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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蒙蒙亮,王冕牵着水牛出村,小狗突然狂吠着向水井边老樟树窜去,粗壮的树枝下好像挂着一个人。王冕走近几步仰头看,认得是朱婶,她披头散发,舌头吐出老长,脸型扭曲面色铁青。王冕吓得大叫:“救命啊!有人吊……吊树上啦!快些来救救她呀!”
王冕声嘶力竭地喊,村民们奔了过来。秦老爹赶到大声悲悯叹息:“朱嫂,前天你被带走,我就有不详的预感。可是你也不能就走这条路呀……”
一个年轻人上树解绳,两人在底下托住,将朱嫂放到地面。
王冕急忙问:“还有救吗?”
后生摇头:“都僵硬了,恐怕断气已有几个时辰。”有人拿来一片破席子将尸体遮住。
秦老爹想找个后生把噩耗告知朱嫂的女儿翠姑。但谁也不想惹麻烦,以各种借口推托或溜走了。秦老爹觉得不能不管,他交代老伴跟着王冕去放牛,就匆匆直奔县城。
黄昏时分,朱嫂的女婿快马赶到。翠姑戴孝下马跪在母亲尸体前悲号:“娘,爹死得早,你辛辛苦苦带大女儿还不曾享过一天福!谁知道你又突遭横祸,身赴黄泉!你死得苦,死得太惨了呀!”
人们将尸体抬到门板上,盖上一条破床单,准备抬走。却见社长骑着马在四个随从陪同下走过来。社长举起鞭子问:“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想造反呀?”
秦老爹说:“这人死了,我们抬去掩埋。”
“死人了?什么人?”社长用马鞭的柄掀开尸体头上的布,吃了一惊;但马上镇定下来,笑道,“这个女人昨天不是好好的么?”
正在伤心痛哭的翠姑突然站起来,发疯一般冲向社长,抓住他的衣服骂道:“原来是你,你这个畜生逼死了我娘!”
社长先是一惊,接着竟下马抱住翠姑一阵狂笑:“唷,肥母羊的妞儿更嫩哩!”
秦老爹急忙把翠姑丈夫拉到樟树后,悄悄说:只能用苦肉计救你妻子了,快去狠打狠骂,然后拖她走,装疯。翠姑丈夫说“明白”。他立即冲上前几个巴掌打过去,大骂:“疯婆!疯婆!”翠姑满脸血污、涕泪模糊,她披头散发,疯狂地挣扎,拳头雨点般落到丈夫身上。
秦老爹走过来摇头叹息:“唉,真是命苦。这个女人今天受了点刺激,疯病又发作了。社长,你别介意啊。看来又得把她关进牛栏!”翠姑丈夫趁机把妻子拖走了。
社长就不再去理会朱嫂母女的事,其实今天他是带着四个打手专门来找王力农报复的。王力农本来躺在床上,听说朱嫂寻了短见,作为邻居他想过来看看,就勉强起床刚刚到场。社长发现了人群中的王力农,就对身边一个打手说:“前天就是那个病恹恹的蛮子对本官动武。白彪,你认识他么?”
一脸凶相的白彪对着王力农看了一会儿,说:“他叫王力农,祖上几代人都是宋朝武将。他是我同门师兄,武功比我略胜一筹。”
“怪不得如此嚣张!原来他祖辈都是大元的死对头,今天我要杀了他!”
“凭大元的天威和社长的武功,杀了他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不过他的许多亲友都有武功,若随便杀了他,会招来许多麻烦。依奴才之见,最好废了他的武功,让他生不如死。”
社长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可你自知武功不如他,又怎废得了他的武功?”
白彪阴险一笑:“世间事各有各的办法——奴才略施小计替社长办了就是。”
王力农发现社长和一个随从似乎在关注议论自己,后来看清那随从就是曾经的师弟白彪,顿感祸事即将临头,赶紧转身回家。
社长大喝一声:“王力农你往哪里跑!抓住他!”
三个打手迅速冲过去逮住王力农,将他按到在地,王力农挣扎着又站起来。白彪绕到王力农身后,趁其不备一脚踢去,王力农立仆。马彪就往他右肘上狠狠踩了一脚,又在其两小腿各猛踩一脚。王力农脸上豆大的汗珠淌了下来,几声惨叫,昏死过去。
社长狂笑着翻身上马,一群打手紧跟其后扬长而去。
秦老爹和乡亲们眼看着王力农被社长和白彪这些恶魔残害,敢怒而不敢言。看他们走远,赶紧安排朱嫂后事,一边把王力农抬回家。
王力农直挺挺在床上躺着,王冕紧握拳头在边上哭泣,他幼小的心灵充满了对社长及其打手的仇恨,虽然他现在无能为力,但这些账一笔一笔刻在他心坎上。
郎中在王力农右臂和双下肢的伤处敷上伤药,绑上杉树皮作固定夹板,然后交代宋英:“骨折部位都整合过了,有几块碎裂的骨头恐难痊愈;即使能恢复,起码也得一年之后。记住,一定要小心伺候,千万不可再次受伤移位。平时尽可能弄点鱼肉、排骨汤补补,也许能好快点。”宋英抹泪应承,郎中提起药箱要走,宋英吞吞吐吐说不出话。
秦老爹知道宋英付不起诊金,就从自己衣兜拿出一小块银子递给郎中:“这户人家是我邻居,本是非常讲信用的,可他们实在已一贫如洗——对不住了,我这点小意思请先生收下。我们会永远记住你的大恩的。”
宋英拉着王冕就要下跪,医生赶忙扶住,接过银子走了。
王冕本来下午开始上学了,岂料突然祸从天降。他现在考虑的根本不是上学,而是除了放牛,尽量替母亲多做些事。父亲的伤如此严重,听郎中所说,要“补”才能好得快些。可是家里哪有钱去买补养的东西呢?王冕在七泖湖边放牛,脑子老想这件事。看到湖中的鱼在游,可是捉不来;天上有鸟儿在飞,也抓不到。看来看去,他忽然有了主意。
第二天早上,一缕阳光晒进窗台,落住王力农床前。宋英在一边安慰丈夫:“医生说了,三天之后伤处开始退肿,疼痛就会减轻的。”
王冕兴冲冲进屋说:“娘,我套来一只活野兔。马上把它杀了烧给爹吃,补补身子。”
王力农问:“你放牛怎么又去套兔,谁教你的?”
王冕有些得意地说:“牛已托秦老爹在照看。挖陷阱可套野兔是听人家讲,学来的。”
宋英接过野兔看,发现是只快生小免的母兔,觉得可怜不想杀。王力农也说,杀掉怀孕母兔太残忍,吃它的肉于心不安,还是放了罢。宋英拿来些药粉敷在兔子伤口上。野兔似乎懂得人的心意,不再挣扎。
王冕想了想,说:“爹娘说得对,我马上就去放了它。”王冕抱着免子走出房门,拿起一个小竹篓就向七泖湖快步走去。到了湖边,他摸摸兔子小心放到草地上说,“兔妈妈回去生兔宝宝吧。”兔子一溜烟钻进草丛去了。王冕赤脚走到湖边沼泽地,用双手翻开淤泥,抓起泥鳅和黄鳝来,中午时分抓了近半篓。他走到秦老爹跟前说:“谢老爹为我看牛这么久。我爹说,不忍心吃将要生小兔的母兔,我已放生了。刚才捉了些泥鳅、黄鳝。”
秦老爹说:“你爹娘都是修善积德的好人哪。你很聪明,放了母兔,马上晓得抓泥鳅黄鳝,这也是有用的补品。牛已经喂饱了,快回去烧黄鳝汤给你爹吃吧。”
泥鳅黄鳝汤果然有用,王力农吃了几天,精神略有好转。可是还要吃药、要定期换伤药,一家人的吃饭生计,官府又来催牛税、地税,加上这样那样的礼钱,日子越来越艰难了。宋英只有多揽些针黹活,赚几个铜钱勉强维持。王力农想自己男子汉,却要靠妻儿养家糊口,还耽误儿子上学,不禁羞愧难当唉声叹气。宋英安慰丈夫说,可以让儿子下午把牛牵到慈光寺边上去喂,只要把牛拴牢,也能抽空去上课;以前他就经常这样站教室外听课的。王力农听妻子这么说,找不出理由反对,就同意了。王冕于是开始上学。
这天下午,王冕把牛牵到慈光寺前,炙热的太阳当空,王冕担心水牛久晒受不了,将牛拴在一颗大树底下就进寺听课去了。
上完一堂课,王冕打算出去放牛,丁老师问起王冕父亲病情,就站住说了几句。
正交谈间,一位中年儒生走过来朝课堂内张望。丁老师忙迎出门去,说道:“韩先生大驾光临,有甚赐教?”
韩先生问:“你跟我说过的神童王冕,就是刚才站你对面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哥罢?”
“正是。我叫他出来见你。”丁老师转身叫:“王冕,你快来见个礼!眼前这位就是名闻遐迩的通儒韩性先生。”
王冕大喜,走到韩性面前站好,恭敬行礼道:“村童王冕见过韩先生!”
丁老师说:“我偶然跟韩先生讲起,你年幼而悟性高,家贫而尤勤勉。韩先生爱才心切,专程来看望你。你若得韩先生教诲,来日前程无量。”说罢,他就去上课了。
王冕跟着韩性走到长廊另一头,韩性在廊凳坐下,王冕恭立着。
韩性问:“听丁老师说,你能一字不差背下《大学》章句,《中庸》章句你也能背么?”
王冕答:“能。”
“你把第一章背来我听听!”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王冕流利地背下来了。
韩性点头,又问:“何谓中庸?”
“程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
韩性再点头,又说:“随口背一首古诗来。”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王冕背了一首宋人的《雪梅》。
“看来你很喜爱梅花。你是否认为梅花凌寒傲放,必是十分春讯临世么?”
王冕朗声答道:“不!梅格高雅,却会因诗人不同处境而各有感悟评说。陆放翁诗云:‘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此乃落寞志士身世之叹。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句,却是雅士孤芳自赏的表露。”
“王冕,这些都是你自身的心得体会吗?”韩性不敢相信七岁的孩子能有如此深刻感悟。
“我听家父偶然而发感慨,就铭记于心,信口拈来。”王冕诚实回答。韩性听了,对面前的孩子不禁又增添了一份喜欢。因为即使是引用,其快速灵敏、博闻强记、完美表达,均足以令人惊叹。他转而问道,“听来令尊也是一位宿儒?”
王冕说:“家父算不上宿儒。祖上曾经为官,据说先祖对家父言传身教是有所期望,但因业儒难以养家糊口,时势所迫转而为农。”
韩性看自身旧衣补丁,寒酸毕露,不免自嘲而问:“当今九儒十丐,读书人只能与乞丐称兄道弟。你却求知若渴与儒为伍,不怕来日谋生无路么?”——这九儒十丐,讲的是元代把人分为十等,读书人第九等,地位略高于乞丐,但连娼妓都不如。
王冕说:“我没有想那么多。除了读书,我还想学画习武。尽量多学一点,长大了才能以自身之力侍奉双亲,帮助他人。”
韩性笑道:“看来你虽年幼,但对孟夫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圣训,已有较深体悟。望你将来能做为民兴利、为国尽忠的君子。”
“多谢先生教诲!弟子一定牢记在心。”
韩性问:“你会拟对么?”
王冕答道:“曾胡乱学着对,但不懂得格律规矩。”
“初学者大都如此。你对对看。”韩性看见空中燕子飞过,随口念出上联,“春到江南,紫燕筑巢勤展翅。”
王冕略一思索,脱口而出:“雨浇肥土,老牛负犁不停蹄。”
韩性点头:“对句倒还工整,只是平仄稍有瑕疵。”
小狗突然跑进来对着王冕狂吠。王冕慌忙说:“哇,先生,我的牛拴在门外很久了,我要出去看看!”他鞠了个躬,飞也似跑了。
王冕急急忙忙跑到寺外,远远望去拴在树底下的牛不见了。跑到跟前,那树周围一个圆圈内泥土被牛踩得稀巴烂,细看还有点点血迹。王冕一拳打在自己脑门上:我好糊涂啊,树边这点草怎够一头大水牛吃呢?牛饿得不行,还不拼命挣脱缰绳去寻草吃?
“我的牛不见啦!”王冕紧张地带着小狗,开始找牛。他见人就问:“你看见一头大水牛没有?”对方都说没看见。
王冕知道,牛丢了,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也就断了。无论如何要把牛找回来!他想,牛有灵性,也许往七泖湖边吃草去了。随即跑到湖边——没有!那牛究竟去哪里了?……地上有血,缰绳挣断,是牛鼻子伤着了,牛一定疯狂了……它到处乱冲乱撞,要么被外村人抓住宰了;要么冲进山里,被老虎吃了……王冕越想越怕。
太阳早已西下,夜幕渐渐降临,他已精疲力尽,但仍然独自一人往山上走,身后只有小狗跟着。此时此刻,他怕的不是老虎,而是怕从此失去心爱的牛——它既是一家人的命根子,也是他相依相随的好伙伴。王冕预感,牛已凶多吉少;但他还是希望能有奇迹出现。
宋英、秦老爹和众乡亲举着火把进山找到王冕时,已是下半夜。他躺在一处山坳的草丛中不省人事,是听到小狗的叫声才被发现的。宋英跌跌撞撞冲过去,抱住儿子嚎啕大哭。秦老爹劝慰她:“弟妹你别哭,孩子一副好相貌,命大福大,菩萨会保佑他的。孩子只是太累睡着了,赶紧送回家,灌点姜汤就会醒过来。”
几个人轮流抱着王冕回到家中,放床上躺着仍昏迷不醒,宋英哭着给儿子洗脸,一边喊:“冕儿,你快醒来!”王力农连声叹息:“是我没用,让妻儿吃苦受累!”秦大娘舀起红糖姜汤,一点一点往王冕嘴里灌。过了一会儿,王冕睁开眼睛,一骨碌坐起来说:“爹、娘,我把牛弄丢啦。我,我要找牛去!”王力农来气训了他一句:“自己信誓旦旦做的保证,才几天就出事……现在知道牛被你弄丢了?”
话音刚落,只见王冕两眼紧闭,扑通一声仰面朝天翻倒在床。宋英刚刚有点放松的心情立马又紧张起来,她慌乱地掐儿子人中,又对口呼吸,但儿子毫无反应。宋英忽然站起,将颤抖的手指向丈夫:“你……你……你……”她胸中郁积的愤怒似乎就要爆发,但过了一会她还是慢慢地把手收回,按住胸口咳了两声,一口红痰吐在地上。
秦大娘搀扶宋英坐下,秦老爹安慰说:“孩子脉搏偏弱,等下再喂点姜汤,让他平稳睡会儿。再熬些泥鳅、黄鳝汤喂他喝下去,明天小孩子就没事了。这当口,你们一家人只有互相帮扶,想方设法度过难关,再不可言语刺激。你们都是知书达理的人,我就不多说了。记住,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说完,秦老夫妇告辞回家。王力农愧疚地在床上抱拳道谢。
都下半夜了,宋英送二老出门,心中既感激又过意不去。秦老爹叫她照顾好儿子,找牛的事明天他会约几个乡邻一起去的。
宋英又给儿子喂了些姜汤——看他能喝进姜汤,才放心一些。王力农躺着,坐不起来什么也看不见,只好不时地问妻子,姜汤喂了没?鱼汤喝过没有?宋英不想搭理他,但听他说到鱼汤,她又立即起身去烧些鳝鱼汤喂进去,王冕苍白的脸渐渐透出红晕来,宋英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天快亮时她实在撑不住了,就靠在儿子床沿朦胧睡去。
“爹,娘!我找到牛了!”刚刚打盹儿的夫妻俩被儿子的叫声惊醒。宋英看到儿子坐在床上,连忙紧紧抱住他:“冕儿,娘在呢!你累了,再睡会儿……就在娘的怀里睡。”宋英像抱着襁褓中的孩儿,轻轻拍他的背,哼起催眠曲哄他入睡。可是王冕挣脱了娘的怀抱,穿衣下床就要出屋去。宋英赶紧去拉住儿子。
这时刚好秦老爹来叫门,他进门看见王冕能下床了,大喜过望。宋英告诉秦老爹,儿子刚刚还说梦话,说牛找到了。王冕说:“是找到了呀!我清清楚楚看见牛在一个很大的石槽边喝水,恰好娘来到我身边,我喊了一声,就——”他四周看过去,觉得有些不对劲,摸摸脑袋,“看来,看来是在很远的地方……那个石槽好大呀……”
秦老爹琢磨,王冕可能还没有完全清醒,要宋英端姜汤来让王冕喝些下去。然后拍拍王冕的背让他坐下,问道:“孩子,你想不想得起来,牛是怎么走丢的?”
王冕把经过捋了捋:先是将牛拴在寺门口的树上,进庙听丁老师上了一堂课;之后韩性先生来,两人谈话时间长了些,想起去看牛牛已不见了。估计牛很饿,挣脱缰绳跑了。从地上有血迹判断,牛受了伤疯跑进山了,自己就进山寻牛。后来的事很迷糊,心里想,牛丢了,自己闯了大祸,爹的伤没钱医治了怎么办?……我很伤心,担心回家挨骂……我又继续找牛,好像找到了——但现在看来这是一场梦!……说着说着王冕大哭起来。
宋英抱住儿子,贴着他的脸,千言万语一句也说不出,只有止不住的泪水在喷涌。王力农躺在床上尽叹气,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
秦老爹听了王冕的陈述,知道他这下已完全清醒,说的话是真实可信的。就安慰他说:“孩子,牛丢了虽然因那位韩先生找你谈话引起。但此事不能怪他,也不怪你。他那么高学问的大儒亲自来考察你,这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看似坏事,也许能带来好运呢。孩子,只有一点我不得不说:你一个小孩独自一人黑夜上山寻牛,实在太冒险了。如果你出事,你爹娘怎么办?今后遇事,千万要三思而后行哪。”
王冕站起来擦去眼泪,仿佛又恢复了平日的青春活力,他说:“爹、娘,我错了。我不该独自深夜上山,反让你们为我担惊受怕。我现在没事了,牛一定要找回来。老爹,请你帮我雇两位叔叔一起去找牛,好么?”
秦老爹说有两位乡亲已经出发去寻牛了。他觉得王冕的梦在暗示:大石槽只在村庄水井边才有。他叫王冕吃了早饭,和他循着这条线索去找找看,也许真能找到牛的踪迹。
张北村今天特别热闹,天蒙蒙亮,男女老少都围在井台边欢呼:“有牛肉吃啰!”
哪来的牛肉?原来昨天傍晚有个村民看到一头大水牛发疯似地在山边奔跑,他躲在大树后面看,发现牛鼻子血肉模糊,没有缰绳,也没有人追赶。该村民胆小不敢上前拦截,就立即回村报告。于是十五个男子手拿锄头、火把,循着地上的血迹冲进山去。
村民们搜寻近两个时辰,才发现水牛正被一只老虎撕咬扒皮。眼前景象既恐怖又充满诱惑——原本长满一人多高柴草的浅丘已被夷为平地,地上和老虎身上都沾满血块,看来虎牛搏斗刚结束不久,老虎还没来得及享用它的美食。
村民们一字排开,一步一步向老虎包抄过去。领头的单福发出指令:“大家适当保持距离,举起锄头冲过去,听我口令同时用锄头捅向虎身,将它吓跑!”正在美滋滋舔着牛血、嚼着牛肉的山中之王,自然不甘心乖乖让出美餐。它张开血盆大口,一跳窜出丈余远,打破众人包围圈。一个村民躲避不及,锄头被老虎腹部勾住带人倒地,锄头柄压住他右手,只听见“咔嚓”一声,手骨断裂。村民痛苦地高呼“救命!”单福指挥大家快用锄头打老虎。这个庞然大物在雨点般的锄头锤击之下,一溜烟逃走了。
牛肉搬回村里,村民倾村而出。都一年没开过荤,今天突然得来一头大肥牛,大家首先感谢单大爷等十五壮汉虎口夺肉。但有几个问题亟待解决:一是牛肉怎么分配;二是社长那里怎么应对;三是牛主人找上门如何交代。
先议分配问题:报信的村民说,没有他的消息就连一根牛毛都没有,别说牛肉;所以他要先提三成。进山虎口夺牛肉的十四(注:单福高姿态不发表意见)壮汉说,没有他们舍命和猛虎搏斗,一条牛尾巴都捞不着,所以他们要先提四成;至于报信的人连山都不敢进,最高奖励只能多给一根牛骨头。其他村民原则同意给报信人多一根牛骨头,但十五人的提成不得超过一成半。那个右手骨折的村民说自己是工伤,医药费误工费必须村里出,另将里脊牛肉给他补充营养。
由于各种方案都有一定道理,一时争执不下,暂且搁置。
官府那边,大家心知肚明——私自宰杀耕牛违抗国法,深夜聚众上山以造反论处。虽然是虎口夺牛肉,若让社长知道,牛肉必定没收,能免于法办就开恩了。但就应对之策,全村人百分之百赞成单福的意见:牛肉分回去立即烧起来吃光,事后不张扬;封锁消息,绝对保密;官府来查,死不认账。
然后进入第三议题。单福庆幸说:“这头牛到现在还没有人来追认,大约是老天爷可怜我们村百姓,将牛肉送给我们吃啦。”
有人叫:“那边有一老一少走过来了!”
有人说:“只要不是官府的人就不怕。”
秦老爹和王冕走近井台,看到牛肉,惊喜地互相使了个眼色。秦老爹问道:“村上春天杀牛,好奇怪呀!”
单福连忙说:“在下单福……请问老爹是哪个村的?高姓?想买牛肉吗?”
秦老爹笑笑:“我姓秦,梅山村的。你们杀的这头牛若真是村上的,我想买几斤回去,否则送我白吃也不要。”
单福听出对方话中有话,心知此事难以隐瞒,就承认牛肉是村里人从老虎口中夺下来的。并说天赐之物,见者有份。将两块牛肉分别用草绳缚了,要送给秦老爹和王冕。
王冕说我不要牛肉要牛头。但牛头已破开分掉了,单福拿来一只牛角,王冕接过来,痛苦地让秦老爹看牛角上“王力农”三个字。
秦老爹明白了,他沉痛地对大家说:“这位王冕小哥的父亲叫王力农,是我的邻居。他的姓名就在这牛角上刻着,这头牛正是他家的。王力农常年卧病在床,家中一贫如洗,这耕牛是王家的命根子。按规矩虎口夺下死牛,应该马上报官。可你们私分着吃,如今脏证俱在,不好说话呀。王家若告到官府,你们不但要赔耕牛,还要按偷窃治罪,全村连坐!”
单福这时才意识到,带着侥幸心理分吃牛肉,实在考虑欠周,已犯下大错。他如梦初醒对大家说:“乡亲们,吃牛的老虎被我们赶走了,牛肉确实是虎口夺下来的,可王法在此,我们倒反变成是偷牛了!如今谁拿得出银子赔给失主?谁去出首认这个罪,受那个酷刑?按连坐法,村里没一户能逃得脱干系!只怪我们贪嘴贪心,如今闯下了大祸!怎么办?”
场上死一般寂静,村民们一个个脸如土灰。
单福招呼大家:“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求老爹和小哥网开一面,救救我们全村男女老幼!大家还不赶快跪下!”场上所有人都跟着他惴惴不安地跪倒在地。
王冕茫然失措:“别,你们别跪!”他自己不由自主面对众人也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