家就来邀他去喝酒消愁。两人正好路上相逢,聊了几句,王冕急着去请郎中,约定明日到万卷楼叙谈。
第二天上午,王冕与杨维桢来到万卷楼喝茶闲聊。杨维桢先问王冕落榜的事,劝他继续用功,还是要再考。王冕对赴考已经心灰意冷不愿多谈。他问杨维桢,你是个有志向和才干的人,应当有不少善政,为当地百姓做了大功德吧?杨维桢叹道:“如今当官就像戴着镣铐跳舞,再卖力也做不出大功德。不过我也绕圈子除了一些弊政,算是小善吧。比如每年为赤贫百姓请免了几千两税银;惩办了几个恶霸;再如一甲一把菜刀,怨声极大,我允许每户买锅铲一把,铲子口磨快可以当刀切菜,但不是凶器,上峰未予追究。”王冕称赞他智慧高,也敢于为百姓解忧。但这些举措会触碰上司与当地豪强利益,免职或与此有关。杨维桢道:“也许是吧。不过我还不想当这个穷芝麻官哩!三年下来,虽然算有点官声,但穷乡僻壤难有作为;而且油水太少,搜刮又不忍心,不揩油则活不下去;把家里的钱拿去贴,爹娘不肯,我自己也不情愿。”王冕不解地问:“当县尹都这么清贫窘迫么?”
杨维桢说朝廷俸禄只够三口之家温饱开销。县尹手下不养师爷、跟班等一班人马就无法办差。朝廷明知那点俸禄不够开销,就开只眼闭只眼让你去搜刮应付。王冕问他怎么搜刮的?杨维桢说新官一上任就有人主动给你送钱,然后你得用他,他有案子在你手上时你得袒护他,或按他要求替他办事;那些下属也会给你出主意去捞钱,不过他们捞钱时你也只好开只眼闭着眼。待你做官日子一久,自然知道怎样捞钱了。他总结道:“官场内幕多多,清不清凭良心。我的良心就是不搜刮小百姓,劫富罚恶取之有度;没赚大钱,混个温饱而已。”王冕又问:“那你还想不想再当官?”杨维桢自嘲道:“身负诸暨风流才子盛名,受了十年寒窗之苦,岂能不做官!我暂且当几天寓公,填词谱曲,观舞听歌,尽情享乐。找肥缺有我爹,安心等吧。”王冕揶揄道:“贤兄才干超群,乐观豁达,一生必然福禄双全!”杨维桢一针见血:“贤弟才干在我之上,只是多了点清高孤傲,少了点乐观豁达。若改风还俗像我一样随波逐流,将来也能福禄双全!”王冕笑道:“跟你在一起,我确实可以乐而忘忧!”杨维桢说:“好啊,从今起,我们就在这里过逍遥日子吧!”说着摆开了棋盘。
周菊芳向丈夫说出了内心郁积的话,心情宽松了些,吃了几天另一个郎中的药,病情略有好转。杨维桢约王冕去兰亭游览。
去兰亭山路长、虎豹野兽多,杨维桢带了两个身子壮实的男仆,四个人各拿一条棍子出发了。元朝禁刀禁猎本是为了防止百姓持刀反抗,却禁出大片的深山老林来,许多地方虎患严重,牛猪鸡鸭被吃,甚至人被虎伤害吃掉的事时有发生。路上确曾听见虎啸,但都有惊无险,这天走到九里山下,在小溪边的凉亭里歇息。王冕说:“这里三面临风、溪水淙淙,梅竹遍野、山花烂漫,有点像世外桃源,到这里隐居也许不错。”杨维桢说:“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坳,偶然走走歇个脚可以,住家则太冷清。”王冕道:“我喜欢这个地方清静。”杨维桢开玩笑说,那你到这里买一块地筑个草庐,将来与兰亭诸君作伴为伍算啦。王冕表示真有这样想法。
一个须发全白、老态龙钟的老汉,拄着拐杖缓缓走进凉亭坐下。王冕问他这里叫什么地方?老汉说此去兰亭九里远,故这一带叫九里山,前方山麓高处有个九里山村,自己就住在那里。老汉说了自己的遭遇。他姓林,老伴早亡,两个儿子一个死于虎口,一个服徭役五年无音讯,谅已不在人世,留下他一个鳏独老人,如今生病还得自己出来抓药。杨维桢看林老汉无力走路,就叫俩男仆轮流背他回家。林老汉感激地说:“多谢诸位相公、大哥!”
林老汉家是一座茅屋。屋外满水槽清澈荡漾的山泉水静静地溢出,水从山上更高处用毛竹接入,水槽用二尺多直径的松树凿空而成。水槽边几亩宽的园地上种了些黄粟和蔬菜,四周满是竹子桃李梅树和菊花,底下绿草如茵。王冕和杨维桢一合计,此屋居高而开阔,傍溪涧,多园地,可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若把茅屋修缮或盖成小楼,闲住消暑、避难隐居皆宜。真正是个好地方!就问林老汉,肯不肯卖?林老汉说:“有人要,二十两银子卖掉,够我活三年之用就行。”王冕答应以二十五两银子买下。
林老汉拿出地契,杨维桢做中人写契约,三人画押按了手印。林老汉收好银子,王冕放好契据对林老汉说:“我暂时不会用到此屋,老丈仍可住着。现在我们要到兰亭去,就此告辞!”路上王冕异常兴奋地说:“有了这块地和草屋,我老了就有归宿啦。不虚此行!”
杨维桢回到家中,父亲对他说:“大舅已经为你谋到了绍兴路盐场这个肥缺,你赶快将打点的东西送到京城去。能有这样的好差事肯定开销不菲,金银珠宝进京叫下人送不放心,只能你自己去,顺便去京都认识几个上层人物。”杨维桢高兴极了,答应亲自进京。杨宏又说最好带幅王冕的画作,遇上嗜好者一顶两用。杨维桢说王冕正在画一幅中堂画,可能还要十来天才能画成。杨宏讲那太迟了,叫他夜里赶一赶,提前几天。杨维桢立即去找王冕。
周菊芳一早起床对镜梳妆。王冕进屋看见问:“菊芳你今天起这么早,身子好些了?”周菊芳回头笑着说:“好多了。李郎中的方子真灵,谢你啦!”王冕走过去扶住妻子双肩说:“夫妻间用得着这么客气么?你身子好起来我真高兴!”周菊芳羞涩地靠到丈夫怀里:“今晚你回这边睡好么。”王冕抱住妻子:“我早想着呢。可维桢兄急着进京谋职,要带一幅画去。今起我要在万卷楼住三宿,夜以继日画好给他。”周菊芳扫兴地说:“人家谋差使要你这么卖命么?”王冕道:“我和他情同手足,能帮衬处怎能不帮?况且画是有笔资的。这次笔资拿来凑上,这座房子就可以买下来了。”他站起来就要走。周菊芳说晚上我去陪你。王冕有点为难:“万一维桢兄要在万卷楼陪我睡怎么办?况且你身子刚好一点,又带着孩子。别去噢。”周菊芳偏要去。王冕说:“这不又任性了么?”周菊芳狡黠地笑笑:“是不是这些日子我们分房睡,杨家又派美人儿巴结你?”王冕有些不乐:“贤妻你多心了!”周菊芳问:“那你为什么不要我去?”王冕生气了:“我是为你好,信不信由你?”说罢顾自走了。
周菊芳抱定决心要跟王冕去万卷楼。这一年多来她想了很多,对夫妻关系做了深刻检讨。她知道能嫁给王冕这样的男人,本来已是今生最大的幸福,却因为自己处置不当,硬生生将幸福断开,这样的傻事不能再做了。婆婆曾经劝告,要想办法管住丈夫,而不是逃避和疏远他;可自己当初偏偏听不进这些肺腑之言。婆婆还说过,王冕才能出众、相貌堂堂,女子看见都会喜欢;王冕本身是正人君子,绝不会做苟且之事,上次从万卷楼回来婆婆就猜测王冕可能被灌醉酒而遭算计,后来也证实了婆婆的判断。周菊芳觉得婆婆讲得太有道理了。她想,男人外出管不了,而且她相信自己丈夫的人格,无论走多久多远都不会在这方面出事;可在眼皮底下的万卷楼却不得不防,杨老爷和杨少爷确实待王家不薄,可主要还是利益关系,他们自身风流习以为常,女人都可以作为礼物送来送去,上回丈夫不就是这样出事的么?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那首先一定保证蛋不被别有用心的人砸出缝来,所以她要看紧点。
王冕说的没错,杨维桢也在万卷楼练字,整天陪着为他赶作精品画的王冕,亲自安排饮食起居。餐桌上摆着丰盛的晚餐,杨维桢举起酒杯说:“愚兄追名逐利,还劳贤弟如此辛苦,妹子不会怪我吧?”王冕说,怎么会呢。杨维桢就信誓旦旦许愿:“这次我去的位子据说是个肥缺,若捞到油水,决忘不了贤弟!”王冕笑道:“我不想沾你的光,免得你贪赃枉法下狱了连累于我!”窗外突然雷电交加下起倾盆大雨,风吹得窗扇咯吱作响,蜡烛的火焰倾向半边,蜡油如泪水从一旁流淌。杨维桢关紧门窗道:“迅雷乍到云吞日,山雨欲来风满楼!”
忽听杨府的女佣李嬷嬷叫:“姑爷,小姐来了!”
周菊芳在刘嬷嬷陪同下来到万卷楼,她们虽然撑着雨伞头脸没打湿,但身上都被斜风雨淋湿透了。刘嬷嬷扶周菊芳进屋坐下,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刘嬷嬷对李嬷嬷说,你告诉姑爷,少奶奶衣服淋湿了要赶快换。王冕听见妻子真来了,大吃一惊说:“真是胡闹!”杨维桢笑道:“刚提到妹子妹子就到,看来妹子比我那口子还管得严。”王冕叹曰:“菊芳呀菊芳,怎么说你好!我去看看。”杨维桢说:“当务之急是让妹子换掉湿衣服。李嬷嬷带她到我卧室去,那里女衫多得是,让她自己挑。梳妆好了,带她到这里来吃晚饭。”
王冕担心地说:“她的病刚好一点,这一淋雨,没准病情又要加重了。真是没事找事!”杨维桢道:“女人天生这个脾性!”王冕却深有感触地说:“不过有时候我又想,女人毕竟身处劣势,大权没有份,大事做不了,在小事上再不计较不去争,就只能逆来顺受。这个三从四德对她们太不公平了。”杨维桢笑道:“贤弟总以恻隐之心待人,善莫大焉。倘若有朝一日,世上女人个个都学武则天,争当武则天,有些小事也许就不会去斤斤计较了。”
周菊芳换衣梳妆后在两个嬷嬷陪同下进入餐厅。杨维桢笑着起立:“妹子来了,快请坐!”周菊芳万福礼道:“见过兄长!”杨维桢喜欢得哇哇叫:“妹子少礼!妹子这一句兄长叫得哥心里特高兴!妹子坐,就坐在贤弟身边!”周菊芳挨着丈夫坐下。王冕小心地问:“你没有着凉吧?昭儿谁带着?”周菊芳身体在发抖,却说:“我还好。我哥来了,特地来告诉你一声。昭儿跟着奶奶。”李嬷嬷为周菊芳斟酒。杨维桢提议大家一起干杯,周菊芳只舔了舔杯口。
杨维桢说:“妹子,哥为自己图名利想巴结当权者,把妹婿拉到书楼日夜干活,实在抱歉。这楼离村远,他一个人住着我不放心,只好自己来陪他。”周菊芳笑道:“大男人还要人陪?”杨维桢做了个怪脸:“不陪不行。我怕妹郎出了什么事,不好向妹子交待呀!”
周菊芳道:“他住大楼内难道还会被野兽叼走么?”杨维桢道:“不!这房子很坚固,野兽绝对进不来,怕的是妖精出没。”周菊芳道:“你故意吓人!”
杨维桢神秘兮兮地说:“非也,非也!就在不久前一天,更深夜静月朗风清,我独自在这里赏月,忽然听见叩门和女子呼救的声音。我一腔义胆开了门,竟是个俏佳人对我媚笑,说她是近邻人家的姑娘,因慕我少年风流特来幽会。我想世上绝无这样的好事,断定是个妖精,就连忙关门逃回房去睡觉了!若让妹婿一个人睡在这里,也碰上这种事怎么办?”
众人都清楚这是他瞎编的笑话,于是哄堂大笑。杨维桢一本正经地说:“你们都不信也没办法,但这是真的。今天妹子来了最好,这个陪妹婿的重担就交给妹子自己啦。”
王冕说:“维桢兄,雨停了,我还是陪她回家吧。”周菊芳连打喷嚏。杨维桢道:“你看你看,夜里路上风凉,妹子伤风了怎么办?还是在这儿早点休息吧。”他起身告辞出门去。
王冕按了按妻子额头问:“会不会发烧?”她说好像没有。王冕轻轻责备:“叫你别多心,别来,你就不听!”她辩解:“我哥来了,我想过来告诉你就回家的,不料下起雷雨,避了很久,这下倒真的不敢回去了。”王冕道:“你一来,我夜里就做不成事了!”她说:“你尽管去做事,我自己先睡。”王冕带妻子去杨维桢卧室躺下,让刘嬷嬷照顾,自己去画画了。
夜深了,周菊芳穿着衣服盖着被子还瑟瑟发抖,她边呻吟、咳嗽,边说:“我自作自受,对不住你。”王冕坐在边上喂水:“烧得厉害!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你就不能相信我?”周菊芳紧紧抱住丈夫说:“你太好了。我怕你有了别的女人,把我丢掉。”王冕说:“我真要丢掉你,你这样做也不管用呀。如今反而自添烦恼、伤了身子。别这样好吗?”周菊芳噙着泪水说:“我今后再也不会了。我没读多少书,说不出动听的话,让我们好在心里吧。”
远处传来雄鸡啼叫声,王冕说:“再过一会儿天就亮了。我背你回家去。”
“我没事找事,让你一夜没睡好,还要耽误你今天的活计。”
“岂止这些!我怕你这一病,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
周菊芳激烈咳嗽,喝了口水说:“我胸中很难受。我会不会死掉?”
“尽瞎说!伤风咳嗽、头痛脑热谁都会有,吃几副药就好啦!天亮了,我们回家吧。”王冕下床开门叫:“刘嬷嬷,我们回家!”刘嬷嬷进屋问:“相公,少奶奶好点么?”王冕说:“她发烧厉害,我背她回家。到半路时你去请那个李郎中。”刘嬷嬷扶周菊芳坐起穿上鞋,她想自己走,才迈开步就跌去了。王冕连忙扶住,他把自己的绸直裰让妻子穿上,再把领子拉上去将她头包起来只露出双眼,说:“这样谁都认不出你。”周菊芳顺从地趴到丈夫背上。
王冕背妻子回到家中,让她躺在床上。李郎中随后也到了,立即为之切脉、看舌苔。一家子紧张地围在边上。李郎中诊断毕起身走出卧室,来到堂屋坐下开药方。王冕问:“老先生,内人病情怎么样?没大事吧?”李郎中道:“少夫人高热身倦,脉息浮散无根,至数不齐,乃元气离散、心阳虚脱、脏腑衰竭之候,要看这一剂药服后的功效与命数了。”王冕惊骇地问:“仅仅感了一点风寒,怎么会变成绝症呢?”
李郎中解释道:“少夫人久病稍愈,病根未除,体质虚弱,劳累加上雨湿风寒,又强忍一宿,邪入脏腑,致成此症。”王冕恳求:“老先生,你一定要尽力救救内人呀。该用的药你都用上,银子我有。”李郎中道:“救人性命乃医家本分。你马上跟我去取药吧!”
王冕付过诊金,二人起身快速往门口走去。
王冕在万卷楼作画,心却挂着家中重病的妻子。杨维桢上楼笑着打招呼:“贤弟,妹子管你管得好严呀!昨夜怎么样,没吵架吧?”王冕忧心忡忡地说:“别提啦!久病初愈的人被风雨一侵袭,发了高烧,折腾了一宿,今早背回家去请医,还说病情不轻呢!”杨维桢大惊:“有这么严重么?那么你还在这里作画!快回家去陪着呀!”王冕说:“家里有两个人伺候,我坐在那里也没有用。”杨维桢道:“这画也不是非要不可,为这幅画搅得你一家不安我于心何忍?走走走,我随你去看看妹子!”他拉起王冕匆匆下楼。
两人才走了没多远,申管家迎面过来说:“少爷,少奶奶叫两姑娘去伺候喂药,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呼天抢地,扔碗砸杯打了她们。老爷、奶奶劝阻不了,叫你赶快回府。”杨维桢苦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申管家应声匆匆走了。王冕说,你还是回去吧。
杨维桢却无所谓地说:“没什么大事。你嫂子有点妇科病加心病,醋坛子翻了就摆谱折磨下人。我回去也无非各骂几句了事。家里少女人不像样,太冷清;多了女人呢,唠叨,争风吃醋,折腾没完没了!我想明天就进京去,让她们闹!那画就待妹子大愈了再画吧!”
* * *
周菊芳已经服药多日,高烧退去低烧依旧,浑身散了架似的没一点力气,只能终日躺在床上。王冕小心地为她喂药,周菊芳脸色嘴唇煞白,她摇了下头说:“喝不下了。放着等会儿喝。多谢你日夜守了我这么多天!”王冕将药碗放到桌上:“你感到舒服一点么?”她有气无力地说:“这么多天了,并无什么起色,看样子我好不了啦。”
“别瞎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本来体虚,恢复起来要慢些。过段时间肯定好了,不要灰心啊!”
“但愿如此吧。”周菊芳拉住丈夫的手,“我跟你七年了,本来想白头偕老,可是不能了。我命也好也不好,好的是能嫁给你,不好是不能守你一辈子。我若去了,把我安在杨小娟边上做伴吧。”
王冕早已从郎中那里知道妻子病情的危险程度,听妻子这么说,顿感悲从中来,但他仍要装作没事,安慰她:“菊芳,叫你别瞎想,别说断肠话。你会康复的。今天我买了一枝大补元气的高丽参,你吃了精神马上会好起来。别多想啊。”
她说:“你把我们俩的画拿出来看看。”他说“好”,从箱子里拿出画,展开在她面前。她看着画笑:“这画真好,留着做个念想吧。昭儿长大了,也让他记得娘的长相。只可惜我没有杨小娟的天赋,不能在画上写诗词。你替我题一首诗词上去好么?”他收起画对她说:“等你身子好点了,我们一起题好么?”她轻轻说:“我只怕等不上啦。”
刘嬷嬷端着参汤进屋说:“少奶奶,参汤熬好了,喝了马上有力气。”王冕接过参汤来喂。她吃了几口停住说:“你明天去我娘那儿,把昭儿带回来让我见个面。我最挂心的就是他。小小年纪若跟晚娘,受不起苦呀!”说着两眼就滚出泪来。
“我的天哪!叫你别胡思乱想你偏要想,你的病就是这么想出来的!”王冕急得发誓:“我除了你,今生今世不会再娶,若再娶妻,天打五雷轰!”
“你真好!我好想活下去。”周菊芳甜蜜地笑了,她要丈夫扶着坐起来喝参汤。他拿参汤对她说,郎中交待参不能吃太多,你过两个时辰再喝吧。她不听,把参汤一口气喝光。又说:“把药也拿来,我要多喝点,好早日康复。”他端着药碗犹豫地说:“一下子吃这么多药不行呵!”她说:“不怕!拿来!”夺过药一口气喝光。刘嬷嬷拿着两只空碗出去了。
“只要昭儿不受苦,我就放心啦!”周菊芳无比兴奋,脸上掠过一阵红润,“但是,你今年才三十岁,终身不娶就太孤单了。你不该发这样毒誓,让我心里难受。你还是再娶吧,老了好有人照顾。万一她讨厌昭儿,你就让昭儿到我娘家去,待长到十七八岁再回来。”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菊芳你想得太多、说得太多了。你纯真善良,温柔多情,恋夫爱子,让人感动!我们永远相伴,天长地久。你躺下,我陪你睡会好么?”
她深情地凝视着他说:“好,你真好。”他靠床头斜躺着将她抱在怀里,盖上被子,像哄小孩般柔柔念叨:“睡罢,睡罢,我的贤妻、好娘子。”他轻轻拍着她,眼里噙满泪水。她仰望他青春的脸庞:“我能永远躺你怀里多好。”他说:“你不就依偎在我怀中么?”泪水滴到她脸上。她微笑着:“这样真好!你别哭,我永远惦记着你,下辈子仍旧跟你。你要么?”他答应:“要你,一定要你。”低下头亲她的脸。她幸福地喃喃自语:“我真高兴……真高兴!我要睡了……真的睡了……”就闭上了眼睛。王冕也顺着她说:“睡罢,好好睡罢。”一只手仍旧轻拍着她。过了一回儿,他突然惊叫起来,“菊芳,你身上怎么这样凉?菊芳,你醒醒!菊芳,你醒醒呀!”他紧抱着妻子大哭,“菊芳!娘子!贤妻!……”
杨小娟坟墓的边上添了一座新坟,墓碑上刻着“先妣王门周氏菊芳之墓”。天阴沉沉的,墓前香火明灭,草纸的烟灰腾空飘去,树梢上两只乌鸦凄厉地叫着飞去了。王昭披庥戴孝跪在坟前磕头哭泣:“娘,你怎么不见我一面,丢下我就走了?……娘,我想你呀……我好想你……”王冕站在一旁抹泪鞠躬:“菊芳,你安息吧。我会信守诺言,带好儿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