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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于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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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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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往》连载

第一十一章 艰难新生

丽惠也夹杂在人群中,她倒不是来参加这场闹剧,早晨她听人说文正在这里卖土豆,就急急火火的赶来,正看到文正蹲在那里,手足无措窘迫的样子,自己就没敢到近前,远远的躲在人群中看着他,见他不敢叫卖,一个土豆也卖不出去的时候,她真想找一个人过去把所有土豆都买下,但很快就意识到这样做的荒谬,急的她拉着自己衬衫的衣襟,咬着嘴唇踱来踱去,心里像猫抓一样,无从着落。后来看见村里的几个二流子挖苦奚落文正,她恨得咬牙切齿,当文正高昂的喊出“卖土豆”这几个字时,她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不知是为文正高兴还是伤悲,她感觉自己的心已经和这个人捆绑在一起,随着他的喜而喜,随着他的忧而忧,甚至更甚之。

丽惠回到家里,她本不想呆在这个令她伤心和屈辱的地方,但是假期也没处去,甑家不允许她回闫六九那里,懦弱的父亲也不敢收留她,自己的经济还没有独立,只能硬着头皮回到这里。至从上初中后,焦金凤再也没有打骂过她,估计是因为她长大了。甑庆寿和甑大军也没有欺负过她,可能也是忌惮已经长大了的丽惠的反抗,或者是忌惮她那种凌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同时她也感觉到,在家里那个孤僻寡陋、一心向佛的哥哥甑小军一直在偷偷保护自己,从不给他父亲和哥哥单独与丽惠在一起的机会。小军已经十八岁了,他长得并不像甑庆寿、甑大军那样又矮又粗,而是瘦高挑的样子,比甑庆寿足足高出一头,模样也随了他的母亲,并不难看,但仍然脸色惨白,面目毫无表情,可能是长期足不出户再加上内心抑郁导致的结果吧。

中午饭后,丽惠便回到自己的房里休息,她准备下午睡醒后去帮文正一块儿卖土豆,这次绝会不躲在远处,而是要和他一起吆喝张罗,这是自食其力,没什么丢人的,在甜蜜中她进入了梦乡。

甑庆寿因为上午领导的这次集体行动取得了巨大成功,十分高兴,中午和几个村干部在村委会的食堂里庆祝了一番,几位下属趁机用尽了所有能想起来的华丽辞藻赞扬了他的英明领导和威武决断,加上烧酒的作用,甑庆寿感觉自己已经飘了起来,顿觉自己有经天纬地之才,就是古代的刘三、朱重八之辈都不能比拟,迟早也会总揽天下。

酒足饭饱的他晕晕乎乎地飘荡在大街上,这个时候,便是他急切想做爱做的事的时候,大脑里把他所临幸过的方圆几十里村庄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过了一遍,结果突然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自己的养女丽惠。他阅过的女人不敢说上千,也有几百,却没有一个如丽惠这般尤为的出众。如果说小时候的丽惠只是模样长的俊,而现在的丽惠可以说已经完全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女大十八变,丽惠的个子比甑庆寿还高一头,出落的婀娜精致,所有都标致的如天工造物一般,无一丝瑕疵。

甑庆寿抬头一看,正好走到了自己家门口,他便如鬼推般径直走到屋里,在丽惠的卧房前,隔着窗户正看见和衣午睡的丽惠,睡着的丽惠更像是一尊闭目小憩的女神,美的不可方物……他愈加骚动的不能按捺,踹门而入,饿虎扑羊一般压在了丽惠的身上,惊醒后的丽惠用力挣扎推打,可是二百多斤的重量压得她几乎失去了知觉,根本扭打不过,只是大声的呼救。甑庆寿用手去堵她的嘴,结果慌乱之中连她的鼻子也捂了起来,丽惠感觉眼冒金星,自己的身体开始下沉,下沉……逐渐坠入无底的深渊,继而是无尽的黑暗。正在这个时候,只听得咣当一声,卧室的玻璃四散飞落,甑庆寿回头一看,只见自己的儿子小军手里拎了一把椅子站在门口,一双怒目如同喷火,足可以杀人,这种凛然之气让甑庆寿的脖颈一阵凉意,脊背冷汗直冒,他还从没见过小军如此发怒过,犹如一头激怒的狮子,随时可以把自己撕得粉碎。甑庆寿放开丽惠,仿佛如梦初醒的样子,“喝多了……喝多了……”然后夺门而逃,灰溜溜地去了村部,小军愤怒地把手里的椅子重重地砸在了客厅的茶几上,碎物四散迸裂。缓过气来的丽惠放声大哭……小军看见丽惠并无大碍,也不说话,扭头回到自己的屋内。

中午过后,文正又扛了一大袋子土豆来到上午卖土豆的地方,然而可能是来的太早,街上的行人非常稀少,远不像上午那样熙攘喧闹,文正只好蹲在那里喘气,等待人家光顾他的生意。天气正值最热时分,骄阳似火,大地生烟,就连一刻也不得闲、酷爱午间聒噪的鸣蝉仿佛也进入了小憩状态,这个时候人们大多会躲在家里午睡或树荫下喝茶,只等凉了下来,才会出去闲逛或购物。看着稀稀杳杳的身影,文正打发无聊,只好把目光投向远方那起伏无尽的山峦……思绪又一次放飞,他想象着自己的未来,想到自己穿梭于城市的人流中,有体面的工作,有丰厚的收入,有幸福的家庭……想到此处他脸颊泛起了微红,因为他把未来女主人的形象居然定格在了丽惠的身上,是的,恐怕除了她自己谁也接纳不了,也没有一个人比丽惠更符合自己心目中的标准,想到这里又有些失落,各方面都极为优秀的丽惠肯定有更高的要求,他感觉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一个人能配得上丽惠……思绪回到过去,在绿草茵茵的山野中,自己正和丽惠嬉戏追逐、放歌谈心,两人如诗画般陶醉其中,会心的笑声穿越山谷、直冲云霄……

正在这个时候,只见小军急匆匆的跑了过来,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你见丽惠没?”文正一脸狐疑,紧张地问:“怎么了?没看见呀!”

“丽惠不见了!”

“不见了?”

小军也感觉自己说的有些唐突,就补充道:“可能是离家出走了!”

“到底怎么了?”“什么时候?”

小军也没解释多少,但文正猜到肯定是丽惠和她的养父母又发生了冲突才出走的。文正也顾不上地上的东西,跟着小军飞奔而去,两人开始在同学家、亲戚家、大街小巷,以及山上、沟里,她以前和文正经常去过的地方,包括文正和小军所能想得起的地方都找遍了,却杳无踪迹。

夜幕已经降临,一个柔弱的女子能去哪里呢?文正几乎哭了起来,小军倒是松了口气说:“这也不见得是坏事,目前说明她并没有想不开寻了短见,可能离家出走到了别的地方……这对她来说也是个解脱,也是新的生活的开始……迟早会这样,还不如早一点到来,我们也许该为她高兴。”文正觉得小军的话有些偏激,听着不是那么顺耳,却有些道理,虽然不胜伤感,可也稍稍得到一丝宽慰,只要丽惠别想不开,活着便有见面的机会,便有希望存在。

返回的路上,谁也抑制不住内心的难受,两人都不言语,仿佛整个世界都已死寂。突然文正想到:“会不会去她生父闫六九那里了?”

“哎呀!极有可能,我们去看看!”两人便又扭头向青家湾奔去。

敲开闫六九的门,却没有看见丽惠的身影,一瘸一拐的闫六九问发生了什么,小军也没详说,知道大概的老人老泪纵横的蜷缩在炕角,恐怕没有任何人比这个老人更加牵挂、更加担心,更惴惴不安。两人要走的时候,文正出门看见窗台外的泥土上有一行新鲜的字迹,在灯光映衬下,非常清晰:“爸,别为我担心,以后我再回来看你。”

“丽惠肯定来过,但她没进来。”文正对闫六九说,“您放心吧,丽惠好好的,她并没有出事,估计出去走几天,散散心就回来了,她说她会回来看您,就证明她是安全的。”小军也好言劝慰,看见闫六九紧张的神态略微放松后,两人才告别起身回到了匈奴村。

文正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了,奶奶仍在灶上给他热着饭,文正自顾的吃了几口,他实在吃不下,心里翻涌的厉害,奶奶责问了一句:“一下子跑到哪儿去了?别人捎话,你爸才把土豆和秤拿了回来。”

文正也没解释,关灯倒头睡下。窗外月黑星淡,蝉聒蛙噪,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文正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在这漆黑的夜里,丽惠不知身在何处,她是如何瑟瑟发抖、饥肠辘辘而又惊恐地熬过这漫漫长夜,此时的她是多么的痛苦而无助,想到这里,文正的心一阵剧烈的难受,眼泪不禁涌出。离开这个家并没有什么遗憾,甚至是正确的选择,然而对于一个孤独无助的少女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生存,等待她的是何等的艰难,须要克服怎样的困苦?只希望丽惠一如既往的坚强,不管身在何处,勇敢面对生活中的磨难,完成学业,实现她那一系列的梦想。

此时和文正一样难以入眠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小军,他亲眼目睹了那心惊而又不堪的一幕,那个当时令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甚至想手刃其躯的罪魁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父亲,他心中的这种痛苦可以说超越任何人。丽惠走了,不管她将面临怎样严酷的生存环境,都要比这样屈辱而又惊恐的生活强过百倍,这也许对她是一种解脱,一心向佛的小军领悟这种超然,但他却过不了这世界的万恶竟然发生在自己的家庭和亲人身上的心坎,这种痛苦如百蚁噬骨、万箭穿心一般折磨着他的灵魂。

当他晚上回来的时候,中午留下的狼藉场面仍然散落在那里,踩在地上的玻璃渣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如同妖魔的怪叫一样让整个家充斥着恐惧和压抑的氛围,母亲并没有打扫,也没有过问,当然他能够体会母亲心中的苦痛。父亲和哥哥并不在家,这样的夜晚如同往常一般,他们须要寻找拥有美艳皮囊的女人去销魂,没有一个人关心和过问丽惠的出走,甚至她的死活。自己身处的就是这样一个家庭!小军觉得已经到了必须离开的时候了,一刻也不能停留,这凡尘世俗再也没有让自己留恋的东西,那个青灯素斋的极乐所在此时让他简直有一种不能抑制的向往。

天蒙蒙亮的时候,小军带上足够的川资路费踏上了南下之路,当他走出村口,回首顿足远望,匈奴村灯火阑珊,如若一个虚浮在万千众生世界的虚幻……俯身叩拜,潸然泪下,这是对给予他生命的家庭、成长的沃土进行的感恩和诀别,从此后,他再也不会留意这尘世的烦扰,重返这伤心的故地。三个月后,当甑庆寿在终南山找到小军的时候,他已受戒出家。大雄宝殿下一个身着灰布僧衣的年青僧人,正襟危坐、闭目合十,手敲钵盂、口诵佛经,一副安详平和之态。这个尘世上已经没有甑小军这个人,而佛的世界又多了一个虔诚的信徒。

丽惠没想到这个多年令自己心惊胆战、夜不能寐的梦魇又发生了,小时候所有的痛苦和悲愤此时从新汇聚,并瞬间喷发,她再也不能苟且在这个家中,哪怕未来付出的代价再多,面临的困苦再甚,她也要离开这个令自己屈辱和惶恐不安的家,逃离魔掌。当小军救了自己,她许久没有从惊恐中恢复过来,浑身没有一丝气力,在一阵痛哭之后她意识到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的命运,眼泪和悲愤起不到任何作用,离开这个家变得义无反顾,不能再有一丝的犹豫。

当她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家门时,自己并不知该去往何处,回生父那里的话,父亲给不了自己任何保护,小时候那次遭遇已经完全证明,即使不再返回,青家湾离匈奴村这么近,仍然摆脱不了甑庆寿的控制和骚扰,无心中也给父亲带来了麻烦。但是不管到哪里,老父亲得知自己离家出去的消息定会万分挂念,甚至会一蹶不振,丽惠决心先去看看父亲再走。

她再一次来到那个熟悉的寒窑时,童年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在这个贫寒而温暖的家里,慈祥年迈的奶奶,温良忠厚的父亲,天真无邪的自己,相依为命,那是一个充满爱和温馨的世界,也同样是这个寒窑,父亲把自己抱走送到甑家,让她过上锦衣玉食而地狱般的生活。站在窗外,看见已经两鬓斑白的父亲蜷缩在炕角的一床破棉被中午休,身上的衣服打满补丁,旁边的灶上是几个干瘪的馒头和一碟咸菜。眼泪再次涌满她的双眼,她不想打扰父亲,也不知该如何与他讲述和道别,便在窗外的地上写下了:“爸,别为我担心,以后再回来看你。”起身掩泣而去。

她先是坐车到了县城,这里是她上学的地方,也很熟悉,她本想在学校附近的旅馆住下,然后想其它办法,但是当她住了一个晚上之后,便觉得这里并不是自己的终点站,她要去一个离匈奴村更远,而自己又能完全从新生活的地方,便毅然走到火车站,买了张去省城的票,踏上了南下之路。第一次出远门,在拥挤的车厢内,看着窗外迅速变换、奇怪而新鲜的世界,让她更加应接不暇、无所适从,不知在陌生的下站,自己该转换怎样的角色去适应和生存,她显得如此疲惫和惆怅,然而其极为出众的外表却引起了几乎所有人的回顾,或羡慕或赞美,或嫉妒或淫邪,在这么多双火辣辣的的眼睛中丽惠感到的只是恐慌和敌意,因为她还没有从自己不幸的惊恐中走出来,她怀疑世界,尤其是陌生的世界,仿佛所有男人的目光都是对她身体的觊觎,然而善良的她又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怀疑,虽然战战兢兢,却又报以轻轻的微笑。

暮色降临的时候,丽惠到站了,她漫无目的的随着人流前行,在出站口的时候,感觉特别拥挤,几乎是被人们推着涌了出来。环顾四周是密密匝匝的高楼和川流不息的人群,呈现在眼前的是自己脑海里从未有过的繁华。华灯初上,整个城市笼罩在灯火通明中,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丽惠却更加感到内心的孤寂与不安,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落寞和孤单。

天已经黑了,丽惠准备先找个旅馆住下,第二天再做打算。从家走的时候,自己身上有几百块钱,她想能对付一阵子,然后再找一个工作就好说了。当她不经意摸自己的衣兜时,却吓了一跳,衣兜空空如也,连一分钱都没有了,她这才想到刚才出站口的时候为什么会那么拥挤。身处异地、举目无亲、身无分文,想到此处,她不禁一身冷汗,浸满脊背,湿透衣衫。自己第一次出远门,面临的是一个完全孤立无援、陌生纷繁、惶恐不安的世界,却偏偏遇上这样的事,屋漏偏逢连阴雨,此时的她是何等的无奈与失措。

丽惠几乎是麻木的、毫无目的性的向前挪动着脚步,顺着一条大街,也全然不顾东南西北的走下去,大脑中一片空白,突然一声犀利刺耳的急刹车把丽惠惊醒,再看自己已经走进了穿梭的车流中,一辆出租车急停在自己面前,几乎已经撞上了她的身体,司机探出头骂道:“不要命了,想死也不要坑害别人!”突然停止了骂声,因为他没想到面前这个女子竟然如此的美貌,惊愕了片刻,他才在后面车大规模、此起彼伏的鸣笛声中恋恋不舍的发动车辆离开。

丽惠在惴惴不安的剧烈心跳中继续前行,不知走过了多久,眼前的车流变得稀疏,而灯火不再是那样通明,估计夜已深了,一阵阵凉意让她的身体不住的打冷颤,自己的肚子也开始咕噜直叫,她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此时真可以说是饥寒交迫,身心俱疲。她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街角的一处垃圾箱边停了下来,双手抱着胳膊蜷缩在那里,风吹动着树叶,挲挲直响,高楼的灯光一间间先后灭掉,身边的世界开始变得黑暗和孤寂,远处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两个摇摇晃晃的醉汉正向她这里走过来,她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仿佛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慌的不知该如何应对,一把抓住一个硬梆梆又湿漉漉的东西,做好拼命的架势,然而两个醉汉却在她面前径直走了过去,就像她根本不存在一样,估计是自己所在的角落太黑,别人根本看不到她。此时她反而有一种庆幸,觉得自己无心中找到了一个安全之所,突然一只大狗从对面的黑巷中蹿了出来,停在她面前呼呼的发着威怒,一副随时要攻击她的姿态,丽惠这时更加恐惧,她根本对付不了这个大家伙,暗自叫苦,这狗东西也不嫌自己可怜,与她作对?情急之下,她拿起手里的武器准备一搏,当定睛细看自己的武器时,一下子简直没笑出声来,原来是一块棒骨,难怪大狗这样唬着她呢?估计是自己把人家藏起来的骨头拿了出来,她顺势把骨头扔了过去,那狗含起骨头,摇着尾巴瞬间离开了。

虽然紧张和不安不住侵袭着蜷缩在黑暗角落里的她,但疲惫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了,最后她还是睡着了,睡梦里自己置身于一个冰雪的世界,白雪皑皑,冰峰林立,荒无人烟,她浑身哆嗦,寒冷之极,突然远处飘过来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子,笑意盈盈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陌生而亲切,仿佛就是自己连容颜都早已忘记的母亲,丽惠拼命呼喊,而那女人的身影愈加远去,任凭自己喊破喉咙,那身影还是义无返顾的消失在茫茫雪原。

“呀!”一声尖叫惊醒了睡梦中的丽惠,借着天际蒙蒙的亮光,一个手握扫帚的清洁工奶奶立在面前,“姑娘,吓死我了,怎么睡在垃圾筒边,地上怪凉的!”老人不到六十岁的模样,头发银灰,面容很慈祥。“我扫到这里,以为扫到啥了软乎乎的,才看见地上躺了一个人。”丽惠站了起来,抱歉地说:“奶奶,不好意思,没吓着您吧?”

“没有,姑娘,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嗯,我是林胡矿区的,来这里找工作,刚下火车钱就被掏了,就……”丽惠说不下去,有些哽咽。

“你这年龄应该在学校啊,你们家里怎么放心让你出这么远来打工?”

“没有家了……”丽惠一阵伤心,眼泪夺眶而出,

“哎,可怜的娃娃!”老人脱下外面的工作服大褂给丽惠披在了身上,“姑娘,你等我一会儿,我把这片扫完,给你想想办法。”

老人又挥起扫帚顺着街道扫了下去,丽惠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一阵温热。当老人返回来的时候,天已大亮,街上渐渐多了上学上班的行人,她把清扫工具存放好后,便笑着说:“姑娘,走,先吃点饭去。”一个刀削面馆,吃早饭的人熙熙攘攘,老人给丽惠要了一大碗刀削面,丽惠谦让,老人说自己在家里已经吃过了。丽惠确实饿坏了,一天多水米没粘,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这碗面成为日后很多年丽惠最温馨的回忆,也是她吃过的最香的饭。一会儿老人又给她买了个锅盔,看她吃饭的样子,怕她没吃饱。“吃完饭奶奶带你到附近几个大饭店看看,他们好像贴出来要招人。”丽惠使劲点点头,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两人来到一家十分富丽堂皇的大饭店门口,门上确实贴着招工广告。两个穿着西洋军式大衣的礼仪立在门口,当丽惠她们要走进的时候,态度十分蛮横地将她们拦住,语言行为远没有他们的衣着那样讲究。当她们说明来意时,才神态不屑地把她们放了进去,大堂经理对丽惠的容貌、仪表十分满意,当场就拍板录取了,当丽惠满怀高兴的时候,他又告诉下个月集中培训,然后再上班。丽惠现在的情况,她等不了下个月,丽惠再三恳求,希望马上上班,经理态度十分的坚决,说这是酒店的规定,如同宪法一样实难更改,丽惠和老人只能离开,继续寻找。

穿过几道街口,在一个服装公司的大楼前停下,这里也贴出了招工广告,报名费一百,押金五百,面试后通过后先培训后上岗,两人连门也没敢进,直接离开。不远处一个用烫金大字写着“三温暖会馆”的地方也贴出了招工广告,18——25岁年轻貌美的女青年,高薪,具体条件没写,丽惠也不清楚这会馆到底是个什么单位?只见门面十分华丽,便走了进去。里面长排沙发坐了一排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女子,听说丽惠要应聘,一个个浑身上下打量着丽惠,挤眉弄眼的笑着,一个看似管事稍微年长一点的女人站起来和丽惠搭话,看见丽惠这样的年纪和样貌,高兴的嘴都合不起来,估计她从未见过像丽惠这样模样和气质都如此出众的女子,满目艳羡和觊觎之色,马上答应:“要人,要人,今晚就能上班。”在什么条件都没问的情况下,丽惠没想到答应的如此爽快,便有些纳闷地问:“那工资是多少?”

“一天五百,要么提成,一次五十。”清洁工奶奶一把拉着丽惠就往出走,那女人竟然尾随跟了出来,“妹子,可以再商量嘛,提成可以高一点,六十你看怎么样?”二人小跑似的迅速离开那里,穿过了好几条街道,直到确定后面没有跟来才停下脚步,不住的喘息。

天色已快晌午,老人对丽惠说:“孩子,我看工作也不能这么急着找,先住到我家里,以后慢慢再找吧!”丽惠经过刚才那惊心的一幕,一时也没有主意,加上自己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只好千恩万谢,随着老人向回家的路走去。

在这繁华的高楼大厦深处,竟然隐藏着成片的棚户区,低矮、破旧、拥挤与这座城市的高大形象形成了极不和谐的存在,穿过几条纵横交错的狭窄胡同,在一处小院前驻足,老人打开大门,一片杂乱映入眼帘,酒瓶子、破纸箱、废铁充斥在院里的各个角落,只留下可以容一人行走的小路通向屋内,两间正房,倒不算太寒酸,里面冰箱、彩电、沙发、茶几等家具俱全,只是稍显陈旧些,屋里还有独立的厨房、卫生间,看来城里人的平房也能住成楼房的模样。

老人把丽惠安顿下来,指着里面一间卧室,告诉丽惠:“你就住这间吧,我和小孙女住在一起,也没有别人,就我们祖孙两个,平常我除了打扫卫生还收点破烂儿,供她上学,你看我这院子乱七八糟的,你也别嫌弃,就住在家里,工作慢慢找。”丽惠觉得这个家却很温馨,她真没想到自己身处绝境竟然能柳暗花明,碰上这样的好人,感激涕零,暗中发誓他日定将加倍报答,“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姑娘。”老人问起,“我叫丽惠,甑……闫丽惠。”她终于可以用自己的姓了,这也表明自己要告别过去,迎接新的生活。

“我姓胡,以后叫我胡奶奶就行了。”

晚上胡奶奶的孙女放学回来,十来岁的小丫头,长得十分可爱,看到一位陌生人在家里,先是很惊讶,当奶奶向她讲明情况后,高兴的拉住丽惠的手不肯松开,“奶奶就会干活,不会教我写作业,以后有姐姐教我写作业,陪我玩儿喽,还是个漂亮姐姐!”三个人都笑了起来,“姐姐,我叫薄玉。”

“我叫丽惠,”

“丽惠姐。”薄玉拉着丽惠讲着讲那,很快俩个人就熟了,像姐妹一样亲近,胡奶奶看着也分外高兴,丽惠在这其乐融融中也暂且忘记了自己经历的苦痛。

第二天大早,胡奶奶出去打扫卫生,薄玉也上学去了,胡奶奶让丽惠多睡一会儿,告诉她饭留在锅里,丽惠确实很疲倦,但她怎么会有心思睡懒觉呢?胡奶奶走后不久,她便起来,找了一身老人穿过的工服,开始收拾院子,把酒瓶子垛的整整齐齐,而且分门别类,纸箱子都拆开,然后叠放在一起,其它废品也分别安顿整齐,然后把院子彻底的清扫干净,这些活按说是一天也干不完,但丽惠干活很利索,加上她十分感谢胡奶奶的收留,无以为报,干活自然也分外的卖力。当中午胡奶奶回来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偌大的院子旧貌换新颜,不住的赞叹,丽惠擦擦大汗淋漓、满面灰尘的脸,说:“这样可以多放些东西,卖起来也方便。”她指着院里的一辆脚蹬三轮车对胡奶奶说:“我不想找工作了,以后想骑着这车收废品。”

“只是这活儿又脏又累,你个姑娘家怎么行呢?你又这么好的条件!”

“奶奶,这不丢人,脏累我都不怕,自己干比伺候人强,服务员也罢,厂子里也好,不见得就轻松,还得看人家嘴脸。”

胡奶奶想想又说:“也好,其实这收废品比干别的一点也不少挣,那污七八糟的地方,我也不放心你去,我老了,骑不动了,所以收的也少,以后咱俩搭伴,我扫街,你就在周围收破烂,一块儿出去一块儿回来。”两人都觉得这实在是个两全其美的主意,高兴的笑起来,仿佛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

第二天,两个人就结伴开始了她们一天的工作,丽惠就在周围的饭店、市场收纸箱子、酒瓶子这类的废品。一开始,她对三轮车有些操作不了,但慢慢就品出了门道,骑的很自如,穿行在街道,很多人都投来异样的目光,甚至有些人看见这么俊美的女子收废品,那些想揩油的家伙趁机做出些无聊的骚扰,后来丽惠干脆就穿上了胡奶奶肥大的工作服,把头发束在帽子里,戴上口罩,这招还真有效,再也没有被骚扰的麻烦。丽惠还得面对一些人们对她这一行业的不尊重,特别是自己张不开嘴吆喝,但是当她想到躲在人群中偷看文正卖土豆的情景时,自己一下子变得勇敢无畏,一切困难都瞬间化为灰烬,被自己轻松的逾越了。她常常想起文正,想起自己的父亲,十分挂念他们,同时他们又是自己在这里挥汗如雨、努力奋斗的动力。

慢慢丽惠和这些常卖废品的老主顾熟悉起来,她就经常给那些饭店的服务员送些水果之类的东西,人家就会把每天积攒下来的酒瓶、酒箱都留给她,这样她每天都得拉好几趟,每天的收入足足赶上两三个上班人的工资,这让她和胡奶奶都十分高兴,两个人干的更加不知疲倦。每天的收入丽惠全部要交给胡奶奶,但胡奶奶拒绝要她的钱,说自己的工资已够家里的花销,丽惠无奈,只好承担家里的所有花销,每次都抢先把家里的吃穿用度打点好,同时她攒下了好多钱,这是为她以后重返校园做准备。

每天晚上,丽惠都要教薄玉做作业,薄玉直夸她讲得比自己老师都好,这让丽惠心机一动,想开个辅导班,每天晚上辅导周边的孩子做作业,胡奶奶也赞同,更加佩服她的上进和吃苦的精神,不久后,慕名而来的学生便挤满了她的屋子,丽惠虽然收费不高,但人多,这样加起来的收入也十分可观。

忙碌而充实的生活就这样继续着,但丽惠也明白,她不能永远这样,现在多赚点钱,就是为了日后能继续自己的学业,实现自己的大学梦。

一天晚上,街道主任直接光临了她们的小院,这个四十多岁,肥腻大耳上勾了一副黑框眼镜的家伙,貌似斯文,上身西服领带的他,脚上竟然还穿了双单边布鞋,昂头斜视翘嘴,一副天子视察万民的架势。要检查丽惠的暂住证,色眯眯的眼睛不住盯着丽惠的敏感部位,大有垂涎三尺之状,胡奶奶赔笑说:

“这是我家亲戚,要啥暂住证?”

“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家有这门子亲戚?”

胡奶奶有些不高兴地说:“我们家亲戚多啦,您这么大领导怎么能把所有人家的亲戚都知晓了呢!”

这家伙也没说什么,话锋一转,“那就多认识认识,以后就熟悉了……小姑娘,有啥需要一定要找我哦,我听别人说你收破烂、开辅导班,这都得办营业执照,偷税漏税可是犯法的。”

丽惠倒并没有被他的话吓住,都没拿正眼瞅他,这家伙定了片刻,没趣地说:“握握手,我走了,记住赶快办理啊!”然后一下子把丽惠的手抓住,开始搓揉,丽惠好不容易才挣脱开,胡奶奶一把把他推出门外,这家伙嚷道:“老太婆,你这是袭击上级领导,小心我不让你扫街!”

胡奶奶也没好气,“老婆子我还不愿意伺候呢?再说了你的手再大还能大过王法?”狠狠把门关上。

丽惠一脸委屈,满眼噙泪,胡奶奶安慰道:“孩子,有奶奶在谁也不怕!”丽惠扑到胡奶奶的怀里,放肆的眼泪再也忍耐不住。“这小子也没啥种,想捞点油水,明天我给他送两条烟,以后就没事了。”

晚饭后,胡奶奶终于开口问:“孩子,我一直没问你家里的情况,我感觉你是离家出走的吧?”

胡奶奶问的很直率,丽惠也不好再隐瞒,点了点头说:“我们家成分不好,我爸镇反时被打瘸了腿,四十多岁时才从一个人贩子手里买来了一个四川女人,就是我的母亲,我一岁时她撇下我回了四川,四岁时奶奶也去世了,爸爸就把我送给了邻村的大队支书,从小我就受尽毒打和侮辱,一直熬到现在,实在受不了我才跑了出来……”

丽惠声音呜咽,说不下去了。“可怜的孩子,那你没上学吗?”

“刚上完高一,就这个假期跑出来的。”

“哎,别难过,今年就算是误了,明年开学的时候,奶奶给你找学校,咱们接着再上学,你是有出息的孩子,奶奶看出来。咱们都是苦命人,挺过这一段,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丽惠紧紧地握住了胡奶奶的手,就像儿时拉着奶奶的衣襟,不肯有半步离去那么依恋。

好一阵子,丽惠开口问:“奶奶,家里怎么就您和薄玉两人?”

胡奶奶沉默了半响,口打唉声的说:“就我们两个啦!相依为命的过。”丽惠不解的眼神望着胡奶奶。

“三年前,我们还是让别人羡慕的一家子,我和老伴儿退休,衣食无忧,薄玉父母都是厂里的工人,生活也不错,可以说那时候我们是天伦之乐啊!可是突然间她父母工作的那个厂子裁员,两人都下岗了,也没啥技术,一下子又找不上工作,由于以前一直是国家给发工资,没有后顾之忧,所以也没攒下啥钱,生活顿时变得很紧张,可是孩子还小,不懂事,平时吃惯了大鱼大肉,天天闹腾着要吃肉。有一回,她爸带她上街转,看见卖肉的铺子,薄玉哭喊着非要让她爸买肉,怎么也不肯走,可是他爸全身掏不出一分钱,实在没办法。说来也巧,正在这个时候,卖肉那个人转身回屋去喝水,她爸就动了邪念,想先拿上一块儿走,等以后挣上钱再给人家补上,可是正当他拿起了要走的时候,人家突然出来了,你想人家能不留意自己的摊子吗?啥话不说,就是一顿暴揍啊,我儿子自知理亏也不还手,直打的鼻青脸肿,那人看见他不躲闪也不还手的样子,便停了下来,问明情况后,也觉得可怜,再加上为了补偿刚才那顿拳脚,便挑了一块肉让我儿子拿走,说是送给孩子吃的。回到家里,媳妇看见丈夫鼻青脸肿的样子,询问原因,我儿子也没隐瞒,就全说了,两人抱头痛哭了一顿,媳妇就把孩子给我送过来,说有事让我看一天。回家后她把那块肉全炖上了,里面放上了耗子药,两人饱餐了一顿后就双双去了,第二天我才发现,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全身乌黑,怎么也分不开,最后也没能给他们换装老的衣服,放在一起葬了。”

丽惠惊讶地瞪着眼睛,“怎么会这样?不管怎么也不能走这条路啊,这么年轻!”

“哎,他两口子都过惯了衣食无忧的日子,没受过这种恓惶,生活又没着落,一下子也没个方向,没能挺过来,想不开,寻了短见。老伴儿也受不了这个打击,没几天就去了……我总得挺住,再大的悲痛也得噎着忍着,也不容我有一丝的颓废和退缩,我得拉扯薄玉长大成人,这是我的任务,否则我对不住她父母啊!这几年我都不愿意回忆,也不和人提及,可我的心就像压了块大石头,实在疼的厉害啊!”

丽惠一把抱住胡奶奶,再看胡奶奶那张一向慈祥乐观的脸已是老泪纵横,她没想到这位两鬓如霜的老人,在晚年遭遇了如此悲痛的不幸,然而她却以超乎常人的刚强和坚毅勇敢笑对苦难,直面生活,承担自己未完成的责任。

新学期开始了,文正的这个假期过得异常苦闷,他时刻担心丽惠的安危,想尽各种办法打听,常常独自到村口的路边日复一日的伫望,希望那些从远处走来的模糊身影就是丽惠,然而却一次次的失望而归。甑庆寿一家并不关心丽惠的死活,仿佛与他们毫无瓜葛,文正跑到乡里的派出所报失踪,人家说没有证据,不予受理,跑到矿上的广播站去登消息,人家说没有这个的职责,跑到市里的报社去登寻人,版面太贵他登不起。就这样,一个花季少女失踪在自己无爱的家人中,挚爱的故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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