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成长
第一章 两小无猜
夜已深了,李文正却怎么也睡不着,如课本上学的那个词一样,他“辗转反侧”后又“侧转辗反”,终于是感受到了奶奶常说的睡不着觉的滋味,记的每当中午吃完饭扔下碗筷就和小伙伴们上山下河的狂野之后,下午第一节课自己的眼皮就像怀春少女遇上钟情少年一样,以无法抗拒的生命力量忍不住想要亲密接触时,文正总是渴望自己啥时候才能有睡不着觉的感觉,今天终如所愿……
他用被子把头裹了起来,这该死的蝉,无怨无悔的吹着亘古不变、绝不顿挫的乏味曲调,一刻也不得闲,沽名钓誉般不住的聒噪着“知了、知了……”。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刚刚退了乳毛的阿黄又不知勾引了哪家的阿白阿黑阿灰,叫春的声音此起彼伏,见鬼的家伙,明天我非阉了你,让你做一只鳏寡孤独猫,终老一生,省得这么小就不学好。
再有一天,文正就要去离家十多里的乌金洼乡读初中,这让他兴奋不已,虽然已经十二岁了,但他平时几乎很少离开家里,就连偶尔去趟离村只有两里地的矿上,都觉得那是一个极其新鲜的大地方,尽管那里只有一条所谓繁华、摆满地摊的窄街。可是至今还没有着落的学费着实也让这个刚刚步入少年的半大孩子惆怅的一夜都没有合眼。
天刚破晓,文正破天荒的第一次比鸡还早的起了床,用当时自己可用的唯一洗发用品——洗衣膏把头发洗了好几遍,而且第一次没有刻意其用量,弄得满头的沫子,淘洗了好几次,还是粘糊糊的滑。向来节俭的奶奶不住的用眼瞟他,嘴里发出可惜的“啧啧”声,今天却没有唠叨,估计是因为孙子要去读大书了,破例啥也没说,不过还是把正在手里削的半个带皮的土豆直接扔到了锅里,可能是想以此来弥补一下损失。
文正穿上了那件洗的发黄,已经叠放了好久都没舍得穿的白衬衣,脖领子和袖口都磨破了,奶奶又用白线给缝上。那密密的针脚就像脖子上趴了一排虮子一样,虽然奶奶常说她的针线活是远近闻名的,但是文正宁愿它是一排真的虮子,还能留下迟早会清除掉的希望。其实每次被人发现他领子上那排突兀的针脚后,他就会感受到真正有一排虮子在脖子上无孔不入的叮咬,奇痒难耐,深入骨髓。下身穿的是那条过年时候做的深蓝色西服裤子,虽然和这个季节并不搭配,可是这恐怕已经是他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行头了。
他用一把只剩半截的老木梳子,对着镶在窑面上的镜子把自己湿漉漉的头发,一会儿梳下来,一会儿梳上去,一会儿四六分,一会儿三七分,硬是要给自己设计出个发型来。
“照镜子,照妖哩,豆瓣子大点的东西,能梳出个甚来?流氓习气,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以后肯定是个没出息的货!”一旁抽水烟的爷爷终于看不下去了,骂了起来。
“你爸爸非要供你念初中,我看呀能写个信就行了,庄户人家的孩子还想考个大学?坟茔上没那个德行。”
文正就像没听到一样,故意挺了挺倔强的头,干脆赌气把头发梳了个对半分,爷爷气的用力一吹烟锅里的烟烬,火星飞出,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仿佛卫星定位的导弹那样精准,落到炕头那只晚上放浪形骸、白天斯文瞌睡的黄猫身上,四仰八叉躺在那里正做着春梦的阿黄顿时从炕头蹿起,飞也似的奔出屋外,屋里留下一股皮毛烧焦的味道,奶奶狠狠瞥了爷爷一眼,屋里又重归于平静。
文正还是把头发梳了下来,虽然他想换个发型,但他更想遮住额头那个月牙儿,那个他与生俱来的标志。和戏里面打坐南衙开封府的黑脸包公不同的是,他的月牙朝上,也没那么清晰。接生婆第一次看到他时确确实实吓了一跳,用手也抹不掉,用水也洗不掉,转而又喜眉笑眼的对着全家人大声嚷道:“不得了了,了不得啊,你们家里出贵人了,肯定是包文正转世啊,这孩子以后定要大富大贵,能做宰相哩。”
在场的文正父亲听了高兴的直挠头,连连说:“好……呵呵……好”,对着旁边的文正奶奶说:“赶紧拿钱,赶紧拿钱。”文正一直认为这是父亲后来之所以砸锅卖铁供他上学的主要原因。之后父亲就给他起了“李文正”这个官名,其实这个名字一直到上学时才被用上,之前人们只知道他的乳名“月牙子”,这种名字只为好记或者长命,和“二狗子”、“四骡子”这些名字差不多,没啥真正的意思。
文正的父亲沁德一早吃完饭就耷拉着头出门了,文正知道,父亲是在重复着整个暑假一如既往的大事——借钱,读初中需要80块钱的书本费和学杂费,还有每月15元的伙食费。其实父亲在这里没有一个亲戚,也未结交到一个朋友,漫漫暑假,天天都出门借钱的他至今还没有人开恩眷顾他一厘一分。
他们全家是迁徙到匈奴村的外来户,这是北方高原上的一个村落,村名不知是因为古时为匈奴所据,还是因为村民野蛮彪悍而得名,大概二者皆有之吧,只是由于改革开放后这里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一座座小煤窑,村子迅速富起来。全国各地还挣扎在贫困线上,诚惶诚恐离开自己祖辈刨食、牵肠挂肚的土地的人们,来到这里,把生命寄托在老天爷身上毅然决然钻进黑漆漆的地下矿井,挖煤赚钱,成为没有土地的农民,没有工资的矿工,文正的父亲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五年前,文正的母亲去世后,他们全家从几百里外的荒原迁到这里。当地村民看不起这些除了经济条件也许什么都不比他们差的外来户,以满足他们灵魂深处可笑之极的地域优势,避之不及,偶尔说几句话也是尽讽刺挖苦与欺辱为一体,大概是富人看穷人,本地人看外地人,就像是欧罗巴人看尼格罗人,日耳曼人看犹太人,我们看大猩猩那种感觉吧。
在烟尘滚滚、暗无天日、死神随时降临的地下工作,并没有改变他们贫困的命运,在大小煤老板的层层盘剥下,工资却少的可怜,对于那些世代在土里刨食、刚刚能吃饱饭的外来挖煤者来说,通过苦力能挣点钱,不管多与少,这都是巨大的诱惑了。李沁德每月能开60块钱,这还是不误工的情况,一大家子人上有老下有小,老婆看病加上去世后的丧葬费借下了不少的债,不是走投无路谁会背井离乡干这种有今天没明天的活计。他从不误工,即使是受些小伤,砸伤手、打伤腿,只要还能动弹,他就会义无反顾的走进那个黑森森的地下窟窿里。
走出家门,李沁德漫无目的的在煤土夹杂的街上徘徊,周围煤尘弥漫,仿佛患有剧烈哮喘和间歇性癫痫的超载煤车接连不断从身边驰过,他根本感受不到这些,满脑子都是钱的样子、钱的声音、钱的着落,孩子第二天就要上学去了,今天必须得把钱借回来,他甚至想到了卖血。村里该张口的人都张遍了,没有人愿意和穷困潦倒的外来户打交道,有人能婉言拒绝对他来说都已是安慰,是的,早晨出来大伙像见瘟神一样唯恐避之不及,全村谁都知道这个老实巴交、从不和人说话的沁德正撒开天的借钱呢,有人还风言风语的说:“穷的都下了黑窟窿了,还供孩子上学哩,我们本地户还没见哪家像他这样供孩子,有啥用嘛?还能供出个大学生?”之后便是众人的哄堂大笑。李沁德已经快到了发疯的状态,居然想到会不会一脚下去踩出个古墓来,里面全是金灿灿、白花花的元宝,之后又为这种荒唐的想法而发笑,但还是忍不住开始留意脚下所有的东西,心想说不准哪个煤老板喝醉了,走夜路把钱包丢了呢。
突然一辆拉煤车疾驰而过,一声犀利刺耳的汽笛声将他惊醒,一个急刹车,与他的距离已不足咫尺,沁德冒出一身冷汗。司机探出头大骂:“挨球哩,不想活了,不抬头走路!”
“有钱人就是不讲理,这车上了路反而没有人走的道了。”沁德心里暗骂,本来是车跑的太快,冲着人就开了过来。
但是他还是赔笑说:“走神儿了,没听见,怨我,怨我。”
这时从车窗里伸出一个胖乎乎的大脑袋,眉头的三道皱纹横延至两鬓,睁不开的小眼似睡似醒,似笑非笑,极其傲慢的问:“李沁德,没上班啊,我扣你工钱!”原来是本村的矿长焦大头,村支书甑庆寿的小舅子。
李沁德赶紧搭话:“二班,下午上。”
“那你不在家补觉,干球哩?”
“我儿子上学,筹几个学费么。”李沁德低声说道,同时又极其怜悯,充满乞求地说:“您预支我几个工资,我以后天天加班。”
焦大头瞥了一眼,阴阳怪气的地说:“爷的钱还要留下找小姐了,我又不是菩萨,念球地书哩,给我到矿上打小工哇,矿上缺人。”
车已经开了,他又奸笑地冒出一句:“给我在常万金面前多说几句好话,到时我借给你一百块。”车轰鸣着奔驰而去,后面荡起漫天黑尘,李沁德重重地吐了两口唾沫,真希望那辆车在他的视线内就撞个稀烂……
常万金和李沁德是工友也是老乡,自然两家人关系要亲近一些,常万金有着较李沁德更加软弱的性格,不但本地人,就连这些外来户也好欺负他。常万金有一女一子,儿子常二龙和文正同岁,还是同学;女儿常玉林刚满十七,却拉开了身段,十分端正,虽然身在穷苦之家,破衣烂衫,但已出落的在整个匈奴村都拔了尖。尽管可以说还是个半大孩子,村里这帮家伙们已经打起了她的主意,一些老、小的二流子经常往人家家里跑,凑近乎,更有甚者,比如焦大头,快四十岁的人了,以检查、慰问等等各种名义,出现在那窑破烂的窑洞里,说些恬不知耻、骚里骚气的疯言醉语,常万金夫妇敢怒不敢言,陪着笑脸端茶递水,可玉林却冷若冰霜,不卑不亢,从不搭理他们。
李沁德爬上了村北的山梁,想一个人离开尘嚣,清静清静。黄土高原上的山峦层层递进,沟壑纵横,虽然并没有太多的植被,但山顶上沙棘、酸枣、马茹茹等灌木却密密匝匝,无处下脚,只有几条小路隐隐约约布于其间。夏末时节,这些灌木已经挂满了果实,一串串挤满枝头,赤橙红绿,晶莹剔透。在这些树木下面还能零星的看到一两株娇艳盛开的山花,蜜蜂穿梭,蝴蝶轻舞,间歇传来几声鸟鸣虫噪,置身其间,让人心旷神怡,无比惬意,暂时忘掉漆黑的矿井、嘈杂的人群、丑恶的面孔……坐在高处,凉风习习,放眼望去,一层层梯田环绕山间,山底的村庄尽览眼底。砖砌的窑洞像蜂巢一样拥挤而又整齐的排列着,一条红漆涂过的围墙把整个村子围了起来,用蹩脚的黄字写着“小康村,少生孩子多种树,煤炭铺出致富路”,远看就像婆姨们系的红裤带,上面是为了辟邪或求子而让道士画上的黄符。
村南是一条横贯东西向的铁路和一条曲折蜿蜒却和铁路不离不弃的运煤公路,傍着公路是一条常年流着黑水、漂着破鞋、散着恶臭的小河,河畔的土坡上极其杂乱的挖出了一个个土窑,按上几孔玻璃,外面用石头围个矮墙,就算是一户人家,住在这里的正是那些远道而来、到小煤窑打工的外来户。李沁德看到了自家的那两孔窑洞和板石砌起的院墙,为了营建这所有外来户中最为的洋气的住处,他和老父亲花了整整一个夏天的光景。特别令他引以为傲的是他还用捡来的废坑木搭了一个临河的公共厕所,厕所悬在河边,排泄物可以直接顺河水而去。但这个环保厕所只有男人敢去,因为站在对面的马路上,那白花花的屁股就会一览无余。
村子东侧是一个足有七八个足球场大的煤场,机器轰鸣,黑烟弥漫,汽车和装载机眼花缭乱的穿梭其间,工人们正不停的往车上装煤,如煤炭一样的黑色身躯做着蚂蚁般重复简单的麻木动作,煤场上方的半坡处赫然立着一个硕大的标牌,几个浸满煤渍的红字“匈奴村煤矿”十分醒目,旁边还有一个十多米高的大牌子,上面是村支书甑庆寿和省里大领导的合影,据说是他喜获全省十佳劳模颁奖时的照片。看着这些,李沁德又想起了借钱的事,但又毫无着落,自言自语道:“这学一定的上,孩子不能走我的老路啊……”
接着便低声吟唱起了信天游,声调凄婉,说是唱又像是哭,说是哭却听起来像唱。突然,身后一阵拨弄草丛的声音,脚步越来越近。
“是谁也上山顶了,会不会看到了自己的窘相?”这个老实人一下子窘迫的满脸通红,赶紧停止了吟唱,抬头看,原来是矿上看门房的福旧老汉正气喘吁吁、用一张粗糙的大手不住抹着满是皱纹的额头渗出的油汗,向自己憨笑着蹒跚而来。
福旧老汉是本地人,七十多岁的人却是个终生未娶的老光棍,平常爱喝酒,爱唱山曲儿,居无定所,以看场下夜糊口为生,那些自视高贵的本地人很少搭理这个又脏又穷,更主要的是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老光棍,而在文正这些孩子们眼里,福旧老汉是一个和蔼可亲、心地良善的老玩伴。老汉平时积攒点钱买些顺口的吃食,总是分给这帮馋嘴的小家伙们,更主要的是他一视同仁,不管是村里的还是外来户。闲时没事还刻一些木刀木枪给孩子们当玩具,文正就有一把福旧老汉送的木头大刀,自己爱不释手,上面还用笔写上了“李家金将”四个大字,在人前显摆了好一阵子,直到很多年还被同学们传为笑谈。
福旧老汉从口袋里摸出一瓶酒来,走到沁德身旁坐下,先顾不上喘气就泯了一口,之后又把瓶子递给了他。沁德拿起瓶子苦笑着泯了一口,呲着牙说:“喝酒,喝酒,今儿个醉了就不用管明儿的事了,酒是好东西呀……”。
福旧老汉笑了笑:“咱爷俩今天就这一瓶子,放心的喝吧,你愁的事我知道哩!”说着从油渍渍的灰布衫里掏出来零零整整一沓子钱,“这是一百块,明儿给孩子报名去。”
沁德赶忙说:“这可使不得,这是您攒下养老的钱,我可不能用。”
“哎,土埋脖子的人了,有今天没明天的,攒啥钱呢?孩子上学是大事。”老人泯了口酒继续说道:“文正这孩子有出息,你不是说过么,孩子是包文正公转世,那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日后能当宰相哩,宰相是啥,宰相就是总理啊!”
沁德知道,福旧老汉一月只开20块钱,除了吃饭买酒剩不下几个,再加上头疼脑热买个去疼片、安乃近啥的,一百块钱其实是他好几年的积蓄。两个人头对头的喝了起来,没什么下酒菜,这顿丰盛的酒宴一直喝到午后。
午饭后,文正看见父亲醉眼朦胧的走了回来,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多希望父亲能在这最后的期限把钱借上,但自己又从不敢问钱的事儿,怕父亲心里难受。还没等跨进门槛,沁德就把那迭钞票掏了出来,举在手上,喜不自禁,当看到文正直盯盯看着他的时候,却马上收敛起笑容,本着脸说:“明天去报名”,顺势把钱塞给了他,仿佛是极其平常而又微小的事。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这次估计真是由于激动、兴奋的原因,好不容易熬到天蒙蒙亮,文正就起床了,像是久别临行的人一样,他劈好了柴,升了火,把屋院彻底打扫了一遍,之后又哼着小曲把自己也彻底清洗了一遍,天方大亮。
吃罢早饭,他把打包好的行李卷儿和一张狗皮捆在一起,奶奶正在洗锅,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对文正说:“把裤衩脱下来。”
“啊?”文正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把钱给你缝到裤衩上,坐车的时候别让小偷掏了,绳子总是从细处断,这钱丢了,那就要命了。”奶奶穿针引线,文正躲到炕角的被窝堆里把内裤脱下来递给了奶奶。这个内裤其实是奶奶用白面袋子做的,屁股上还印有“雪花粉”三个字。奶奶边缝边念叨着:“也没个人送你,自己去哇,你爸要上班,再说坐车来回还得八毛钱的车费呢,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自个儿闯哇……路上注意车,不要和生人说话啊……”
文正爷爷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都十二了,刘秀十二走南阳,我十二都参加八路打鬼子了,这二十里地上个学还送甚了。”说着从怀里拿出20块钱递给文正,“出门不比家里,饿了买个方便面”,奶奶惊讶地问:“你哪来的钱?这么多!”
“我把那把东洋刺刀卖了,铁疙瘩,不能吃不能喝的,要它作甚?”文正和奶奶都沉默了,那把东洋刺刀是爷爷当年打鬼子,通过肉搏战缴了鬼子联队长的佩刀,当上了五台山抗日根据地的英模,首长就把这把刀奖励给了他,这一保存就是五十多年,就连爷爷两次逃荒都没舍得将它卖掉,平常用黄绸布包裹,连文正都不让碰一下,这把刀是他出生入死、浴血革命的见证,也是他南征北战、奋斗一生的精神慰藉。
文正扛起行李走出村口,他不敢奢望有人送他,感觉只有自己走才是理所应当,他一生所有的入学报名都是自己去的,包括小学、大学……很多老师、同学都夸他的自主与独立,其实这种独立背后的无奈只有他自己最能体会。
虽然扛着少的有些寒酸的行李,但对于身材瘦小的文正来说却是举步维艰,在拥挤的电车里,他闷的喘不过气来,自己的头只能到别人的肘下,上面是黑压压的一片,不见天日,他在这里就像是别人捎带的一个物件,挤来推去,别人又怎么会顾及他的感受,甚至没当作一个活物的存在,此时的文正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立马长大。
二十里的路程终于熬到,文正是被人流挤下车的,整个身子和行李顺着车门滚了下去,还好是行李先着了地,自己躺在捆在背上的行李上,板在地上半天起不来,下车的人一阵哄笑,文正好不容易才在地上翻了个滚儿爬起来,十分不解道:“上车的时候挤,下车的时候也要挤?”
“乌金洼中学”几个大字映入眼帘,这是黄土高原中一个较大的沟壑,两边山坡缓缓上升至远处山巅,中间坐落着几个稍显富态的村落,乌金洼乡就坐落于此。挨着乡政府就是乌金洼中学的所在地,一排平地而起的三层楼房,在旁边村庄全是窑洞的衬托下,鹤立鸡群,显得分外雄壮、高大,其它三面是一圈的二层楼,分别是宿舍、食堂和图书室,中间圈起来的地方是校园兼操场,沙土地,并未硬化,却有着儿时想不尽的辽阔。这便是自己即将入学的新学校,文正既兴奋又胆怯,看看肩上的行李,和气派的学校相比,自己更加渺小了。
楼门口已经挤满了前来报名的同学,一个个穿的花枝招展,挽着家长的胳膊或藏在家长的身后,怯生生的东张西望。文正不喜欢拥挤热闹的场合,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放下行李大口喘气,环视四周,在校园的东南角停着一辆驴车,与这里的氛围极不协调。他看着这驴,觉得分外眼熟,再看车后面蹲着一个人正是常万金,他儿子常二龙在旁边垂首而站,二龙是文正的小学同学,又是一起的玩伴。
文正走过去,把行李也放在驴车上,笑着捶了二龙一下,说:“早知你赶着驴车来我就不挤那个破电车了,怎么样?报名了吗?”
“还没呢,我爸说等别人报完了再过去。”
常万金蹲在地上,抽着纸烟向文正憨笑,他习惯了低三下四的环境,更不愿意在人多的地方出头露面。二龙性子急,刚才没有熟人,拗不过父亲,只好等着,现在看见文正,便实在耐不住了,拉着文正说:“走,咱也报名去。”
刚挤进人群,文正又拉着二龙跑了出来,背过驴车,解开裤子,从裤衩里把报名费取了出来,看见二龙瞅着自己,文正脸红了起来,有些尴尬,二龙却也笑着松开了裤子说:“我妈也给我缝在裤衩里了,怕路上丢了。”
此时二人面对面的禁不住笑出声来。
挤进人群,办公室里一个50多岁戴黑框大眼镜的老师,正从下垂的眼镜框外用白多于黑的眼睛边点钱边登记,留着长时间没有修整却根根向后的大背头,很斯文也很酸腐。旁边有认识他的同学正在低声的议论着:“这就是二班的班主任王青云老师,教语文的,美术和音乐也特别好,从荒原聘过来的。”
另一个学生捂嘴笑道:“也是个外来蛋子。”
来这里挖煤的外来户基本都是从荒原过来的,包括李沁德和常万金,由于当地人从骨子里对他们的歧视,这种观念也被言传身教给了他们的孩子。文正和二龙用眼角的余光瞅了他们一眼,挤进办公室,怯生生的说:
“老师,报名。”
“你们是?”
“常二龙”,
文正也讷讷的说:“李文正”。
“哎呀,半天了,就等你呢!全县统考的第二名,就怕你到了别的学校去。”王老师说着就让其他同学闪在一旁,文正被突如而来的恩宠弄的手脚不知所措,“你们村的甑丽惠怎么还没来啊?她可是全县第一啊,也分到咱们班了。”
文正赶紧说:“估计要来吧,没看见……”
文正和二龙把行李搬到宿舍,上下铺,一共可以住8个人,4个上铺,已经被占了,文正把行李放到靠门口的一个下铺上,正准备打开,“别在爷的下面,”一句十分凶恶而又瓮声瓮气的声音从上铺传来,只见一个能足足高过自己一头的家伙躺在上面,梳了一个不知是用唾液还是素油弄得油光鉴亮的分头,像极了一个高耸的鸡冠。
文正立在那里不知所措,心想这是何方妖孽,另一个床上传来柔和的声音:“放我下面吧!”
紧接着一个身材偏瘦但非常挺拔的学生从上铺跳了下来,眉眼清秀,文静中却有几分硬气,面目表情倒十分和善,利索的帮文正铺好了行李。
“我叫王长生,青家湾的。”
青家湾离匈奴村只有五里地,煤矿上好多人都是从青家湾过来的,文正顿时感觉这个同学很亲切。王长生同时低声和文正说:“他叫陈岗,陈副乡长的儿子,人家可是从县城里来的。”
突然,门外一声尖亮的汽笛声,把众人都下了一跳,陈岗骂了一句“哪个龟孙子?”
文正走出门外,一辆白色的蓝鸟小轿车停在门口,后面跟了一辆双排座的一三零汽车。轿车门打开,一个人像肉球般滚了下了,一米五左右的个子足有二百多斤,半秃的大圆脑袋直接扛在肩膀上,头顶上都是横向发展的肉纹,上面套着一条手指粗的黄金链子,花格子西服敞开,一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托着一个砖头般大小的大哥大,仿佛托塔天王的宝塔一样神气,肚子向前凸起,凸到了连自己都看不见他的下三盘,活脱脱一个企鹅的模样,小眼斜视,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样子。文正认识,正是匈奴村的支书甑庆寿,这家伙霸占着村里的几座小煤窑,名义上是集体财产,其实都进了他个人的腰包,九十年代初已经有了上亿的财产,有钱有势可是却为富不仁,是全县出名的恶霸,当然,自然而然他也是从县级到省级的杰出劳模。
紧接着跳下车的是他的大儿子甑大军,和他像是从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只是小了一号,那种蛮横、不屑的神态却完全相仿。他比文正大三岁,却因为在小学留了三次级,今天也正好报名上初中。之后双排座也跳下一人,非常瘦小,面色苍白,有几分病态,看起来却十分安静,衣着虽不张扬,但也很是讲究,这是甑庆寿的二儿子甑小军,他比文正大一岁,在小学也是一个班的同学。
最后从车里下来的是甑庆寿的女儿甑丽惠,她也是文正的小学同学,而且还是同桌。马尾辫高高扎在头顶,头发仿佛是每天都洗过似的乌黑柔顺,皮肤纯净白皙,睫毛浓密细长,明目善睐、大眼清澈。身体已经开始发育,比同龄的文正还要高出半头,一身白色的长裙,更显得苗条挺拔。她是文正一生中见过的样子最美的女孩子,是的,事实上她也是文正见过的心灵最美的女孩儿。
她的成绩和文正不相上下,作为同桌,伴随旁边的永远是让文正如痴如醉的一丝丝清甜和芬芳。因为是甑庆寿的女儿,她是所有孩子羡慕的对象,她不但穿着洋气,还有最好的零食,最多的玩具和文具,吃穿用度永远是同学们效仿的对象和追求的奢望,按理说她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但她脸上和眸中天生含着伤感和端庄,神情中似乎一直挂着一种孤傲,但又不是那种伤人的傲慢。她和其他男女同学都保持着一种距离,独自行走在世界的边上,每次来去都翩若惊鸿。文正能够感受到她目光中的忧郁和悲伤,有时候突发活泼的她有时候却出奇的安静,呆呆的直视远方,一动不动,仿佛有诉说不完的心思。
文正记得,读小学时,好多次上课的时候,她突然浑身哆嗦,面色惨白,整个手都用力的抓住桌子,直到桌子咯咯作响,文正推她好几把才能缓过来,眉头紧蹙,一语不发,但文正也不敢问,深知她的内心一定有巨大的秘密,包含着极大的惶恐与痛楚,或许是刻骨铭心的愤怒与仇恨。
甑庆寿带着司机从一三零上取下丽惠的行李向女生宿舍走去,大军和小军也把行李搬到文正的宿舍,文正暗自叫苦,和甑大军这样的人住在一起,以后可有好受的了。
甑大军搬着行李走到靠门口的上铺,也就是陈岗的铺前,哼着鼻子说:“这是谁的?搬走,爷住这儿了。”
陈岗觉得既惊讶又可笑,还有比自己更狠的人!撇着嘴说:“孙子,你活腻了,找抽?”
看来一场战争一触即发,只是甑大军看到陈岗魁梧的身材有些打怵,怔在那里,这也不符合他一贯直接动手打人的风格。王长生看到这种阵势,马上说:“睡我这儿吧,我住下面,”顺势把自己的行李搬到了下铺。甑小军也找了个空铺,把自己的行李放下,一语不发,甚至没看周围人一眼,对他哥哥刚才的冲突,他压根儿就像空气一样,不理不睬也毫无反映。
入学的第一节课是班主任王青云老师来上,主要是给同学们排座位,依据是身高,其实也夹杂着成绩的因素,结果文正和甑丽惠被安排到了第一排,而且是同桌。从小学时两个人就是同桌,没想到上了初中,换了学校,换了教室,换了课桌,换了老师,唯一没换的是他俩之间的距离。坐下来的时候,两人都会心的笑了一下,这其实是他们心中彼此的期待。
七岁那年,文正上了匈奴村小学。早上背上奶奶给缝的花布书包自己去了学校,怯生生的他并不知道该进哪间教室,该找哪个老师,一个人立在学校的院墙下,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花布兜兜,在陌生的世界和人群中,他不知该如何着落。有几个男生围住他,指指点点,一个小子竟然撩起了他的头发,看到了那奇异的月牙,一阵哄笑。有个家伙上来用手戳了戳他的月牙,文正顺手在他脸上挠了一把,这家伙狗一般嚎哭着捂脸而去,紧接着叫来一大堆人,把文正摁倒,一顿拳打脚踢,等老师赶过来,文正头上起了几个大包,脸上全是伤痕,鼻子也被打破了,鲜血滴答,但怒视周围,满眼泪水,却硬是没有让泪水流出来,当看到奶奶给自己做的花布书包也被撕破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老师给他洗了脸,然后安排到了一年级的教室里,文正什么也听不进去,不住的抽泣。下课后,同学们一窝蜂似得跑出教室,各自海阔天空去了。这时候文正听到旁边一个细细的、轻柔的声音说:“你还疼吗?”
文正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同桌原来是个非常俊俏、洋气的小姑娘,马尾辫高高扎在头顶,眸子晶莹,鼻梁高挺,花格裙子干净又合体。
“我给你揉揉吧!”说着她纤细白净的手伸了过来,文正马上闪开,不知是紧张,还是对这突如其来的关心的敌视,表现出非常惶恐的样子。
小女孩知趣地跑出教室,过了一会儿又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手里捧了颗药片,“止疼片,喝了就不疼了,我家近,给你取来的。”
文正怔怔的看着她,接过了药片。
后来文正才知道,他的同桌叫甑丽惠,村支书甑庆寿的女儿。由于这个身份,又是班长,别的同学对她总是敬畏几分,在她的庇护下,文正很少再受到那些学生的欺辱。很多同学都不解这个“大官儿”的女儿怎么老偏向着这个外来户穷小子,其实谁会知道甑丽惠有着一颗同她外表一样美丽善良的心,她同情弱者、可怜穷人,这些品质是她与身俱来的。
一年级上珠算课的时候,文正把口诀背的滚瓜烂熟,但家里并没有给他买算盘,当老师写出题目,别人噼里啪啦演算时,自己却最为尴尬,他低着头,在纸上瞎划,老师虽然没有为难他,但还是有同学投来鄙夷的眼光和嘲笑的话语。后来上珠算课的时候,甑丽惠把算盘放到两个人的中间,低声对文正说:“一块儿打吧,我打的不好。”其实文正知道这位班长的各项成绩在全班都是拔尖的。
有一次文正写错了字,用指头蘸着口水去擦,把本子弄的脏兮兮一片,丽惠悄悄地把自己的橡皮推给了他,文正也不知如何推辞,便接了过来。此后,丽惠每次买了新橡皮就用小刀一切为二,一半儿偷偷地放到文正的铁盒子里。文正渐渐对丽惠的帮助习以为常,但却牢记在心。当然,像美术课上画图用的彩笔,每次丽惠都是提前摆在桌子中间,两个人共用的,甚至削笔器、自动铅笔都成了两人共用,因为文正的铁盒子里只有一支铅笔,而常常只剩下手已经握不住的小笔头,他的本子老是正反两面都写,老师判起来有时候看不清,经常责怪他,文正也只能是自顾委屈,没有其他办法。
学习用的东西,文正还能接受丽惠的赠馈,但是吃的东西,文正却坚决不要。甑丽惠经常带各种水果和文正连名都叫不来的零食,每次她塞给文正时,文正都决绝的拒绝了,虽然文正和其他小孩子一样,看到这些东西,甚至都不能控制自己的口水向嘴边泛滥的喷涌。
有一次,文正的书包里多了一个夹心的巧克力,包装也很精美,其实这是甑庆寿从省城带回来的,主要被大军消灭了,丽惠也只是小军偷偷塞给自己一个,她想让文正尝尝。文正发现后,第二天又偷偷地塞到她书包,丽惠非常坚决,这次她是非让文正收下不可,文正也是坚决不要,反复几次后,文正把巧克力拿出来交给老师,说:“我从教室里捡的,不知是谁丢的?”丽惠当时就气哭了。
老师知道,这种稀罕的玩意儿只有甑家才会有,就问:“丽惠,这是你丢的吧?”
丽惠倔强的说:“不是。”
最后这个宝贝东西归了老师四岁的儿子。
从那以后,丽惠不再往教室里拿吃的了。文正也没什么东西补报她,每次山里的沙棘熟了之后,文正就去挑最红最甜的枝子摘下来,自己舍不得吃一点,给丽惠送去,还提前把上面的刺一根根都拔掉,生怕留下一根扎了丽惠的手。看着丽惠甜的啧着舌头,发出那久违的会心的微笑,银铃般悦耳,文正觉得那一刻异常幸福。文正不喜欢和同学交往,很多人看不起他,只有丽惠是他真正的朋友。夏日的中午,文正不睡觉,从山崖上寻找开花最多最艳的山丹丹,小心翼翼的连根刨起,装在瓶子里给丽惠拿去,女孩子爱花,丽惠更是钟爱这黄土高原最美最娇的生命之花。
老师把丽惠和文正分到一个小组值日,文正总是提前到校,把扫地、打水这些活都干了,丽惠不好意思,于是两人都争取起的比对方要早。冬天,文正摸黑起床,顶着漫天的星斗,穿过漆黑的街巷,八岁的他,一个人推开黑幽幽的校门,总感觉门后是无数青面獠牙、长舌血口之物……每次当丽惠去时,教室里已生起红彤彤的炉火,干净整洁,暖意融融。一回,文正家里来了亲戚,奶奶包了顿饺子,文正拿纸偷偷包了几个,放在炉子下面烤,丽惠一进教室就闻到了香味。
“我家包的,你尝尝”文正说。
丽惠一口气吃的只剩下一个,猛然间说:“哎呀,这是你的早饭,让我吃完了。”
“不是,不是……我已经吃过了。”
文正吞吐着说,紧接着就笑起来,因为他看到丽惠的嘴黑乎乎的,原来是炉灰掉到饺子上,丽惠没看见就吃了。
丽惠掏出一袋方便面,“你的早饭,咱俩算交换了。”
文正只好笑纳了,这是他第一次吃方便面,原来这像生白面做的东西比饺子还香。
看起来平时开朗自信的丽惠,有时候却呆呆的坐在那里,眼神迷茫,充满忧郁,甚至有时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而浑身不住的哆嗦,令文正百思不得其解,她身上经常有伤痕,好几次见她一瘸一拐的来上学。小学五年里,丽惠给了文正无数的帮助,而自己的苦痛从未向文正提起,文正也大体能猜测,她肯定是受到了家人的虐待,但还是想不通,亲生父母对自己的孩子怎么能下这么狠的手呢?
后来年龄渐渐大了,班里好事的同学说丽惠是文正的媳妇,几个早熟的家伙还说他俩在搞对象,丽惠听了后羞得哭了一鼻子,虽然表面上他俩的接触减少了,但暗地里她对文正的帮助仍一如既往。没想到,初中他俩又成了同桌,其实这也是他们共同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