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淑贤先下车了,她到家了,傍晚时分,文正和长生也回到了匈奴村,文正快两年没见到自己的家人了,此刻更恨不得立刻飞回家里,然而走到村口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全村有十来家都白幡高挂,唢呐声此起彼伏、呜呜咽咽。文正想,怎么会这么多家都死了人呢?难道是……想到这里他不禁汗毛倒竖,脖颈一阵凉意,肯定是矿上出了大事故,不然不可能同时死这么多人!
文正几乎是小跑着奔向家里,长生也没做逗留,径直向青家湾走去。文正跨过那条流着臭水的小河,他感觉此时的小河比以往更加的臭,几乎让人窒息,跑步爬上山坡到了自家的大门,边进门边高喊:“奶奶我回来了,爸爸我回来了!”
当他进到屋里的时候,眼前的这个家和两年前几乎一模一样,还是那样的残破,奶奶坐在地上洗衣服,爸爸躺在炕上,爷爷坐在那里抽水烟,文正看到这里,才算放下心来,看来家人都安康,家里人看见文正回来也都十分高兴,奶奶拉着他的手高兴的直掉眼泪,“高了,结实了!”,爷爷也捏捏他的肩膀,摸摸他的头,像小时候那样。只有爸爸躺在那里,没动,虽然也是高兴的神情,却看起来十分的无精打采,好像是病了。文正问道:“爸,你病了?”
“没事,就是高烧,身上没劲儿!”
奶奶在一旁搭腔:“不知怎么了,方圆几十里的村子里面突然出现了这种高烧的病,一烧几个月不退,也死了不少人,估计你回村的时候也看到了。”
“那是啥原因?是瘟疫?”
“政府也不管,谁也不知道因为啥?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是伤寒,是传染病,可我觉得这和旧社会的伤寒不一样,因为老年人得的非常少,尽是青壮年,旧社会的伤寒可不分老幼。好多人都烧香磕头,请神家来看,说是这么多年在矿上死难的冤魂长年不能投胎转世,怨气太重,都出来作恶,找替死鬼。要每村挑两个最俊的童男童女在七月十五夜里的十二点扔到矿上的废坑道里,闫王爷才会让那些冤死的矿工投胎转世,这样的话全村人才能保全。”
“扯淡!”文正咬牙切齿的骂道。
“哪里是瘟疫?其实是水污染。”李沁德十分虚弱的对文正说,“咱们水管里流出的水都是黑的,每次放好长时间才能澄清,人们没办法就那么吃,前一阵子下大雨,把后山的一个煤矿给灌了,死了五百多个,打捞尸体太费钱,矿长就撒了些化尸粉,把窑口填了起来。不久后,人们就得了这种病,咱们吃的自来水就是井下的水,井下的水都是相通的。”
“爸,那你烧了多久了?怎么不看医生呢?”
“哎,有半个来月了,那几天让村里的二大夫给输点液,作用也不大,这几天人家不来了!”
“怎么不来了?要接着治啊!”
父亲不言语了,文正焦急地瞅着父亲,奶奶在旁边低低的说:“你爸病了,也不能上班了,家里没钱,前几天输液还是赊的帐,给不了钱人家不给治了。”文正也一时说不出话,没钱难倒英雄汉,谁也没有办法。文正看见奶奶在那里洗着一大堆东西,而且没有洗衣粉,干揉,十分好奇的问:“奶奶,你这是给谁洗东西呢?不是咱家的吧?怎么不用洗衣粉?”
“哎,村委员这几天要收外来户的暂住费,咱家交不起,甑大军就让人把村委会所有的沙发套和床单都拿来让我洗,说是照顾咱们,这样抵消暂住费。”
“他甑庆寿一年几个亿的赚,就是所有外来户的暂住费收起来估计还不够甑大军一天吸毒的费用,他们还要欺负外地人的这几个钱,比黄世仁还黄世仁!”文正气的几乎语无伦次。
“家里没钱买洗衣粉,你奶奶只能多泡一会儿,多揉一会儿,其实她也高烧了好几天了,强忍着坚持呢!”爷爷这时也放下手里的水烟锅,无可奈何地说。
文正转身出门买回两袋洗衣粉,把奶奶扶到炕上,自己开始一语不发的埋头洗这些东西,奶奶心疼的念叨:“我孩子坐了那么长时间的车,还没休息呢就干活,还是奶奶洗吧,你不会洗。”文正示意奶奶躺下休息,自己狠狠地在搓板上搓揉这些东西。一直快到深夜,文正才洗完。
第二天,奶奶也起不了炕了,和爸爸一样烧的很厉害,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文正在那里也束手无策,自己身上剩点钱,但是也不够这一天上百的输液钱,人家大夫肯定不会来的。这时爷爷背着一个布袋准备出门,安顿文正:“你看着他们,喂点水,安顿点饭,我上山采点柴胡去,回来熬水给他们退烧,这几天我就是这么给你爸治的。”
文正用兜里剩下的钱买了一些水果和罐头给奶奶和爸爸吃,当然丽惠带给她爸爸的钱文正是不能动的。奶奶还推让,让文正吃,文正不吃,又推让给爸爸吃,爸爸却又推让着让奶奶吃,推来推去一勺子罐头洒在了炕上,奶奶心疼的才用手抓起来喂到了自己的嘴里,香的嚼了好久没舍得咽下去。文正掉头偷偷擦拭自己充满眼睛随时欲出的眼泪,他真想能早点毕业挣钱,好为家里分担些什么。爷爷拔来的柴胡水,大口喝进去几碗就开始发汗,然后就降温了,但不多久就又烧起来,看来是治标不治本,一连几日都是如此,病情倒没多大的变化。
文正没有忘记了丽惠的嘱托,今天一大早便和家里人打了招呼向青家湾走去。当来到青家湾的村口时,和匈奴村的情景几乎一样,也有十来家正在出殡,一股悲怆的氛围笼罩着整个村庄,这里离匈奴村五里地,看来同样是受到了水污染的影响。想到这里,文正心头一紧,闫六九孤身一人,若是有了病谁来照顾,就是真的病死在家里恐怕都没人知道。他便加紧脚步,当来到闫六九那孔破窑前,映入眼前的景象和当年几乎一模一样,还是那样的破旧,还是那样的杂乱,只是门口那棵果子树郁郁葱葱,黄橙橙的果子已经快要成熟,当年他沾丽惠的光也没少吃这树上的果子,对呀,这是丽惠最爱吃的东西。看到这果树,文正的心倒是稍微放下些,因为这果树分明是得到人经常的浇灌方能长得如此茂盛。
当他敲开门时,给他开门的正是长生,文正纳闷:“你……你这么早也过来了?”
长生一笑:“不是过来,是昨晚我就睡在这里。”
看见文正一头雾水,长生又解释道:“我刚回来,就过来看看,结果丽惠父亲也病倒了,一个人得病没人照顾这很危险,我就搬了过来,丽惠的父亲我怎么能不管呢?”
“那你母亲她同意吗?”
“哎,我那个家……不说了,住在这里倒也清静。”长生说到此处表现出一种难言的不快。
“谁呀?文正,快进来。”屋里传来闫六九颤颤巍巍的说话声。文正走近屋里,看见打扫的干干净净,闫六九躺在被窝里,额头上捂着一块湿毛巾,旁边摆着罐头、饼干等吃食,这肯定是长生买的,文正太了解长生了。
“大爷,丽惠让我来看你的。”说着把丽惠捎的五百块钱掏出来塞到闫六九的枕头下。
“知道,知道,长生和我说了,说丽惠不但过的挺好,还上大学呢!”说到这里闫六九微笑的面容流出了热泪,声音哽咽。
“嗯,丽惠好着呢,您放心养病,等病好了,接您去过好日子。”文正在一旁极力说些宽慰的话,阻止老人的激动。
长生在一旁对文正说:“当我把丽惠的消息告诉大爷后,老人家的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我刚来的时候……”长生没有往下说。
“嗯,没事,有长生娃娃照顾我哩……我还不想死,我还想见见我姑娘哩,我那苦命的孩子,她从小受的那罪啊……”此时闫六九再也控制不住,放开声的哭了出来,文正和长生也在一旁抹眼泪。
“大爷,您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丽惠的,您好好养病啊!”
“我知道,你们两个是好孩子,有你们在丽惠身旁我放心哩!
闫六九才止住了哭声,又破涕为笑。
“伤寒这种病啊,一到了秋凉就好了,不碍事,旧社会我见的多了,不过政府不是说伤寒病在我国已经绝迹了吗?”闫六九对文正和长生说。
“不一定呢,也许是水污染,你们喝水时一定要烧开了再喝。”文正解释道。
长生赶忙说:“就是啊,最近水管里的水都是黑色的,一股腥味,难以入口啊!”
文正告诉长生:“我爸爸和我奶奶也是高烧,我爷爷就采些柴胡熬汤给他们喝,能暂且起到退烧的作用,你也可以给大爷熬点,我家里离不了人,这里就托付给你了。”
“你这是什么话?这里就交给我,你就放心吧!”长生笑着说。
文正和闫六九聊丽惠在学校里的情况,长生一个人走出屋外,呆呆地站在院前的果树下,凝视远处,此时的心情波涛起伏,难以平静,回到这里,他不禁想起自己的父亲和哥哥,都惨死在甑家人的手下,含冤而去,同时他们的不幸又和自己的母亲有着一定的关系,两年多没回家,他也常常牵挂这个留下无数童年回忆和苦痛经历的家,常常想起与哥哥、父亲在一起的美好时光,甚至自己天真的想,当他推开门时,迎接他的是那英俊挺拔的哥哥和永远都和蔼可亲的父亲,但是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老男人,身后是自己几乎从未出现在美好回忆里的母亲,家还如原来一样破烂,一切家当无增无减,却不是当年父亲习惯摆设的模样。母亲见到自己,先是放声的哭了起来:“我那可怜的润平啊,你上大学的儿子回来了……永生啊,你弟弟回来了……我这苦命的人啊,留下我孤孤单单让谁管呀?”长生也难受地留下眼泪,一时呜咽无语,那个男人竟然也跟着抹起了眼泪。
还未等长生坐下来,母亲就哭着念叨起来:“你一走就两年多,一分钱也没给我留下,我这两年过的这个恓惶啊,要不是你老张大爷,我早就饿死了,你这回来,咱们得找乡政府再评评理,看看那抚恤费到底有没有我的?不然我就告你,做儿子的就要养活他妈!”
“你告去吧,我上大学需要钱,你给过我吗?这也是你的义务,我父亲生前挣下那么多钱都在你手里,我也想分一分呢!”
“告去,谁怕谁,你这没良心的,当初我就不该生下你,生下来就该把你扔的野外喂了狼!”殷巧枝歇斯底里的骂。
“你忙着和人私奔呢,哪有时间顾上扔我呢?”长生也几乎是做出了决裂的反驳。
“哎呀,我不活了,我前世作孽了……”殷巧枝坐在地上大哭起来,用手抽打自己的脸,把头发都披散开来。
“前世不知道,反正这世做的不少!”长生从小到大几乎见惯了母亲的撒泼,可是从没有像今天让他如此愤怒,所有的积怨此时都发泄了出来。而令殷巧枝想不到的是除了自己老实和善的丈夫王润平,即使是自己的儿子也终于有忍受不了的时候。
长生扭头出门,殷巧枝站起来追了出来,“你要到哪儿?”
“我去闫六九那儿。”
“哎呀,你不知道闫家和咱们殷家有仇吗?你敢去他那儿,以后你就再别进这个家!”
“你们殷家,我是王家的后代!”长生甩了一句,大踏步的向闫六九的家走去,他以后再也不想回这个家了。
长生想到过无数次回家的情景,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即使是分开了两年,即使是血浓于水,今天他还是终于和母亲彻底决裂了。
想起这个家,又想起塔娜,自己最困难的时候,多亏她的关心与安慰才让自己能够挺下来,她们是多么的相亲相爱,那是真正的一见钟情、两情相悦。然而现在……长生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愿意再回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和塔娜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长生,想你的塔娜了?”文正搀着闫六九走了出来,笑着边说话边坐在果树下的一块石头上,看来闫六九今天的心情格外好,身体也恢复了许多,竟然可以下地走路了。
“大爷,看起来您今天好了很多?”长生对闫六九说。
“嗯,过几天就好了,福旧老汉还是我埋的呢,他怪怨谁也不会怪怨我!”闫六九打趣地说。
“什么?福旧爷?”长生和文正几乎异口同声的惊叫道。
“奥,忘了和你们说了,这个病最初是福旧老汉得的,他也是第一个得这种病死的人。”
“福旧爷去世了?”文正和长生都哭了起来。
“哎,有一个多月了,老汉先是高烧不退,然后就是说胡话,嘴里喊着玉莲呀井笙呀这些女子的名字,说来叫他了,一个人住在矿上那个门房了,也没人照顾,十来天就不行了,焦大头和甑大军怕死在矿上不吉利,就让两个工人把他扔到后山的天井里,两个工人看见福旧老汉还出着一口悠悠气,平常交情又不错,不忍心呀,就抬着放到青家湾村口的一口闲窑里,顺便告诉了我。我去看的时候老汉已经说不了话了,但心里明白,我拉着他的手喊‘老哥哥,你有啥交代的吗?’他流出两行老泪来,对着我,使尽全身力气抬起手向南面的那条大沟指了指,就咽了气……哎,我把家里的席子给卷上了,用石头把窑口垒住,就算是个墓了,可惜老汉一辈子,最后连个棺材也没有,连身入殓的衣服都没有,不过我也没办法,光棍都是个这样,我要不是你俩来看我,就是死在这里又有谁能知道,到时候估计还不如福旧老汉呢!后来周围村子里开始流行这种发热的病,人们都说是福旧老汉阴魂不散,是他在作怪,我看呀,他要是报复也只是找甑大军他们,老汉那么心善,才不会殃及无辜的!”
文正和长生都哭了起来,想起来了小时候福旧爷多少次把自己的稀罕吃的往他们手里塞,想起了在那个寒窑,福旧爷冒着大雪来看他们,一起彻夜长谈,没想到他竟然这样悲惨的去了。文正突然想起了什么:“闫大爷,您说福旧爷临终的时候用手指的是南面那条大沟吗?”
“嗯,就是,我也不知道是啥意思?难道老汉在沟里藏了啥值钱的东西?”说着他用手指向那条大沟。
“这不是咱们看场子那条沟吗?”长生说。
“没错,我知道他老人家的意思了,长生,那个除夕夜,福旧爷不是嘱托咱俩,等他去世后,要和玉莲母女合葬在一起嘛!”
“嗯,是的,这就是老人家临终的遗愿,咱俩也答应过福旧爷。”
“这也是我们现在能做的了,从新安葬老人家!”
“那咱俩现在就动手吧,我们先给福旧爷买身衣服,再买口棺材,我这里有钱。”长生心肠热,也非常慷慨。
“这件事我也必须得表示自己的心意,一人一半,我以后挣钱了再还你。”
两人马上开始行动,去置办丧葬的东西,闫六九的病情暂时没什么问题,不用在身边照看。当他们置办好了东西,打开那个荒窑的时候,突然一股凉风把那个席子卷吹的竟然自己滚动起来,慢慢打开,福旧老汉的尸体露了出来,一个多月过去了,而且是大夏天,竟然一点都没有腐烂,就像睡着了一样。当文正和长生给穿衣服的时候,僵硬的身子竟然也变得柔软起来,衣服很轻松的穿了起来,穿好衣服后,尸体马上又僵硬起来,文正对着长生低低地说:“福旧爷就是在等咱俩来呀,今天这么顺利,老人家是高兴啊!”当长生和文正给老人洗了脸抬进棺材后,福旧老汉的嘴角竟然好像有了微笑,面容十分安详。
将一家三口合葬在一起,文正和长生跪在坟前,边烧纸边哭着说:“福旧爷,你们三口终于团圆,您的愿望实现了,到了那世少喝点酒……以后我俩每次回来都会给您上坟扫墓的,您一路走好!”
天上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就像是哀伤的哭泣,也许更像是甘甜的霖露,就像福旧老汉一生中对穷苦孩子们所奉献的爱心一样润物无声,却泽被深广。
安葬完福旧老汉后,天色已晚,文正和长生各自分开往回家走,当然长生还是回到了闫六九的窑里。
走在路上文正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发热,立马就烧的头昏脑胀,深一脚浅一脚向前挪,五里路文正足足走了两个多小时,文正估计也许是自己这一天太累了吧,睡一觉就好了。回到家后一头栽到炕上,家里人再问他什么,自己却迷迷糊糊似醒非醒,爷爷、奶奶、爸爸的脸挨个凑近,但是文正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内一股强烈的热流汹涌澎湃,那种热无法形容,仿佛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放在了开水锅里蒸煮,然后是自己的血管里有千万只爬虫不断的冲挤啃噬,随时都可能从自己的躯体里密密匝匝的并头而出。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发现自己身上特别沉重,几乎喘不过气来,难道自己死去了,人们把自己埋在了土里?可是不对啊,埋在土里怎么能见到光亮呢?
“你醒了?出汗出的好几张被子都湿透了,吓死人!”爷爷用手摸着他的头,“嗯,不烧了,暂时是退下去了。”
文正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的身上盖了好几层被子,而且都已经被自己的汗水湿透,怪不得这么沉呢!
“爷爷,我想喝水。”文正用很虚弱的声音说。
“嗯,早准备好了,出这么多汗能不渴吗?”爷爷把一大缸子凉开水递给了他,文正足足喝了三大缸子,撑的几乎都咽不进去了,可是感觉还是渴的厉害。
爷爷用手掏出一颗白色的药片片,“这是好感冒药,一块一颗呢,你喝上就好了。”文正接过咽进嘴里,虽然感冒药治不了高烧,但他不能辜负了爷爷给他买的高价药,就连爸爸和奶奶得病爷爷都是采些草药,并没有去买这奢侈的西药片片,看来他是把这种抗生素做的东西当成了灵丹妙药。
文正用力坐了起来,虽然这时已经退烧了,身体没那么难受,但也十分的虚弱,家里面已经有两个病人了,自己千万不能再躺下,否则只剩下年迈的爷爷照顾不了三个病人,而且自己如果病倒,家里人的心情就会更加沉重。文正假装自己已经完全好了,用力挺直了身体走出家门,好不容易走到院子中央,腿脚终于撑不下去,任凭自己再怎么用意志力去控制还是不听使唤,随后便绵软地瘫在地上。歇了好久才又站了起来,自己要锻炼,抵抗这病毒,他骑上了院子里一辆十分破旧的自行车,开始在院里绕圈,就像疯了一样用尽自己的体力,很快汗水就把自己的衣衫再一次浸透,湿的几乎滴出水来。文正走回家里,准备张罗饭,但是马上又烧了起来,和昨天晚上的情况完全相同,热浪从内到外将他包裹,很快自己便又烧的昏迷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自己同样又出汗出成了水人,爷爷正给他用柴胡熬的水擦洗身子,而自己已经眼窝深陷,几乎连端碗喝水的气力都没有了。左右看看,一边躺着爸爸,一边躺着奶奶,而年迈苍苍的爷爷正逐个给擦洗,文正一阵心酸,这个家经历了无数苦难,包括饥寒交迫,包括忍辱负重,包括丧失亲人,一家几口人都同舟共济度过了难关,家里是那么的温馨,可是现在,文正觉得这个家真有些挺不住了。
爸爸还在一旁鼓励:“文正,过一阵子就没事了,挺住,难受的厉害千万别让自己睡着了,我一开始也这么厉害,现在不是也好多了嘛!”奶奶也跟着说:“你爷爷熬的柴胡汤可顶事了,等你开学的时候就好了。”文正点点头,尽量控制自己的泪水,是啊,这个时候这柴胡汤也成了他们家唯一可以指望的救命良药了。爷爷并不会做饭,中午的时候一人一晚米汤,还有就是已经放了很久的干硬馒头,文正浑身无力,根本咬不动,只好泡在水里,努力的往下咽,虽然万分的不想吃,但是他心里明白,如果自己不强迫自己吃下去,那么恐怕自己真的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了。再看看身旁,奶奶、爸爸都是在拼命的咀嚼,此时对于他们来说吃饭绝对是一场攻坚战役,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小贩的吆喝声“猪肘子,卖猪肘子来,热腾腾的红烧猪肘子。”文正从来没感觉过这吆喝声像今天这么刺耳。
至从家里有了病人,原本很少有人光顾的这个穷家现在几乎更没有人来了,人家都恨不得绕道而行,下午刚过院子里竟然发出了阴阳怪气的强调“我看看病人恢复的怎么样了?”原来是二医生。
父亲强打着精神说:“都病倒了,你看看这该咋办?”
“一百块钱,包你治好,我治这病手到病除。”
“要是治好就是救了命了,一千也行啊,上次你给我输了几天液,花了好几百也没好。”
“上次我给你输的是清开灵,现在我琢磨出来了,再加点甲硝唑就行了,我以前治好过好几个癌症病人呢,沁德大哥,你要相信我啊!”为了吹嘘自己所谓精湛的医术,今天竟然破天荒的称呼这个外来户为大哥,着实让人感动啊。
“那你治吧,等病好了我挣钱还你!多少也行。”
“可是我现在没有进药的钱了,你看能不能先把上次欠我的钱先给我拿上。”二医生终于吐露了他此行的意图。
“哎,确实没有啊,有的话我能不给你嘛,你不清楚我的为人?”
“有钱钱护脸,没钱脸护钱,谈什么为人?你说个个都像你们这样治完病不给钱,我这大夫还怎么干?大夫也得吃饭啊!”
“二医生,别这么说,谁都知道你的药比旁人贵四五倍,不是因为手头没钱,不为赊账谁找你治病啊?这么多年你攒下的钱何止够吃饭,吃上十辈子饭也没问题,村里除了甑庆寿、焦大头几人,恐怕就数你了。”李沁德有气无力的辩驳他。
“你也不用说了,现在你欠我的钱,我就不相信你们家连几百块钱都没有,没钱还能供大学生?你要是不给今天我就不走了……”二医生放大破锣嗓子吼着,被他的一阵吵,文正又高烧起来,一会儿便听不清他的说话,只看见二医生一张已经扭曲了的丑脸在面前忽大忽小的变换,再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他再清醒的时候,天色已黑,窗外灯光影影绰绰,二医生已经走了,因为不久李沁德也高烧的昏迷了过去,他自己一个人呆着实在没什么意思,估计到别处讨账去了。
月光照在窗台上,洁白宁静,全家人都躺在那里,彼此并不作声,带着病痛,静静地遥看窗外,文正真想这个世界就这样定格下来,因为他不敢想象接下来这个家会怎么样,如果其中一个人挺不下来,那么剩下的人几乎都会崩溃,这个家也就不复存在了。家里的干硬馒头也没有了,爷爷一筹莫展,准备除了米汤再给病人们做些什么吃的。突然窗外传来了轻盈的脚步声,全家人都感觉十分好奇,这时门帘挑动,文正一看正是玉林姐,两年多没见了,玉林还和原来一样青春秀丽,只是把原来的长辫挽了起来,显得十分成熟干练。
“怎么不点灯?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还以为都睡觉了呢。”玉林笑着说,露出一排整齐且在黑暗中显得更加洁白的牙齿,手里端了一个盆子。
“是玉林啊,都病倒了,也没点灯,一会儿就睡了!”奶奶颤颤巍巍地说。
“哎呦,看来我来晚了,今天七月十五,家里包的饺子,我知道您家里都是病人,给您端了点,不是你们已经吃过了吧?”说着玉林把盆子放到锅台,打开盖子,热气腾腾的一大盆子,足够四五个人吃,这分明是专门为他们准备。
“没,没吃……你看看端了这么多,这得包多长时间啊!”奶奶有些过意不去的说。
说着玉林已经十分利落地收拾了碗筷,把饺子分成四碗,给每个人端到面前,大伙竟然都有了精神坐起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了几口奶奶停住,安顿玉林,“人们都说这是传染病,我娃赶快走吧,你看看我们家这个样,别把我娃传染上了……哎,真是个好娃娃,这个时期,人家都恨不得躲我们远远的,只有你还惦记着奶奶全家。”
“奶奶,我不怕,我妈也病倒了,咱们都是可怜人,这个时候就更不能见外了,等吃完我洗了再走,以后我天天过来给您们做饭,一家的病人,爷爷怎么能伺候的了?”
奶奶感动的不知如何是好,一时语塞,默默流出了一行热泪,玉林也跟着抹起眼泪,这是历经苦难和穷苦的人心灵深处的相通,世界上没什么比这更加真挚和真诚。
以后的日子里,玉林天天过来给做饭,虽然是粗茶淡饭,却想办法变换花样,做的有滋有味,三个病人的饭量也渐渐大了些,肚里有了饭抵抗力增强,再加上爷爷每天用柴胡熬汤给他们退烧,一个来月后,奶奶和爸爸竟然恢复了许多,发烧的次数一次次减少,后来便彻底不烧了,都能下地活动,生活也基本能自理了,只是身体由于大病后十分虚弱,全家人都很高兴,周围村落因为这病死了不少人,可是他们却在无医无药的情况下神奇的挺了过来。但是唯一让全家继续揪心地是文正的病还如先前那样没有好转,偌大的一个小伙子,瘦的皮包骨头,只剩下六七十斤,高烧每天早晚都准时来袭,他几乎都要挺不过来了,全身的毛细血管都烧坏了,满身都是红点,只有每次出了大汗后高烧才会减轻些,父亲隔半个小时就拿高度的二锅头给他擦一遍身子降温,最令人担心的是文正吃不进饭去,吃什么吐什么,只是每次从大汗中清醒过来后咕咚咕咚地喝好几壶水,吃不进饭准是不行的,奶奶就每次做成很稀的面糊糊给他灌下去,这样维持他的生命。缺医少药又没有钱,全家一筹莫展,奶奶每天晚上十二点就会撑着虚弱的身子偷偷起来出门站在院子里,爷爷不知情况责备道:“你不睡觉大半夜干啥哩?病刚好!”
“我怕阎王爷派牛头马面来勾咱们文正的魂,我守在这里,要是他们来了我就求他们可怜可怜我们这个家,我娃还小,看能不能让我替我娃去。”说到这里爷爷奶奶都哭了。
一个多月过去了,长生一直没过来找文正,要是以前,早就过来好几次了,其实长生和文正一样,从那天开始也是高烧不退。还好闫六九一天天的好了起来,虽然也是极度的虚弱,但也算能照料照料长生,除了一日三餐能熬点稀饭给长生,还给长生买了很多清开灵,只要长生烧起来就喝上一支,同时不住的给长生用酒擦身子,所以长生比文正轻点,但同样烧的红头胀脸,不时昏迷,不过清醒过来的时候自己能勉强下地去方便。
每次大汗淋漓,高烧过后,清醒过来的长生都暗自流泪,没想到自己如今这个样子照顾他的竟然是大病初愈的老人闫六九,而近在咫尺的亲生母亲没能给他一丝的关爱。烧的实在难受的时候,他看见父亲、哥哥微笑着不住的向他招手,而不久后又是母亲和塔娜那冷若冰雪的脸不住的转换和扭曲,每到此时,他几乎有了轻生的念头,好结束自己的不幸,孤孤零零的活在这个世上还不如象小时候一样寻找父亲和哥哥的关爱,但是他虚弱的几乎没有能力结束自己的生命。
一天早上,闫六九早早起来,在门口发现了刚蒸好的一袋馒头,还有一些鸡蛋,高兴的和长生说:“不知谁给咱们送的馒头和鸡蛋,你不用每顿再喝糊糊了。”
“难道是文正过来了,他怎么不进家?”长生猜测,因为再也不会想起别人。
“估计是怕传染上,外面传的很厉害,说这是传染病。”
“不是,文正不是那种人,上次还来看的您!”长生十分肯定的说,因为他太了解文正了。
可是以后天天早上,闫六九都能在门口收到各种饭食,他十分纳闷地对长生说:“我今天晚上就是不睡觉,也得看看这个好心人到底是谁?”
“不用看了!”长生冷冷地说,“老不做饭,馒头上的碱都揉不匀,小时候也偶尔吃过她蒸的馒头。”
“你说的是你妈?”
“除了她还能有谁?第一天吃这馒头我就看出来了。”说到这里长生声音哽咽,此时他心情可以说是五味繁杂。
“奥,那我就明白她为啥不直接送进来呢?”闫好久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那是为啥?”长生也一下子来了精神,急切地问。
“哎,我们两家算是有仇啊!殷家的先人发过誓,姓殷的后人不能登闫家的门啊!”
“听我妈也说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长生想起了他离开家时殷巧枝说过的话。
“青家湾最初只有两户逃难的人家定居在这里,一家姓闫,一家姓殷,这两姓不断的繁衍,后来就形成了一个村落,其他姓氏都是后来搬来的外来户,闫姓人家精于权计,世代都把持着村子里的里正或保长,而殷姓人家精于生意,置办田产宅地,成为远近有名的大地主,清朝末年的时候,时局动荡,官兵、土匪、洋鬼子轮番的祸害老百姓,我的爷爷就是当时的里正,而你母亲的祖爷爷十三麻子是当时有名的大地主,人很精明,在那样的乱世还能左右逢源,把生意做的越来越大。可是有一次土匪李老虎带着人趁黑直接摸到十三麻子的家,当时十三麻子老爷正因为老婆给他做了顿莜面苦菜饺饺而大发雷霆,他觉得要用高粱混合面,纯用莜面太浪费了,把放饺子的瓷盆摔到地上,结果摔成了三半儿,又心疼的用麻绳往起来缀。这时候李老虎闯了进来,任凭抽打了一夜,十三麻子老爷骨头真硬啊,怎么都不说银窖在哪里,眼看天亮了,李老虎实在没办法,就烧红了炉子的铁圈往十三麻子老爷的小儿子头上戴,这一招真是管用,十三麻子老爷哭着告诉了银窖的地方,光银元就用大骡子驮走了七十二口袋,后来李老虎依靠这些钱拉起了一支好几千人的队伍,成了当地的军阀司令。
十三麻子老爷此后一病不起,他认为是有人串通了土匪谋算了自己,整个村子里敢和他作对的只有闫家,我爷爷是里正,三教九流接触的人广,于是就断定这事非我爷爷莫属,临咽气的时候发誓两家的仇恨不共戴天,殷家的后人不许再踏进闫的门,否则就是殷家的不肖子孙。后来,直到解放,殷家终于等到了报仇的机会,共产党镇压反革命的时候,你老爷告了我爹的黑状,因为我爹旧社会是青家湾的保长,说我爹私通土匪,替国民党反动派做事,最后被五花大绑投到枯井后,他带头往下扔石头,我爹死的很惨啊!”
“哎……”长生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
“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谁是谁非我们后人怎么能清楚呢?非要一辈辈把仇恨传下去,没什么必要了,想当年不是闫殷两家人共同携扶,不可能把青家湾从两户人家变成几千人的村子!”闫六九十分惆怅地说。
“长生啊,世上没有解不开的仇疙瘩,何况你们母子情深啊!你们彼此都是最亲的人,人活在世上这是最难能可贵的东西,你母亲虽然刁蛮,可是她也是亲你的,不然不会天天偷着往来送吃的,背地里别提多担心你的病了。”闫六九趁机打劝长生。
“在她眼里,只有钱,哪还有亲情,以前存下那么多钱,还惦记我爹那点用命换来的抚恤金,我爹的死、我们家之所以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和她有脱不了的干系,让我怎么原谅她?”长生咬紧牙关说。
“哎,她也不容易,你上大学走后,她就和村里那个赖皮鬼私奔了,人家丢下老婆娃娃和她去县城里住去了,没过多久,她一个人哭着回来了,说攒下的好几万积蓄让赖皮鬼都拐走了,人影都逮不住,回家一看人家的老婆娃娃也不知偷偷搬到哪儿去了,才知道是人家一家子捣的鬼合起来把她骗了。后来把村里的光棍老张收留到家里,这才算凑乎的生活,她确实没啥钱了!”
长生一语不吭,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既为这个意想到的结果感到一种报复的畅快,同时心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父亲当牛做马在那个黑窟窿挣下的血汗钱最后被一个毫无相干的野男人受用了,他的人生已不能用失败来形容了,婚姻的不幸导致了他人生最大的不幸。
假期马上就到了,文正和长生都必须按时返校,虽然家里万分的担心,可是这是高校不容更改的规定,否则就会被清退,穷人家的孩子考个大学何等的不易,只要喘口气就要必须赶到。长生能走些路,但是身体也极为虚弱,闫六九借了一辆驴车,准备把长生送到匈奴村,和文正一起坐汽车去县城,然后再坐火车到学校。当闫六九赶着车出村口的时候,看见有一个人直戳戳站在村口的大石上,伸头不住的向这边瞭望,快走近的时候,长生看清楚正是自己的母亲,分明是她知道长生今天返校,又担心自己儿子的病,所以早早在这里等候,长生心里也很矛盾,他不知该如何和母亲打破僵局说些什么,可是当驴车走近的时候,殷巧枝又躲到路旁的一棵榆树后面,驴车走出很远,走到快拐过山脚的时候,长生回头看,殷巧枝还站在那里,翘首远望,而且不住的用衣襟抹眼泪,长生忍不住也掉下泪来,转头对闫六九说:“闫大爷,等返回去的时候,你告诉我妈,让她别担心,保重身体。”
“哎!哎!”闫六九高兴的直点头,“我准知你是个仁义的孩子,这就对了,这天底下,父母与孩子没有永远解不开的死疙瘩。”
当到了文正家,长生才知道文正也病了,看起来比自己还严重,文正勉强下了地,却几乎一步都软的走不了,刚刚病愈的父亲把文正背起来也放到闫六九的驴车上,送到汽车站,爷爷奶奶也颤颤巍巍的一直跟在后面到了车站,尽管文正好几次示意让他们回去,让一个病的如此重的亲人从自己身边离开,他们是何等的牵挂与不忍,但是开学的日子是不能耽误的,就像“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一样,这不容置疑,又无需理由。
沁德不放心,也一同坐上汽车到了县城,后来又把两人送上了火车,自己不能再送了,他既没有多余的车费,自己的身体也还是很虚弱,只能无奈的看着烧的昏昏沉沉的文正躺在火车的长椅上,逐渐消失在自己的目光里,火车轰鸣而去,沁德站在那里久久不肯离去,眼泪如串珠随风洒落在站台,当一头老牛无力保护自己的犊子时,它是如何的悲痛与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