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胡县位于黄土高原北部重重丘陵中的一块小盆地上,传说古代的林胡先民曾在此繁衍生息,故而得名。全县唯一的高中林胡一中就坐落于这个盆地的最中心,周围除了政府、公检法各衙门是几座小楼外,其余皆是一排排看不到尽头的平房,样式几乎复制粘贴,显得异常拥挤而单调。街上时时刻刻都排列着被满车煤炭压得颤颤巍巍、负重前行的大卡车,汽笛轰鸣,纷乱嘈杂,街边则摆满了吃穿用度五花八门的摊位,吆喝声此起彼伏,和汽笛声相互竟高,像是一出永不谢幕的交响曲。天空中烟尘弥漫,偶尔见个衣着华鲜、刚化了妆出门的大姑娘,被煤尘荡涤的满脸斑点,像是内分泌失调而起满了痤疮。
文正觉得传说中的县城也不过如此,甚至还赶不上匈奴村,匈奴村除了街道上那些疾驰而过、荡起满天黑尘的煤车外,两边还有连绵起伏的山峦,踏上山顶则是鸟语花香、山清水秀的另一番天地,而县城的嘈杂和脏乱却让你无处可躲,四周那青灰光秃看得并不十分清楚的山峦,离学校却有着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
这所全县唯一的高中就像它所处的位置一样同样也是这座县城的经济中心,来自全县各乡各镇的五六千名高中生汇聚与此,围绕他们身上的利益而开设的商店、食堂、留宿学生的旅店,便是这座县城居民谋生的重要途径。
从高一入学开始就要分文理科,根据中考成绩,文正、长生被分到了文科班,而丽惠则由于中考时理科成绩更突出而被分到了理科班,甑小军也来上高中了,当然他并不是考上的,甑庆寿托了关系,那自然是小事一桩,凭甑庆寿的本事,准确地说是凭他的钱,往大学送一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小军自己的意愿也是去文科班,可能他觉得佛学和文科更接近一些吧。
一个月过去后,文正对高中生活的美好憧憬戛然而止,不仅如此,甚至让他觉得有些烦恼,全班九十多人挤在一起,光怪陆离,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有穿着时髦、浓妆艳抹的城里小姐,也有浑身补丁、衣不蔽体的乡下后生,三五一伙,各自结伴,大有城乡之间彼此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这倒没什么,文正也不会为这些烦恼,他有长生这个死党,还有那个基本不和人来往、如隐士一般桀骜的同学小军,便不觉得孤单。
最让他难受的还是学习方面,历史一直是文正最喜欢的科目,然而他们的历史老师却是一个接班教师,真没想到,在高中还有这种世袭制的老师,而且还带文科班,讲课的时候基本就是照本宣科,竟然有些字还念错了,有些历史人物的名字也能投机取巧,三个字的读成两个字。更要命的是他念课本的声音绝对堪称摇篮曲,所有的声调都是一声,每节课文正只能记住两个词四个字,“上课”、“下课”。还有就是英语课,这个年轻的英语女老师一上课就是满嘴的英语,文正一句也听不懂,他只是看着别的同学抬头就抬头,看着别人翻书就翻书,一堂课下来连那四个字都没记住,文正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会讲口语的英语老师,虽然啥也没听懂,还是庆幸自己遇上了一个水平如此高的老师,可是后来跟录音磁带一比,发现这个英语老师讲的好像不是英语,难道是纯正的伦敦郊区口音?但后来发觉她讲的像蒙语或藏语,再后来她上课的时候常常被困在黑板上,语法翻译都不是很懂。同学们私下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校长的儿媳妇,连高中都没上过几天,后来去省城念了几年自费大学,回来后在学校当打杂的临时工,由于有几分姿色,被校长公子临幸,成了校长的儿媳妇后,同时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公办的高中英语老师。文正感觉像这样下去,自己离大学这个目标恐怕会渐行渐远了。
开学没多久,全班就开展了一次轰轰烈烈的集体活动——罢课。一次上历史课,有人趁老师还没来,把凳子放到讲桌上,在黑板上写着“坚决更换历史老师”,历史老师进门后看到这样的场景,却显得异常平静,把讲桌上的凳子放了下来,又用黑板擦擦掉了那几个字,这让全班学生都大出所料,有些同学已经露出失望的表情,泄气换师计划的破产。正当同学们以为要开始讲课的时候,他却语气缓和的说:“你们觉得我不行,教不了你们?”
全班同学异口同声地说:“嗯!”
他有细声细气地问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吧?”
大伙都不知他因何冒出这么一句,都不假思索的答道:“哦!”
这时历史老师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声吼道:“你们说我不行就是说你们的老子不行!”同学们哑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片刻之后便是满堂的哄笑。历史老师摔门而去,不久学校就给换了一个刚大学毕业分配来的新老师,第一次罢课胜利了。
至于英语老师,同学们虽然闹了几次,但不久就趋于平静,校长把几个带头的学生叫去,说如果闹下去就直接开除,否则下学期学费减半,这话倒是实实地把大伙吓住了,谁都知道考上高中不易,另外据说有几个坚持的同学在校门外遭到了校长那流氓儿子的淫威,在这种威逼利诱下,最终同学们的阵营瓦解了,第二次罢课活动宣告失败。文正和长生只好上课时间记单词,课余时间听磁带,他们的英语课就这么一直上下去……
最让文正没想到的是这县城中学的住宿条件竟然还不如自己上初中时候的乡镇中学,因为学校里的宿舍少,只有像丽惠、小军这样有些头脸的人才能住进去,而文正和长生只能在校外住当地人们简易搭建的那种平房当宿舍,不过这个倒是便宜,只是冬天冷的厉害,生一个小炉子也几乎起不了什么作用,还不如文正和长生当年看场子时没有门窗的窑窟窿暖和。冬天墙壁上是厚厚的霜雪,早晨起来时眉毛和头发也都是呼气结成的霜,白花花一片,还要砸开桶里的冰疙瘩洗脸,冰水在脸上如针扎般疼。晚上睡觉的时候根本不脱衣服,团缩在一起,长生戏称为“团长”,这也没办法,如果脱了衣服,铁一样冰冷的被子根本钻不进去,即使是穿上衣服等暖过了被窝再脱了睡,那么第二天起来,衣服就会像一块冰冷的铁皮,穿不进去。
文正睡眼朦胧的从床上爬起,没有开灯,也不用穿衣服,他压根就没脱。满天都是星斗,那块旧电子表上清晰地显示4:30,砸开水桶里的冰层,使劲用冷水激自己的脸,尽管能感觉刺骨的寒冷,但是他的困意却丝毫没有退去。腋下夹着他的黄布书包,双手叠放在袖管里,寒风瑟瑟,自己穿行在漆黑的小巷里,奔向学校。
文正的手最近冻伤了,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冻伤手的滋味,最初他的手开始发痒,之后红肿起来,慢慢红肿的地方裂开口子,开始渗黄水,现在已经溃烂了,他没钱也没时间治,平时就把手放在袖筒里,可是每当上课握笔的时候他就会感到异常的疼痒难耐。
文正走到教室门口,寂静漆黑,他是第一个,文正内心一阵喜悦,他陶醉于这种第一给他带来的幸福感,第一个早起,第一个到校,仿佛自己就是学习的第一,吃苦的第一,有志气的第一,前途第一一样,倘若有一天自己不是来的最早,整天都会有一种负疚感而闷闷不乐。
生起了炉子,当烟雾缭绕,炉中火光似有似无的时候,门开了,“我知道就是你,谁会起这么早!”文正听到声音,正是丽惠,他转过头笑着说:“你不是也这么早吗!怎么跑到我们班了?弃理从文呀?”
“嗯,有人的时候,不好意思过来,今儿也早起了一把。”说着把自己的英语笔记放到了文正的座位上。她们理科班的英语老师不错,学校重理轻文,处处都能表现出来,无论是教师的配备还是教室的配备,都是如此。他们压根儿不指望文科生能有几个考上大学的。丽惠每天认真地做英语笔记,工工整整,其实这样做主要是为了给文正看,她也知道文正他们英语老师的情况,这在全校都不是个秘密。
文正感激的一笑,“考不上大学,我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笔记本。”
“是笔记本的主人。”丽惠也略带玩笑地说,语调拉的很长。
“是,是……”文正说着抬头去看,发觉丽惠那美丽的眸子正深情地看着自己,慌忙低下了头,用手漫不经心地整理桌上的书,但脸颊早已绯红。
“哎呀,你的手怎么了?”丽惠突然看见了文正的手,忙叫道。
文正慌忙把手缩了回去,“冻了,不碍事,过两天就好了。”文正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丽惠把他的手抓过来,“都成这个样子了,你也不治一治?”心疼的眼圈都红了,一边仔细端详他的手,一边用嘴轻轻吹那裂开的口子,“疼吗?”
“不疼……不疼,没事的。”丽惠这样握着他的手,他反而有点不自在了。
丽惠从包里取出自己的手套,丢给文正,“你先带上。”转身走了,刚要出门的时候,又扭过头说:“每天晚上十二点半睡,早晨四点半起,你白天不瞌睡吗?以后可不能这样了,身体会垮的。”
看着丽惠远走的背影,文正把手套紧紧的抱在了胸口。是啊,自己的睡眠时间确实不够,加上午休,一天也就五个多小时,他是在用精神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为了制止自己上课打瞌睡,他学习古代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实在瞌睡的不行就用圆规在大腿上扎一下,到了冬天,他把班里的锁子放到自己的桌子上,打瞌睡的时候就把冰凉的锁子通过衣领放到自己的肚皮上,这冰冷的铁疙瘩刺激着皮肤,当时一个激灵,马上就清醒了。当然长期这么下去身体肯定受不了,文正常常感觉头重脚轻,早晨起床的时候,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拿不起来,平时看见阳光都分外的眩晕,除了缺睡眠,他还缺营养。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长生过来叫文正:“今天早点回吧,你看外面的雪越下越大。”
“才十点,是不是早了点,再等一小时吧!”文正有点可惜,生怕少学习了一会儿奢侈了自己,长生略带神秘地指了指自己鼓起的衣兜,低声说:“我晚上吃饭多买了一个馒头,回去炉子上烤的吃。”文正再也低挡不住这食物的诱惑了,赶紧笑嘻嘻地收拾书本,跟在长生后面,走出了教室。除了寒冷,现在对他俩最大的煎熬就是饥饿了,学校食堂的饭没一点油水,他们这个年龄段正在长身体,再加上超负荷的学习,可以说无时无刻不在饥饿中,特别是晚上,下午六点就吃饭了,可他们学习到十二点多才睡,每天这个时候肚子咕噜咕噜响个不停,又冷又饿,躺下怎么也睡不着,即使睡着了,梦见的也是大咀大嚼的情景。
眼前的大地已经白茫茫的一片,脚踩在地上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倒也给人一种清新爽快的感觉,漫天飞舞的雪花挂在发梢、眉头、衣服上,有些还嗖嗖地落在脖领子里,后脊顿感一阵凉意,还好文正今天戴上了丽惠的手套,手上和心上都感觉暖洋洋的。两人快步疾行,仿佛闻到了烤馒头的香味,恨不得马上回到宿舍,所以一反往常一路打闹嬉戏的情景,谁也不说话的低头前行。正要穿过一个黑暗的巷子时,忽然前面传来了打闹声:“妈的,把钱拿出来……”
“没钱……”
“没钱?那我刚才看见你俩从小卖部出来!”紧接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和一阵“哎呦”声。
长生低声对文正说:“妈的,碰上小混混抢钱了!”
“咱也没钱啊!”
“没钱就得挨一顿打啊!”
“那咱先返回去?”
长生拉住文正低声说:“你看他们两个人打两个人,再加上咱俩就是四对二了,这架要是打起来准赢不输,关键就是看谁的勇气足了,你敢不敢?”文正早就痛恨这帮当地的小混混,小小年纪辍学后不务正业,傍着是本地人的份专门敲诈住宿舍的学生,动则就是一顿暴打,也没人去管,把外地学生欺负的暗无天日。文正使劲地点点头,两人都从巷子里居民的柴火垛上抽出一根粗树枝,径直走了过去。
“妈的,又来了两个,看看这两个有钱没有。”一个小子看见了长生和文正,在他们眼里,这些学生们就是十个也一个样,不敢反抗,不敢还手,任其宰割。
“站住!”一个厉声喝道,可是长生却没停下,瞪着眼直直地向其走去,这小子刚要发威,抬腿准备踹长生,长生的树棍已经劈头盖脸的抽了下来,“哎呦!”那个小子抱着头,血已经顺脸流了下来,正当另一个小子还愣神的时候,文正对其就是一棍,正砸到肩膀上,那小子抱着肩膀蹲了下来,那两位被打的学生缓过劲来,也加入战斗,脚就像雨点一样踢下去,一阵猪一样的嚎叫,两个家伙抱头鼠窜,长生并没有让大伙追,这两个小子已经被打的够呛,估计已经破了相,没个十天半月缓不过来。
借着一丝微弱的灯光,文正和长生同时叫道:“是你俩啊!”原来被打的两个学生,正是他们一个宿舍的,也是一个班的同学,周强和郝刚。
文正问道:“你们两个不是早就从班里出来了吗?怎么才到?”周强揉揉刚才被打的脸,估计是看出血没有,“我俩早回来了,饿的睡不着,后来起来到小卖部买了一束挂面,准备回去在炉子上煮着吃。”郝刚从腰里拿出一袋辣酱,龇牙咧嘴地笑着说:“还有一袋辣酱。”估计是刚才被打的地方还在疼。四个人都笑了起来,大伙儿实在畅快,就像是从战场上凯旋回来一般的高兴。他们觉得今天干了轰轰烈烈的壮举,以前只是听说学生被混混欺负,今天是他们把混混打了。四个人围坐在炉火旁,在饭盒里煮着挂面,一双筷子轮流着每人吃一口,一个烤馒头,掰成四块,四张稚嫩的面孔都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说笑声不断,仿佛是桃园结义一样雄伟豪壮。人生,只有在共患难面前,人与人的距离才会拉的如此的近,若是在同富贵面前,只能是愈行愈远。
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丽惠气喘吁吁的走到文正面前,递过一个塑料袋子,“这是我从同学家要的干茄苗,你每天晚上拿热水泡上洗手,专治冻疮的,这是冻疮膏,你每天按时搽上。”又拿出一副崭新的手套,还有一条毛线围巾,文正却发现这条围巾只有一半,丽惠笑着说:“每天中午抽时间织一点,刚学习,进展慢,才织好了一半,天气这么冷,你先围上吧。”文正不好意思地说:“这……这……”但什么感激的话都没说出口。丽惠却调皮地说:“别感谢我,我只是练练手艺,织的这么丑,给别人没人要,你只是我的模特。”长生在一旁笑着说:“我要,我不嫌丑。”丽惠白了他一眼,嬉笑道:“去你的。”
“你的手套,还你。”丽惠要转身离开的时候,文正才感到自己还拿着丽惠的手套呢。丽惠接过手套,当看到同桌吃饭的同学都直愣愣地盯着她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要是感谢我这个老同学就下回请我吃饭吧!”
文正仿佛被丽惠的话提醒了,是的,他应该请丽惠吃顿饭,否则没有任何途径回报,他不知道该给丽惠买点什么,人家什么都不缺,而且买什么估计都不会要,请吃饭是最好的方法了。文正还有五十块钱,这是他交完学费后剩下的,一直放在袜腰子里,放别的地方都不放心,生怕被小混混们抢走或自己丢了,这么多天都没舍得往开破,尽管有时候自己饿的前心贴后背。
等到星期天,文正约丽惠去吃饭,丽惠很爽快的答应了,并没有推辞,文正还叫上了长生,他准备破费一次,顺便也让自己这位好哥们打打牙祭。文正没怎么去过饭馆,不知道该吃什么,他打算请丽惠吃刀削面,可以加丸子加鸡蛋,又觉得不合适,不如请吃炒饼,里面有饼有菜还有肉丝。三个人走在校外的大街上,其实文正天天都路过这些大大小小的饭店,却从来没敢走近过。在一家玻璃上写着“炒饼、饸饹、水饺”的饭馆门前文正停了下来,问丽惠这里行不行?丽惠笑着摇了摇头,向旁边一个大一点的饭店走去。文正犹豫了一下,就跟着丽惠走了进去,是的,既然请丽惠吃饭,就要吃顿好的,自己不能小气。当他怯生生跟着丽惠在一张方桌前坐下后,自己不知如何是好,丽惠却笑嘻嘻地点手,让服务员拿菜单,丽惠点了一大盘红烧排骨,文正听了口水差点当时没流出来,排骨,家里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一回,现在基本天天饿肚子的情况,这种美味想一想都是那么诱人,简直太香了,丽惠又点了鱼香肉丝,文正笑着说:“这个好,就像是过年,有排骨,还有鱼。”
“这鱼肉做成丝,得费多大的功夫!”文正又不解的问,旁边桌上几个正在吃饭的家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险些喷出嘴里的粮食。丽惠又让长生点一个,长生推给了文正,文正看上面有一个过油肉土豆片,觉得这个应该便宜,而且还有肉,就点了这个,其实这种菜是肉的价格,土豆的料,并不实惠。服务员问主食吃什么,文正抢过来说:“三大盘炒饼!”“两大盘就行了,我吃几口。”丽惠更正道。
丽惠仅仅吃了几口鱼香肉丝,从文正的盘里又挑了几口炒饼就不吃了,文正长生风卷残云,当盘底朝天的时候,两人抬头才发现丽惠满含笑意的看着他们,文正和长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吃相估计很是难看,都傻笑起来。文正从袜腰子里取出那张皱巴巴的五十元钱抢着去结账,老板笑着说:“上午那个同学已经压了五十了,还得给你们找钱呢!”文正这才恍然大悟,这次又被丽惠“算计”了,才明白丽惠非要到这家来吃饭,钱的方面,丽惠是从不让自己为她花费一分的。
文正带着有些责怪的语气说:“下次必须让我请你一次,不然以后你的东西我再也不要了。”丽惠向旁边的长生吐吐舌头,装着可怜求饶的神情笑着说:“遵命,小女子下次可不敢了!”
文正的冻疮还没好利索,他的身体却又多了其他的毛病,最近上课老是觉得头晕眼花,身上不住的打冷颤,出虚汗,还不住的咳。几节课后,文正的肚子又疼的厉害,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掉下来,他实在撑不住了,就请假回到了宿舍,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误课。当步履蹒跚走回宿舍的时候,一头躺下来,感觉头重脚轻,怎么也爬不起来了。不一会儿,长生也请假回到宿舍,本来他要和文正一起回来,但文正不让,可他实在放心不下,还是请假跟了回来。
看见文正难受成这个样子,长生就准备把他送到诊所,文正一再说自己没事,他心里明白,诊所那种地方自己是去不起的。村里人有病从来不去医院,安乃近、去疼片和四环素是治所有病都通用的灵丹妙药。长生可不听这些,他准备背着文正去诊所,又觉得太远,便决定去和房东借一辆自行车。女房东正在打麻将,长生非常客气地敲门进去,把想借自行车推文正去看病的请求讲了出来,房东并没有拿正眼看他,在她眼中这些乡巴佬是没有尊严的,只是慢声细气、神情鄙夷地说:“那车子,一百多块呢,要是推出去压坏了或者丢了怎么办?让你们赔又赔不起!”长生实实在在被这些话激怒了,他握紧拳头,双眼望着眼前这个肥腻的皮囊几乎喷出火来,但终究还是忍者没有发作,房东根本没注意到长生的表情,她也不会在意长生什么表情,继续说:“你们乡下人,就是因为吃不起水果,所有才老得病,像我们一有病就吃梨、苹果,一下子就好了……”长生没有听下去,咣当一声甩门便走,他仿佛听到女房东骂骂咧咧的声音。
长生把文正直接背到了诊所,两瓶液下去,文正的病就好了很多,大夫说只是营养不良加上长期缺觉,还有就是衣服太单薄,着凉感冒而已。文正由于初中的时候穿棉裤被人嘲笑,现在已经不穿棉裤了,可自己又没有厚毛裤,只有一条薄线裤,上身也没有毛衣,只是棉肚兜外面直接套一个线衣。而他的睡眠确实是太少了,每天只有四个多小时,再加上饥寒交迫,繁重的学习压力,长期下去哪能受得了?
看着文正的病在液体的作用下奇迹般的的恢复,长生便也放心了不少,他出门到街上的水果摊上买了五块钱的梨,文正看到后心疼地说:“咋买这么多梨啊,多贵呀!”长生笑着说:“只管吃,别的你不用操心。”他当然没和文正讲女房东的那些话,但这分明是对那些尖酸势利言语有些报复的意思。大夫让连输三天的液,文正决定只输一天,他知道自己的家底。没多久,丽惠就找来了,中午吃饭,她没看到文正和长生,向同学一打听才知道文正病了,当她找到宿舍的时候,舍友又告诉她去了诊所。还好丽惠有自行车,这么快就找到了。
丽惠一进诊所就看见床上躺了一个人一动不动,头上用白布蒙着,下身正是文正的衣裤,旁边长生一个人低头坐着,丽惠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长生被吓了一跳,文正也揭开了头上的布子。大夫也被丽惠的哭声吓了一大跳:“怎么了,这是大惊小怪的,哭什么?把人都吓坏了!”丽惠一看文正撩开了布子,破涕为笑。“好端端的你头上蒙个白布干啥,吓死我了!”文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笑着说:“大夫说让捂住头出点汗,这又没有多余的衣服,就用床单盖上啦,你以为我挂了?”丽惠虽然笑出声来,但脸上还挂着泪珠,长生赶快解释说:“没事,就是感冒,再加上睡眠不足,穿的又少,着凉了。”丽惠用责备夹杂着关心的语气说:“早就和你说过了,学习总不能不要命吧!”又捏了捏文正的衣服说:“这咋能行呢?”说着就把自己毛衣外边的羽绒背心脱下,让文正穿上,文正难为情地说:“你穿吧,我不冷。”除了不好意思,文正想一个女式的的衣服穿在身上,肯定会被人笑话。
“穿到褂子里面谁能看见?我还有羽绒服呢,你别管我!”丽惠几乎用命令的口气对文正说,仿佛看懂了文正的心思。旁边的大夫也对文正插话道:“你妹妹让你穿你就穿上吧,你的病很大方面是因为凉啊!”文正一旁暗笑,一个什么样的家庭会又这么洋气的妹妹和这么寒酸的哥哥,大夫估计是看如此的关心程度必是兄妹无疑。
文正一直惦记着请丽惠吃饭的事,邀请了好几次后,丽惠终于答应了,文正和她约法三章,这次必须得让自己掏钱。文正还想去上次那家饭馆,反正自己现在还有三十块钱,除了上次输液花掉二十外,自己一分也没舍得动。当走到那家饭店的时候丽惠却不肯进去,说请她吃饭就得她做主,要吃刀削面,文正知道她是为自己省钱,但又拗不过她,就想吃面也行,给她加豆腐、丸子、鸡蛋、肉片。文正原打算只加一份,后来一想,那样的话丽惠肯定不吃,就让服务员每碗加了一份。热气腾腾的两碗面端了上来,文正很绅士的先给丽惠的碗里倒了些醋,然后两人头对头的吃起来,趁文正不注意丽惠把自己碗里的丸子、肉片、鸡蛋都夹到文正碗里,笑着责备道:“你不知道我不爱吃这些东西,还给我要了一份?”文正无语,他只感觉胸口一阵温热,嗓子有些哽咽。
吃完饭后正值晌午,两个人悠闲地在街上踱步,文正看见一个卖山楂的摊贩,便走上去称了二斤,他知道丽惠爱吃这酸甜的东西,小时候丽惠的父亲常给她往来送自家的果子,嫩脆酸甜,文正也跟着沾了不少光,他也注意到每次丽惠吃果子的时候都神采飞扬,完全是一种忘我的甜美感觉,这种神情深深的打动了文正,他觉得那是丽惠发自心底真正的快乐。
丽惠突发奇想对文正说:“北山后面有一个特别大的湖,我想看看。”
“我也听说了,据说那里面的鱼有门板那么大,不过现在都结冰了,再说离这里十多里路呢。”
“不碍事,咱们骑车去,我回去推车子。”
“可是我不会骑,更驮不了人。”文正不好意思地说。
“没事,我驮你。”
文正家里没有车子,他又天生不爱捣腾别人的东西,所以一直没学会骑自行车,当他坐在车子后面,却不敢扶丽惠的腰,手僵直地垂在两旁,其实整个身子都是如此,把头使劲的低下去,生怕别人看到。那二斤山楂挂在车把上,像文正的心一样不住的晃悠。一路上好多的小孩追着他们的车子跑,竟然跟了很长时间,文正把头埋的更低了,还好这个地方没有熟人,不然自己会臊死的。
远远望到,一片白汪汪的结冰湖面如玉带东西横贯,望不到边际,整个冰面在阳光的照射下就像一面大大的镜子,强烈的反光让人睁不开眼,文正第一次见这么大的湖面,十分震撼,这在黄土高原上极为罕见。两人找了一个较高的地势停下车子,俯视湖面,更是一览无余。
丽惠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说这么多孩子追咱们呢,原来是山楂的威力啊!”文正一看车把上只剩一个空空荡荡随风摇曳的袋子,下面有一个窟窿,不禁也笑出声来,“我还以为是他们看见一个女的驮着一个男的,好奇的……”
文正和丽惠在一块儿大石头上坐下,望着那无际的冰面,凝神远眺,并不说话,许久,丽惠轻声问文正:“你的理想是什么?”
文正仍直视远方,答道:“上大学是我最近也是必须实现的人生理想,从长远来讲,我要改变自己的人生,走出底层,如果能给我一个位置的话,我会让更多的像我们这样的人过上属于自己的真正的生活,我会与黑暗势力和腐朽权贵斗争到底,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说到此处,文正把拳头攥的咯吱直响。“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丽惠转过身柔和的说:“我欣赏你这种正直、善良又志向远大的个性,但这样的话,你的一生注定是不停奋斗、不断斗争、特别辛苦的一生,不过我会永远鼓励你,支持你的。”
“你呢?”文正反问道。
“我目前最大的心愿是找到母亲,等考上大学,生活独立后,我就去四川,若是找到母亲,再把我爸也接过来,三个人永远不分开……”丽惠的眼睛湿润了,“我还要报仇……”说到此处只见丽惠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浑身不住的哆嗦颤抖,就像上小学时自己经常看到的那样,文正估计是她又想起了被养母虐待的事情,好一会儿,才恢复平静。
“我还想多收养一些孤儿,能让他们在有爱的环境里长大……”
“你永远也改变不了你的善良。”文正喃喃的说道。
好一阵子沉默,文正突发奇想地说:“咱俩小学、初中都是同桌,高中又是同校,估计上了大学就不能在一起了,还有以后,你去四川,然后成家立业,咱俩见面的机会就少了……”说到这里,文正感觉心里一阵莫名的难受。
“以后也可以在一起啊,如果……”丽惠突然冒出了一句,然后马上又收住了嘴,脸颊绯红,文正倒没注意这句话的深意,只是憨笑着说:“大学要还是同学那就好了。”
天上飘起了零星的雪花,在黄昏阳光的斜映下,晶莹剔透,光彩绚烂,如两位少年的心一样。看着美丽的雪花已薄薄的盖满了丽惠的乌发,文正忍不住用手拂掉丽惠发上的积雪,丽惠笑盈盈地注视文正的一举一动,四目相对,满含深情。文正看着这个童年时期的玩伴,这个相互鼓励、相互慰藉的好友,从童年到少年,他们彼此关心着对方,就像是亲人一样,从来没有顾及对方是男是女,是丑是俊,今天他才留意到丽惠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而且极美极美,她的身材如白杨一样挺拔纤细,如绿柳一样婀娜多姿,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美眸,如一滩碧波,似一汪秋水,皮肤白净无暇,五官精雕玉琢,浑身都散发着少女那沁人的芬芳,充满了青春的光彩与活力。文正忍不住自言自语了一句:“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孩。”
丽惠瞬间红了脸,慢慢说道:“美貌这种东西短暂虚无,不值一提,甚至可能导致人生的不幸与痛苦,唯有高尚的品格,出众的能力才能真正陪伴一个人的一生。”
“我说的美包括身心各方面,不但是容貌”文正马上补充道,当然这是他的真心话。
两人相视而笑。
往后的日子里,除了紧张的学习生活外,一有余暇,丽惠就和文正来到湖边,从白雪皑皑、千里冰封,到万物复苏,水现冰融,再到鱼戏鸟鸣、波光粼粼,他们在这美丽的湖畔或凝思远望,或畅谈理想、憧憬人生,高一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