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正再也没回矿上干活,他不打算再下井了,这段体验注定会成为他人生最悲惨和难忘的回忆,自己尽一个月挣的钱估计也够自己的学费了。于是他又到了矿上,准备结算他的工资,敲开了矿长室的门,焦大头和甑大军仍然在这里喷云吐雾地抽大烟,文正说明了来意,甑大军说:“矿上的规定,够一个月才发工资,你才二十九天……”文正哭笑不得,自己辛辛苦苦尽一个月,在一米多高的地下,每天弯腰劳作十来个小时,说是干活,几乎就是拼命,不计成本不计代价,提心吊胆,几乎和上战场一样,那是拿命换来的钱,就这一句话就不给了,全不顾一点的同学情谊,当然在甑大军的眼里文正只是一个可供自己欺负的对象,从未平等地看待过。文正气愤地说:“那我再干一天。”
“中途离岗,我又雇了别人,没你的位置了!”
文正怒目而视,站着那里一动不动,甑大军把枪拿起来,对着他说:“还不快滚!”
文正气的险些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摇摇晃晃的离开,这时的甑大军处在毒品的迷幻和兴奋中,他真有可能开枪,而且他也有势力和资本这样做。
回到家中,奶奶看他的脸色不对,就问:“怎么了?工资算错了?给少了?”
老人可能猜到了最坏的结果,但她宁愿希望不是那样。“没算错,就是不给啊!”文正咬牙切齿的说。
“那是为啥啊?”
爷爷接过来说:“那还有个为啥!想找理由一千个也有,以甑家的本性我当时也想会是这个结果,王润平的抚恤费肯定要从其他人的身上克扣回来。”
父亲李沁德接着说:“实在没办法,到时候我找甑家借高利贷吧,反正我在井下干活还他们的钱。”
文正赶紧说:“千万不能,甑家的高利贷是每天一分的利,一百天下来就翻倍,那是永远都还不完的,到时候就成了他家的奴隶了,矿上好几个工人都是这样,长年累月在井下干,还是还不完人家的钱。”
“哎,那……那大学总得上呀!”父亲抱头蹲在墙角,其他人也都不作声,屋里只能听到众人愤愤不平的喘气声。
过了一会儿文正说:“先别犯愁,还不一定能不能考上呢?明天发榜我看完就知道了。”看着家人为难的样子,他这时候反而真希望自己考不上。
“对呀,玉林过来找你了,说有点事,让你过去一趟。”奶奶突然想起来对文正说。
“哎,没别的事,肯定是知道我要去县上看榜,让我给那个没良心的二龙捎话回来眊媳妇。”
文正推开了常万金家,玉林看见文正过来,热情的边打招呼边给文正倒了杯水。看来玉林姐的病完全好了,她和过去一样的漂亮一样的灵泛,甚至比以前还要美,而且感觉她虽然只有二十出头,但一下子是变得很成熟,对生活也多了自信。文正不禁为玉林姐的重生而深感高兴。
玉林语气稍有些沉重地对文正说:“听说你要到县上看榜去了,英子想让你给二龙捎个信!”
“没问题,我肯定把那小子拉回来!”
玉林轻轻的笑了一下,把文正领进耳屋,英子半躺在一铺行李上,文正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一年前见到的那个还没有长大、细皮嫩肉、口齿伶俐的英子吗?
她变得骨瘦如柴,原来乌亮浓密的头发掉的已经十分稀疏,头皮一览无余,白嫩的脸变得黯淡而且布满褶子,颧骨突出,眼窝深陷。一种无以名状的难过让文正感觉嗓子梗咽,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英子先开口了:“文正,你过来了,”伸出麻杆粗细有些瘆人的胳膊示意文正坐下,看来她的上半身还能动弹。
“我有几句话想让你捎给二龙,这样即使我死了也放心了,”文正使劲点点头。
“我的时日不长了,要是再能见二龙一面就没啥遗憾了……我知道他也许不想回来,但是有几句话我必须得转达给他,不然我会不瞑目的……我跟了二龙的时候还不到十六岁,为此我和家人绝交,为了这不回头的爱情我义无反顾,千里私奔,背井离乡和他来到这里,没有明媒正娶就过上了日子……为了跟他在一起,我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正值最好的年纪,我没有提出要过一件衣服,无米下锅的日子也不知有多少次,但那些日子是快乐的……他曾经和我发誓说,不管是贫贱、疾病我们都携手一生、不离不弃,我信了,这就是我不管多苦多难都跟着他的一个心灵支撑,直到现在我都认为这是真的,不然我坚持不到现在,我要让二龙亲自告诉我这是真的,我才能放心而去……”
说到此处,英子的眼泪潸然而下,顺着脸颊打湿了胸前的衣被。文正再一次哽咽,“你放心吧,我一定给你把他带回来!”文正近乎坚决地说。
文正和长生结伴去县里看高考成绩,长生情绪很低落,父亲刚刚离去,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很难承受,他已经算是十分坚强的了。看着长生的样子,文正没有说话,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显得空洞虚无,倒是长生主动问文正工资的事情,文正就把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遍,长生愤愤地骂了一句:“老天爷怎么还不显灵?这种恶人就不该活在人世上!”然后他又若有所思地说:“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恶人不早死,却享受富贵,好人却命短,还受尽煎熬?”
文正接过来说:“天道轮回,这报应估计也不远了!”
“那你的学费怎么办呢?”
“我爸说借甑大军的高利贷,我不让,到时候再说吧,反正我考的不好,考上考不上还不一定呢?”
“咱不和那狗日的借钱,我这里有,到时候拿就行了。”
“那怎么行呢!那是你爸用命换来的血汗钱,我不要。”
“你这人死脑筋啊?那么多钱放在那里也是放着,你先用,毕业以后挣钱再还我,这不是一样吗!什么事能比这事当紧的?我想我爸也是这么决定的……”
文正无语,他太了解长生了,他的心地永远是那么的善良,他的真挚不容推却。
学校的外墙上贴满了红纸,上面拿毛笔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名字和高考分数,文正和长生挤过人群,在上面努力寻找自己的名字。
第一个名字就是秦犇,580分,华夏政法大学,文正和长生愕然,这个从不上课,名字都写不全的家伙竟然第一名,不过马上又归于平静,因为在考场上他们已经见识到了,人家是举全县之力去考试,结果是必然的。在前十名里看到了阿瓦尔丽欣的名字,她考上了新疆大学,这让文正有些意外,没想到她要回自己的家乡去读大学,不过家乡可能才是她真正想去的地方。第十一名是长生,550分,北方师范学院,文正纳闷,这个分数一本都绰绰有余,长生怎么选择了个二流大学?回头问长生,长生说:“为了能和塔娜考到一个学校,我两都报的志愿低点,这样才有可能被一个学校录取,不过,现在还不知塔娜考的怎样?”文正真是佩服长生对爱情的执着。第一页都快看完了,还不见文正的名字,文正有些着急,长生大声说:“在这里,文正,咱俩一个学校!”在第二页的中间,写着李文正485分,北方师范学院。两人高兴的抱了起来,没想到他两上大学还能在一个学校,然后长生有些可惜的说:“凭你的真实成绩,第一非你莫属,北大都有可能啊!”
“哎,考上就好,能和你一个学校,不去北大也值了,你不是为了和塔娜在一起,也没去更好的学校吗?”
两人又笑了起来,随后转身按照玉林姐提供的地址去找二龙去了。
两人刚走,一个人影出现在红榜前,竟然是丽惠,没错,是她。丽惠在省城边上学边干活挣钱,她已经读了一年,过完假期她也高三了,她知道今天放榜,于是昨天就坐火车偷偷来了林胡,怕熟人碰见告诉了甑庆寿,于是就等没人的时候来到学校前,她关心文正同关心自己一样,惦记文正的高考,甚至高考那几天一直都在远方祈祷,按照高考的考试时间自己也按时做题,他要从内心给文正支持,把自己能量传到千里之外,让文正有信心和力量去取得成功,去实现人生的理想。当她看到文正的名字时激动的热泪盈眶,他的成功就是自己的成功,甚至甚过自己的成功。她纳闷凭文正的成绩怎么会考上这种二流的学校,但是北方师范学院就在省城,下学期自己就可以经常看见文正,想到这里她又幸福的笑了,感觉这也许是天意,反正考上大学就是好的,以后还可以考硕士博士,一次高考不可能限制住人的一生。
在临街的一个小门面文正和长生找到了二龙,二龙来这里快一年了,他开了个调料铺子,由于他知道自己做的事情理亏,怕文正和长生怪怨他,所以一直没有去找他们,其实他也无数次想找文正和长生聊聊自己的苦闷,但是没有勇气,因为他能够想到这二人的态度。当文正把英子的话全盘转告给二龙后,他蹲在那里半天没说话,眼圈发红几近落泪,“她得的是绝症,本来我应该守着她,照顾她,但我就是不能面对那么青春年少的她逐渐的憔悴枯萎,我不想面对不敢面对,我想留在我脑海里的永远是那个美好的形象,”二龙用沙哑的声音说。
“歪理!”文正骂道,“做人要有担当,你不想面对,难道英子想面对自己容颜衰败,瘫痪不起,走向死亡吗?她要面对的是何等的失落和打击?什么时候最需要你?做人什么都可以没有,但不能没有良心,你有没有换位思考过?”
“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还等什么?赶快回家!”长生狠狠插了一句。
“那好吧,咱们马上就到车站。”文正说道。
“不用,我有摩托,驮上你两!”
二龙从后院推出一辆崭新的摩托车,文正和长生惊讶当年那个穷酸可怜的二龙当了负心人之后变得发达了。
文正和长生坐在二龙的身后,他两第一次坐这个玩意儿,四下生风,没想到这个两轮的东西跑起来比汽车还快,一路无语,很快他们就回到了匈奴村的村口,二龙突然把车停下来,神情有些紧张的说:“怎么咱们这里现在也有交警查车了?你两先下来走吧,这车我没上户。”
长生说:“最近咱们这里拉煤车多,老堵车,交警也会经常来,那你咋办呀?”
“我闯过去,为了辆摩托,估计他们也不追!”
说着二龙便轰着油门向前骑去,出乎意料的是,交警看到有一辆摩托闯过后,便发动他们的警用摩托开始在后面狂追,一时警笛大作,上演了一番警匪飙车,好像在合力围捕一个罪大恶极、杀人如麻的重犯,他们把二龙逼到了匈奴村的山坡土路上,二龙也好像是受惊了似的,加大了油门在山坡上狂奔,十分危险,而后面的警车仿佛追起了兴致,开始全力往路边的土崖下逼二龙,正当文正和长生心都提到嗓子眼的时候,不幸的一幕发生了,一辆警车超过了二龙,在他的前面突然停下来,二龙一个急刹车,由于速度太快,只听见一身尖利的刹车声,二龙和摩托瞬间腾空而起,然后是一个抛物线向沟底重重的跌落。
当文正和长生跑到沟底的时候,二龙七窍流血,嘴像离水的鱼儿一张一合,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逐渐只有出气,没有呼气,文正把二龙抱在怀里大哭,“二龙,二龙……你想说什么……你要挺住啊,英子在等你,英子在等你……”二龙那充满鲜血的眼睛好像露出笑意,他在微笑中离去了……
文正和长生紧紧抱着二龙的身体不肯撒手,两人放声痛哭,文正想起了二龙被甑大军在众目睽睽下当狗牵着走的情景,想起了因为吃不下一大桶的方便面被陈岗踢翻在地的情形,他用乞求的眼光喊“文正救我!”文正多希望此时的二龙还能够喊自己救他,哪怕给人们留一丝救他的机会与希望,都没有,他竟然死的这么惨烈,甚至没留下一句嘱托的话。文正想起了两人在雪地里大嚼着半袋方便面的约定,大哭道:“二龙,我还欠你一箱子方便面呢,你让我怎么还你?我一直把这个约定记在心里啊……”
几位交警包围现场,“查查他为什么逃避检查,是不是逃犯?”长生大哭着说:“他只是摩托车没有上户,不想交罚款罢了!”
文正和长生把二龙的尸体抬回了家里,警察认为是自己肇事的交通事故,没做任何处理就离开了。常万金夫妇和玉林都哭的昏死了好几次,她们怎么也没想到这近一年的企盼最后竟然是这个结果。当英子得到这个消息后,非要亲自看看二龙,人们阻止,怕英子受不了这惨烈,但英子执意要看,说否则她会死不瞑目的,于是文正和长生把她放在椅子上,抬着椅子把英子放到二龙面前。她用细如麻杆的手颤颤巍巍撩开二龙的散面纸,眼泪扑簌,但并没有哭出声来,用自己的手绢蘸着泪水费力地轻轻擦去二龙眼里、嘴里、鼻子、耳朵的鲜血,之后用手抚摸他的脸庞,轻拢他的头发,最后突然放声大哭:“二龙,你等我,我随后就到了……”
之后英子拒绝吃饭喝水,不管任何人怎么说、如何劝,第五天,她也是在微笑中离开了这个世界。
两副棺材并排而放,前面是他们的合影,两张稚嫩的脸笑得那么青春那么灿烂那么甜美,哀婉凄楚的唢呐声响起,白色的纸钱漫天飞舞,细雨随风而洒,此刻间草木含悲,天地动容……远处的山坳上矗立了一座新坟,墓碑上写着“常二龙、祁英夫妻合葬之墓”,旁边芳草萋萋、山花烂漫,一对彩蝶翩翩起舞。
当文正考上大学的消息传到村里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人们都没想到匈奴村出的第一个大学生竟然是外来户的孩子,绝大多数都投来了嫉妒而非羡慕的目光,当然也有一些人乐的合不拢嘴,比如福旧老汉,在很多人面前讲起了文正是文曲星下凡,包文正公转世的大论,说这孩子以后贵不可言,说不准能当总理呢。当然最高兴的是李沁德,他这几日走在村子里都是把头昂起来,因为自己长期被当地人看不起,受排挤受压抑,现在终于有别人不如自己的地方了,让那些自认为了不起的村里人也知道我李沁德后人是有出息的,不但高榜得中,而且将来还可能做大官,甚至招驸马呢!当然高兴归高兴,有一个事情总是要面对的,那就是文正上大学的学费还没着落呢。李沁德的几个好朋友,像常万金、福旧老汉这些人都把自己的积蓄愿意拿出来借给它,但是这点钱根本不够,更主要的是他的这些朋友都不宽裕,李沁德十分感激自己在危难之时几个穷苦朋友的一片拳拳之心,但是同时也好言谢绝了。
同样着急的还有文正,长生早就说过要把他父亲的抚恤金给文正垫学费,但文正总觉的这个钱自己不应该用,也并没有向家里说这件事情。开学的日子眼看就到了,文正心急如焚,但自己又不能让父亲看出来,因为他知道父亲甚至比自己更着急上火。中午他在床上午睡,但是怎么也睡不着,他听到了父亲同样的辗转反侧,而且伴有轻轻的叹息声,之后他坐起身来对炕上正在做鞋垫的奶奶说:“家里还有几百块钱,让文正拿着到街上买上两身像样的衣服,再买上一双皮鞋,上大学了,得体面点,别让人家看不起,还有这孩子爱运动,得买一双运动鞋,还得一个大箱子……”
“哦,等孩子睡醒了,我就拿钱让他去买,箱子就别破费了,你和文正他妈结婚的时候不是陪了一个人造革箱子嘛!”
“那箱子不能拿,太老了,现在都是时兴的东西了,别让孩子难堪,同学们会笑话他的。”
文正突然坐起来说:“我不买了,这些都不重要,一个人能不能让人看得起不是靠这些东西,再说了学费还没筹够,咱们先考虑主要的吧!”
“你先去买这些东西,学费的事你不用愁!”
“你千万别去和甑大军借高利贷,那等于把自己卖了,我就是不上大学也不让你那么做!”
李沁德长长叹了一声气,半晌没有说话,除了借高利贷这条路他实在没有别的法子,这时候屋里长时间陷入静默当中,突然院子里传来了几声“咴儿咴儿”的叫声。
文正站起身说:“我去放会儿骡子!”今天院子里的大黑骡子还没吃草,所以开始发出声音,以引起主人的注意。
李沁德一下子站了起来,拍了下脑袋,高兴地说“哎呀,我怎么把它给忘了?文正,别去放了,你的学费有着落了!”
“啊?”文正不解。
“我现在也不下井了,咱又不种地,这骡子就白白的养活着,像咱们家这么好的牲口,是井下拉煤的好料,好几次有人出两千块买,我都没舍的卖,它是我从口外抱回来的,那时候它还是个刚满月的骡驹子,这都七八年了,就是不下井了,白养着它我都没舍得卖啊,今天你上大学的事比天还大,它该派上用场了。”
文正有些不舍,他和黑骡子的感情太深了,但是也没有其他办法。
李沁德安慰文正说:“我又不是卖它到屠场,等大学毕业了,咱拿钱把他赎回了,养在家里,给它养老送终。”
文正听了一下子高兴起来。
大黑骡子被父亲牵走了,文正送出去很远,眼泪汪汪的一直瞅着几乎和自己一起长大的黑骡,无数次它跟在自己的前后左右,用嘴舔着他脸颊的情景不断的出现在眼前,黑骡好像也预感到了什么,不住的回头看文正,幽蓝的眼睛晶莹剔透,那分明是泪水。后来它怎么也不走了,无论李沁德怎样拽它的缰绳,最后李沁德用力的在它屁股上拍了一把,它才又缓缓的走了起来,文正转脸回身,不再看它,但泪水早已模糊双眼,当他快回到家时,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了一阵长嘶,文正回头,大黑骡子已经出了村口,回头向他嘶鸣告别。
傍晚的时候,父亲回来了,手里拿着大黑骡子带的笼头和缰绳,把两千五百块钱交给了文正奶奶,这些足够文正两年的学费了,可以说把全家人这段时间的惆怅都解决了,但谁也高兴不起来,特别是文正晚饭一口也吃不下,他没想到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不是财大气粗却巧取豪夺混迹于人类之中的甑大军,而是那个不会言语却懂情懂义所谓的畜生大黑骡子最后舍身成全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