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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于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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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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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往》连载

第八章 魂断新婚

二龙又回到了学校,刚刚因为少了甑大军、陈岗等人的欺负而露出的灿烂笑容又重归于凝滞,带着巨大的心理负担,每天闷闷不乐地辗转于上下课之间。这种事情,文正等人还不好开口劝,二龙感觉所有人投来的都是异样的目光,好像一切的窃窃私语都是有关于自己,他恨不得自己躲到一个远离尘世的地方,而让心灵能够有片刻的舒放,他的神经从未像现在这样紧张而敏感,甚至随时都处于奔溃的边缘。

一天下午,下了自习,二龙和文正等人值日,他俩从附近的木器厂装回一大袋子锯末面,把锯末倒在地上,再洒上水去扫,这样扫出来的水磨石地面会非常的干净,二龙从后面开始扫,他头也不抬,僵硬地向前推进,扫帚就像他的心情一样沉重。突然前面传来了一声“你没长眼睛啊?扫到我脚上了!”二龙抬头看,挫女子乔俊红正坐在座位上看闲书,估计是把锯末面扫在人家身上了,要是以前,二龙会马上赔礼道歉的,可是今天他却异常的麻木,站在那里痴痴的半天没说话。

“你木头啊,道歉的话不会说?”本来是件小事,看着他不依不饶的样子,一旁的文正插了一句,“多大点事?说话积点口德,小心遭报应。”

“我怕什么报应啊?我又没有姐姐,不怕被人强奸!”

二龙身体一直剧烈的抖动,肌肉抽搐,就像别人拿刀子直接捅入了他的心口,而又不断的旋转,紧接着扫帚从手中滑落,伤心的眼泪顺着面颊不停地涌动,滴滴答答的洒在在地上。身边的长生拿起扫帚,狠狠地向乔俊红扫去,乔俊红满头满脸都是湿漉漉的锯末面子,“家里出了丑事,还怕别人说?”哭着奔出教室,找她母亲告状去了,长生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天底下没有比这更丑的货了!”

当乔俊红哭闹着闯进办公室里,几乎所有的正在办公的老师都被她的哭诉惊呆了,她的母亲政治老师竟然一改以往那种凡事都依着她的态度,开口骂道:“你过分了,我把你都惯的没个人样了,还不滚回去!”乔俊红简直不敢相信一向都给自己撑腰的母亲今天是吃错药了?但看到母亲那严肃认真的神态,她也有点胆蹙,只好悻悻地回到教室。

二龙收拾行李,向大门外走去,文正和长生送了出去,“二龙,不能让别人的流言把咱们打垮啊!你想清楚,离开学校就再也回不来了,这是我们这种人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啊!”

“我实在念不下去了,道理我懂,人活的就是个脸面,我这张不值钱的脸面也有个承受的尽头,你们也别替我难受,这是我的命,再说我的成绩也不好,考上大学的希望不大,现在家里出了事,都心情不好,需要人手,我回去再赶上驴车,卖我的酱油醋,我不相信,不下煤窑就挣不了钱?等我有钱了,就回老家去,盖上三间房子,娶妻生子,那里没有欺辱,没有恶语,这就是我这辈子的理想了。”

文正紧紧地把他抱到了怀里,长生的臂膀也加了进来。许久,二龙背着那卷行李晃晃悠悠地向车站走去,文正和长生一直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不愿离去……二龙离开学校,为他伤感也为他庆幸,这里是饥饿和欺侮编织的序曲,他的离去,摆脱了人生中现在的无奈,但出生在一个苦难的家庭,一个底层的地位,却不知未来的人生路等待他的又是什么?一个亲密的挚友,一个同甘共苦的战友,小小年纪就选择了另外一条路去面对生活,文正内心的孤独、惆怅如何都不能挥去!

常万金一家并没有因为二龙的辍学而感到惊讶,他们家从来没有把上学当做孩子日后出路的想法,中途辍学算不了多大的事,特别是在全家人都心情极度悲伤的氛围里,这一点小小的事情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常万金夫妇平常的出门几乎都是背着人,常万金的话更少了,上班的时候只是埋头拼命地干活,歇下来的时候也是自己离开人堆,远远地猫起来,狠劲地吸着纸烟。

玉林再也不出去放驴了,但平时家里的活计她还是一条不落的操持着,除了很少抛头露面外,外表的变化倒不大,甚至是全家人变化最小的,这女子刚强着哩,她不会被人生中这点挫折就击打地一蹶不振,她还是要去面对生活。但心中最大的不安与忐忑如影随形地伴随着她,有时紧张地满手冒汗,有时她又淡然地微笑,希望去平静的面对。永生不久就要回来了,当他知道自己的事情还会要自己吗?他会不会用世俗的眼光嫌弃自己?自己还配得上他吗?如果他嫌弃自己,自己就一辈子不嫁人,甚至像她说的那样去出家。她会坚决的离开永生,让他找一个干净的女人,但是她太爱他了,自己舍不得失去他,这种内心的矛盾有时候让她痛苦的寝食难安,神情恍惚,所有人都发现玉林这段日子消瘦了很多。

令她烦恼的事却并没有停止,像焦大头那帮家伙得知玉林被强奸之后,都痛心疾首,可惜没得到这朵刺玫,惋惜的同时又庆幸,如果他们要是干了赖永志那样的勾当,等待他们的肯定也是冰冷的手铐,看来这个女子刚烈的很。他们转念一想,以前她是黄花大姑娘,矜持也正常,现在已是残花败柳,况且女人的那道底线一旦开启,就不会那么死心眼了,所以这些人仿佛又看到了希望,加紧他们的骚扰,但这次等待他们的是玉林冷如冰雪的目光,有时候能明显地看到那如火焰般燃烧的愤怒,只让这些家伙脖领子发寒,一个个灰溜溜地逃掉了。周围还有一些不知趣的六七十岁的老光棍,拎着点心来提亲,说他们不嫌弃玉林,这个错也不怨玉林,愿意自降身价娶玉林当老婆,玉林把东西扔出门外,这些家伙也像他们的礼物一样灰头土脸地滚了出去。

他们这样做,绝对不仅仅是因为玉林出众的美,如果说喜欢也绝对不是那种付出的喜欢,而是寻找一种占有的快感,其实是一种想占便宜想欺负人的表现,还不是因为她是贫穷卑贱的外来户的女儿,如若是甑庆寿这等人的女儿,就是再美再可人,她们也不会表达的如此直白和从众。

又一个爆炸性的新闻传遍了青家湾及周边村落,永生在只剩下三个月就要复员的情况被部队清退回来了。从乡武装部传来的消息是永生竟然在部队里偷盗军用武器装备,村里的人搞不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罪名,人们窃窃私语:“偷盗武器,我的天哪,那还了得,那不是成了反革命了吗?”

“哎呦,还好不是战争年代,不然就直接拉出去枪毙了!”

一些人甚至说:“听说是偷了核武器要卖给美国哩!”

“那不可能,坚决不可能,人家美国才不稀罕哩,肯定是卖给越南。”一个家伙仿佛比别人高深出许多的反驳。一个看着永生长大的老汉,不住叹息地说道:“这是个好娃娃呀,和他爹润平一样,心善着哩,入伍的那天,胸口戴着大红花,那个光荣呀!不到三年,怎么就变成这样子?肯定是这个孩子太老实了,让打到咱们部队内部的特务利用了。”说着说着竟然还流出几滴老泪来。

永生穿着一身摘掉了肩章和领章的军装出现在了村里的大路上,看起来并没有想象的那样不振,和每个人点头打招呼,还不时掏出纸烟给这些熟人们分发。回到家里面,父亲王润平已经给儿子买回一些肉菜,咋说儿子也是快三年没回家了,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和疼爱。一边抽烟一边对儿子说:“回来就好,早三个月晚三个月都是个复员,反正咱们农村兵也不安排工作,你就安心在家呆着,等我到矿上慢慢给你寻摸个营生。”母亲殷巧枝也在一旁抹着眼泪说:“理倒是这个理,就是说起来不好听,不过也好,没伤一个手指头,平平安安的回来了。”显然她是听到了那些流言蜚语,庆幸儿子没有被当作反革命枪毙了。

“你们不用为我操心,我好好的,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我明天就下地劳动,等明年我要出去打工,找个厂子学点技术,我不会下煤窑的,我们祖祖辈辈下这个黑窟窿,当牛做马,担惊受怕,最终还不是个受穷?”永生一边解释一边也是在安慰父母。

第二天,永生便早早去了匈奴村,他要去见心爱的人,一刻也等不了。还是临别的时候见了一面,吐露了心声,之后快三年了,两人再没有联系,连信都没有通过,因为在这个地方,信件送过来,先是村干部阅览完了,才能送到村民手里,那样的话,她两的事情就会被传的沸沸扬扬,他不想打破玉林平静的生活。

永生来到玉林院外的时候,玉林正在院子里面晾晒衣服,永生看着自己日思夜想的人,没有惊动她,他太激动了,玉林的个子比以前又蹿高了一截,发育的亭亭玉立,褪去了幼嫩,更显示出成熟少女的魅力,可以说她比以前更加的漂亮,更加的婀娜多姿。望着她高挑匀称的身材,那洁净白皙的面庞,那干起活轻快娴熟的身影,他的心扑通扑通的剧烈跳动,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喊道:“玉林”。玉林干活的身体一下子僵在那里,回头看去,永生站在院墙外,是的,是真的,她日夜思念的人终于出现了,她的脑海里想过一万次她们重逢的情景,是何等的激动。永生更高了,更健壮了,衬托着那张英俊的脸,不再是那个稚嫩少年,已完全蜕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甚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高大帅气。昨天她就听到别人的议论了,她不相信自己心爱的人会做出偷盗的行为,他要么是被冤枉的,要么是另有隐情,当时她恨不得自己马上跑到青家湾,去见永生,去安慰这个自己时刻牵挂的人。虽然这种冲动让她几乎做什么都没有心思,连锅里的饭都糊了,但是她退缩了,因为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她已经是一个不干净的人,自己配不上他了,即使永生不嫌弃自己,她也不能再和他在一起,她不想再因为自己让永生遭受更多的流言蜚语,让别人看不起,她下定了决心。

当永生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她既兴奋又难受,她见到了这个让自己魂牵梦萦的人,这一刻她盼望了许久,连做梦都是他的影子,可是现在,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他狠狠地扭过头,跑回了家里,任凭那满衣架的衣服依次滑落,纷纷掉在了毫无声息的院落。

永生惊讶地喊道:“玉林,玉林,你怎么了?你不想见我吗?”

“以后你……不要来找我了!”屋里传来了玉林颤抖的声音,她咬着嘴唇,眼泪泉涌般扑簌簌地流下,心痛的喘不过气来,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把自己的衣角塞在嘴里,呜呜的哭了起来。

永生仿佛听到屋里传来呜咽的哭声,他不敢相信,自己三年来日夜思念的人竟然不愿意见自己,难道她有了别人,难道……他愕愕地站在那里,被突如其来的情景惊的目瞪口呆,很快他想到了,玉林肯定是嫌弃自己被部队清退回来了,顿时他一身冷汗,软软地坐在那里,痛苦地用手抠挠着地下的泥土,眼泪夺眶而出,“玉林,玉林,你怎么能这样呢?”

永生拖着僵直的身体,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里,倒头睡在那里,一语不发,神情呆滞。整整半个多月了,永生都不下地,有时候闷闷不乐,有时候眼泪汪汪,胡子、头发像蓬草一样杂乱的纠结在一起。王润平以为是儿子听到了那些流言蜚语而难受了,心疼儿子,又不好劝说什么,母亲殷巧枝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开口讲道:“永生啊,多大点事,不就是提前复员嘛,你千万别听那些挨千刀子的瞎说,嘴长在别人身上,咱男子汉大丈夫,要是听别人的唾沫星子那还能成个气候?”

“妈,不是的,你们别担心,我就是心烦。”永生干脆用被子蒙上了头。

殷巧枝转身又说:“你也二十来岁了,该找媳妇了,你当兵的时候,你姥姥村里的支书找了我好几次,想把女儿嫁给你,人家家包煤窑的呢,可有钱了,那个女子你也见过,和你一块上过学,挺俊的……”

“妈,你别说了,”永生不耐烦的打断了母亲的话,“我心里有人了,别人谁也不要!”

“哎呀,给妈说说,到底是谁家的女子?”殷巧枝一下子有了精神,喜笑颜开地问。

永生并不想说,但架不住母亲不住的缠问,就低声的说:“就是匈奴村常万金家的女儿常玉林,不过……”

还没等永生说完,殷巧枝就跳了起来,“妈呀,我是造了什么孽了,谁家的女子不好,你偏看上了她,是个外来户先不说,还让人强奸了,前不久据说还打了胎,哎呦,丢人啊!以后你再不能提这个事,我丢不起人,那么不干净的货想进我们家的门,辱没先人哩,我也没脸见人了!”就说就嚎哭着。

永生猛地从炕上坐了起来,“什么?被人强奸了?”

“哎呦,我的祖宗,你还不知道,就是被那个流氓讨吃货赖永志,也就是她老子的过命之交,据说在莜麦地里,把庄稼压倒好大一片……还打了胎,丢死人了。”

永生这才明白玉林为什么不见他的原因,亲爱的人,她在忍受着多大的痛苦啊,没有理解,没有关心,更没有安慰,而自己却耍自己的小性子躺在这里半个来月,死不死活不活的,他披上褂子,就走就抽鞋,径直奔向匈奴村。

玉林这个阶段的痛苦一点也不比永生少,前段日子的阴霾还没有扫去,永生的出现又激起了她的痛苦,爱一个人,等一个人,盼一个人,憧憬和他共同生活,长相厮守,可当他出现的时候,却偏偏又要躲避他。她恨命运的不公,恨老天的捉弄,为什么让自己遇上这样的事?她的心撕裂般的疼,她舍不得放弃,但事实又让她明白自己已经配不上他了,不能让自己不干净的身子连累他,虽然这不能怪怨自己,但天底下的男人谁会愿意面对和承受这些呢?越是这样想,自己的内心却像不听使唤一样,满脑子都是永生的模样,她觉得自己矛盾、彷徨,背着人的时候哭一阵子笑一阵子,真的要崩溃了。

永生看见玉林正在院外不远的场院里打庄稼,“玉林!”当玉林回过头的时候,一双有力的臂膀已经紧紧地抱住了她,“放开我……放开我!”玉林挣扎了几下,然后紧紧依偎在永生的胸口,像孩子一样痛哭起来。

“玉林,我回来了,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出了什么事情,我来担着,原谅我,原谅我回来晚了。”永生眼里噙满泪水。

“我配不上你,我身子不干净了……”玉林悲伤的几乎说不出话来,早已变成了一个泪人。

“我都听说了,你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人,在我心目中,没有一个人能赶上你……我要娶你,我要热热闹闹明媒正娶你。”永生激动的说。

“你们家人不会同意的,那样,周围的人都会笑话你。”

“我不要管别人,别人羡慕还来不及呢,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会活不下去的。”

玉林感动的热泪再一次扑簌而下,她紧紧地抱住心爱的人,一刻都不松开,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这深沉而伟大的爱中,这一刻她的世界绚烂多彩。

许久两个人才止住了哭声,十指紧扣地坐在了柴草上,永生傻笑着说:“我以为你嫌弃我是被部队清退回来的,不理我了,在家里躺了半个月,你看这胡子拉碴的。”

“傻样,我不相信你是那样的人,你是有苦衷的,就算天底下人都冤枉你,我也会支持你的,你知道人家怎么想你了,这几天天天都想去看你,去安慰你,我心疼你……”说着玉林又流下眼泪来。

“哎,最需要安慰的是你,你真坚强,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了!”永生接着说:“你知道我为啥让部队清退回来了?”

“听他们说是拿了部队的武器,不过我不相信。”

永生轻声说道:“嗯,我想我快复员了,想送你一件特别的礼物,于是就想到用子弹壳粘一个‘❤’送给你,每次打靶的时候,我就偷偷收起几个空子弹壳,平时都是集中回收炼铜去了,虽然上面规定不许私自带走,但是也没人专门清点。即使谁拿了去留做纪念,也是心照不宣的事,没人过问。这时候,偏偏我们班给准备复员的老兵一个党员名额,你知道这很重要,有了这个头衔,农村兵回去可以当村干部,而城市兵分配工作后也可以提干,这个指标争的很厉害,由于我的各项技能都很突出,人缘又好,很快投票就把这个荣誉给了我,可是和我竞争的一个城市兵由于没竞争过我,就向领导检举了我偷拿子弹壳的事。”

“真卑鄙,后来呢?”玉林愤愤地说。

“后来我被取消了党员名额,又赶上部队整风,以私拿军事装备的名义提前退伍,根本不是什么清退。”

“你真傻,人家才不稀罕你的礼物哩!”玉林感动的去责怪永生,眼里全是甜蜜的深情爱意。

之后又接着问:“那他入成党了吗?”

“那小子也没捞上,名额取消了。”

永生回家后,告诉家人说他要娶玉林,殷巧枝暴跳如雷,大哭了一场,说:“你要敢把那个破烂领回家来,我就死给你看。”永生也斩钉截铁地说:“除了她,我这辈子宁愿打光棍。”母子俩开始了僵局,王润平偷偷把永生叫到跟前:“玉林是个好孩子,爸支持你,我看呀,她比你妈要强上一万倍!”永生感激地握住父亲的手,这个时候没有比这心灵的支持更欣慰的了。

最后,殷巧枝还是没拗过儿子,同意了这门婚事,她了解永生的性格,在儿子面前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还是低下了头。王润平和常万金两家都沉浸在喜悦的氛围中,全家人都在忙碌他们的婚事。

消息传开,同样震撼,好多人说永生那么好的小伙子怎么捡了个破烂,常玉林再俊,毕竟让别人睡过了,而且还十村八里都知道,坏了名声,不过也有人从内心赞扬永生是个真正的男人,而且认为他捡的不是破烂,而是沉甸甸的金子。

永生天天都张罗结婚的东西,殷巧枝竟然把自己的一部分积蓄拿了出来,为永生买了辆崭新的摩托车,这可真是个不小的壮举,周围村子里能有摩托车的人实在少数,在当时,这绝对是个新鲜玩意儿,骑在大街上的震撼力不亚于现在在大街上看见一辆装甲车。当然和煤老板家就没法比了,像甑大军,从学校回来后,甑庆寿就给他配了一辆桑塔纳轿车,还用上了大哥大,头上戴着貂皮帽,脖子上系着指头粗的金链子,完全成了继甑庆寿之后当地的二号人物,而手下那帮阿谀奉承的家伙直接用旧社会的称呼来给他冠名,现在“大少爷”这一响亮的名称已取代了他的名字。

今天永生早早地起了床,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穿上那身去了肩章、领章的军装显得更加飒爽,今天他要和玉林到县城拍结婚照,虽然母亲一再唠叨让他换身西服去,这样显得大气,但永生认为军装是最好的,他深爱自己的这身装束,也深爱着过去生活过的军营。

骑上摩托,微风拂面,永生心情格外的好,这些日子虽然他一直为筹备婚礼而奔波,但常常不知不觉地笑出声来,他已经在勾画和心爱的人的未来生活,结婚后,他要带着玉林到省城打工,凭着他俩的聪明才智和吃苦耐劳的精神,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一幅美好的蓝图展现在他们的面前。一边走一边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口哨,他已经完全陶醉在幸福中,出村的时候,几个在村口玩耍的小孩看见他高兴的样子,还跟在摩托后头追了好一阵子,边追边喊着:“永生看媳妇去了,永生眊妹妹去了……”引得周围的人一阵哄笑。

快到匈奴村的时候,在山路的拐弯处一下子冲出一辆桑塔纳来,永生情急之下,用力一拐,虽然没有迎面撞上,但还是被车带倒,一条腿被车轮压过去,血肉模糊。开车的正是甑大军,这小子已经霸道惯了,他开车从不减速,哪怕是在人群中,每次把人惊得四散奔逃的时候,他都会感到异常的刺激,在车内大笑不止。今天,看到自己把永生撞倒了,他认识永生,正要下车,突然想到,永生是本地人,这残疾了以后的事就不好办了,也许一辈子都得和自己要钱,不如把他压死了,死人的事好了结,赔点钱就行了。想到这里,就把车子倒过来,在永生的求救声中又轧了过去,这次从永生的胸口压过,永生顿时倒在血泊中,当他正要开车赶快逃离的时候,眼前的情景把他吓呆了,他看见永生竟然从血泊中爬起,两手艰难地从车底下爬了出来。甑大军惊的毛骨悚然,但稍微镇静之后,下定决心绝不能让永生活着,于是他跳下车,拉着永生的头发又把他拖到车轮下,看着永生那黯淡乞求的眼神、那惨淡白皙的脸,他发动了汽车,车轮从永生的头上经过,鲜血溅起,这个即将做新郎的青年,这个满含抱负、无限憧憬美好生活的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的离开了,他的眼珠崩出,落在泥土里,却依然怒视着远去的汽车。

这一幕被村里放羊的王二旦看了个清清楚楚,在短暂的惊愕后,他丢下羊群一溜烟地跑回家里,拿被子把自己包起来,吓的几天之内没说出一句话。

玉林正在家里等待他心爱的人,可以说这段日子是她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刻,她没想到永生是那么的大度,那么的理解自己。当一系列的幸福接踵而来的时候,她竟然有些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每天都想着结婚的事,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她一定要把婚礼办的热热闹闹,让全村的人都看看,自己要光明正大、大张旗鼓的嫁人,同时又极力想为永生节省,当两人去置办结婚衣服的时候,她先给永生扯了一身时兴的料子,又给殷巧枝和长生买了一条裤子,轮到自己只买了一身婚礼上穿的红衣服,就什么也不买了,永生非让她买一件红毛衣和红线裤,她说遮住了外面,里面别人又看不见,就算了吧,为此争吵的两个人还第一次红了脸。她想的更远,等她们结婚了,出门在外过日子,用钱的地方多,把以后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想到了,她甚至还想到生一个像他俩又灵又俊的儿子,想到这些她红了脸,扑哧的偷笑出来,把一旁干活的母亲都逗乐了,她理解自己的女儿,也为她的今天高兴的直掉眼泪。

日上三竿,玉林有些等不及了,跑到村口张望,很快别人就把消息带给了她。几乎是连滚带爬的第一个到达现场,面对眼前的情景,她一声惨叫就昏了过去,当人们把她掐醒的时候,她抱着永生的尸体放声大哭,许久之后,又开始大笑,玉林疯了,但她抱着永生的尸体不松手,不管人们怎么去掰,最后人们用剪刀剪破永生的衣服,才把他们分开,之后经常看到又哭又笑的玉林在村里疯跑,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军绿色的衣袖。

甑大军投案自首了,甑庆寿把一摞沉甸甸的钞票送给了已经是多年朋友的公安局长,案子很快就结了,甑大军和永生两车相撞,属于交通事故,责任各半,但由于永生已经死亡,出于人道,甑家负责永生的丧葬费。当父子俩从公安局大大方方地走出来后,甑大军不解地问:“有那么多钱给他,不如直接赔给永生他们家,也省的打官司了。”甑庆寿狠狠瞪了儿子一眼,“你懂个球,这钱能白花了?这样我和他的关系就更近了一层,以后再办个什么事情就好办多了,要是给了王家,对我们的以后有什么用?”甑大军用崇拜至极的目光望着父亲,仿佛又学到了一招世事亨通的绝技,会心地笑了。

眼看就要参加中考了,长生却处于巨大的悲痛之中,家里出了如此大的变故,一个少年怎么能承受得了这么多?母亲已经病倒,每次都哭的昏厥过去,神情也变得恍恍惚惚,父亲也不能再去上班,留下来照顾母亲,话变得更少了,偶尔看见他一声不吭地蹲在墙角吸烟,长生每次偷偷望去,父亲花白而蓬乱的头发下面都是一张老泪纵横的脸。

长生知道哥哥去了,父母又变成了这样,自己便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必须坚强,必须勇敢面对生活,这个家才不至于彻底的崩溃,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一下子长大了,他也必须的长大。安顿完哥哥的丧事,他又匆匆赶回了学校,快中考了,课程再也耽误不得,临走前,他给家里拉回了炭,劈好了足够几个月生火的木柴,甚至还尝试着腌了一缸子咸菜,他想尽量减少父母的生活负担,让他们快些从悲痛中恢复过来。在父亲的一再催促下,他才返了校。可他再也不是往日那个开朗的长生了,每天闷闷不乐,经常瞅着哥哥送给他的那支永生牌钢笔潸然泪下。文正也不会劝人,只是默默地注视着长生,尽量去关心他,找各种理由引导他,从而转移他的注意力。当然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文正主动承担起了给长生补这段时间落下的功课,象文正不擅长的英语就交给了丽惠,这个善良的姑娘同样为长生的不幸而悲伤,也为玉林姐和永生的不幸而惋惜,长生也明白她和甑大军毫不相干。

日子一天天过去,中考马上就到了,临毕业之际,学校给毕业班同学组织了一次云冈石窟的旅游,第一作为毕业留念,第二则是让他们在大考之前放松心态,这也是学校的传统保留项目。但前提是每个人交30元的食宿费,这可把文正难坏了,家里的欠债至今还没有还完,父亲上次在井下砸伤了腰,落下了后遗症,只能干点轻活,挣点钱也刚够全家人糊口,爷爷奶奶岁数大了,家里也再没有青壮劳力,文正上学也只能饥一顿饱一顿,多亏丽惠不断的接济,才勉强撑到了现在。最让他窘迫的是,中考时候有体育测试这一项,他们最近天天都在加练体育,短跑这个项目需要运动鞋才能跑出好成绩,可文正只有一双黑布鞋,前头早已被指头磨破,文正用黑线密密地缝住,远看还行,近看就像一堆苍蝇屎盖在上面,而且线毕竟不结实,隔三差五大拇指就又顶了出来,现在已经变成个大窟窿,文正实在没办法,只好找了块皮子缝上去,这样是结实了,但却难看的很,就像一块羊皮上絮了一片鸡毛那样不搭调。

结果有一次短跑训练课上,文正两腿生风,跑的飞快,即将到终点的时候发现自己把别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尽管自己穿的还是平底鞋,不可否认,文正在短跑方面的天赋可以说是出类拔萃的。正当他沾沾自喜的时候,突然脚踩到一块石子,文正一个趔趄,身体重重地摔了出去,正欲爬起,一个黑色的物体从天而降,原来是自己的鞋,早已抛向了高处,同学们一阵大笑,文正疼的一时没爬起,这时丽惠捡起那只鞋递给文正,表情很严肃,目光却带着关切,“没事吧?小心点!”周围的同学很是惊讶,这位衣着光鲜的阔小姐竟然亲手捡起了这又臭又破的鞋,文正赶紧接过来,伸脚要穿,却马上又缩了回去,但是大伙都已经看到了,文正的袜子已经破的脚趾头和脚后跟都露在外面,平常有鞋挡着,看不出来,今天却暴露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文正的脸顿时变得通红,直达脖项,丽惠却像没看到一样,示意他快些穿上,可是当他穿上鞋才发现,刚才用力太猛,鞋帮子和鞋底之间撕裂了一大片,基本没法穿了,但文正总得穿鞋呀,他不能赤着脚走路,情急之下,丽惠找来了一根细铁丝,文正把开口部分缝穿起来,才算勉强可以应急,不至于光脚走路。

第二天下午上课的时候,文正的手碰到桌子里面的一个塑料袋子,惊得险些叫了出来,打开一看,是一双崭新的运动鞋和一双袜子,此时同桌的丽惠向他微笑了一下,做了个鬼脸,趁老师没注意的时候,写了一张纸条:“看合适不?我又给你记到账上了,以后可要还我啊!”文正这才想到中午吃完饭看见丽惠风风火火地向校门走去,午觉都没有睡。

倘若换做是别人,文正是绝对不会收的,但是他深知丽惠的举动完全出自于她的善良,而且从小到大,他已经把接受丽惠的帮助变成了自然,而丽惠又把对文正的帮助变成习惯,如果文正拒绝了,她一定会特别的伤心,文正对丽惠的感激已经深深印入了心中,他不能因此而伤了丽惠的心,其实每次接纳丽惠的东西已经变成了幸福的无奈,心中也发誓,所有这些都要加倍的偿还,但这从小到大从未间断雪中送炭般的拳拳情义是他几辈子也偿还不完的。

前不久,文正又遇到了一件为难的事,临毕业的时候同学们都要互赠照片作为留念,绝大多数人都把自己的照片送给了文正,因为大部分同学都很佩服这位生活朴素、学习上进、自强不息的同学,有些人也催着和他要照片,文正很为难,毕业留念,彼此珍藏照片是同学情谊的最好表达,可是文正确实没有这照相的钱,他又不敢把饭钱省下来干别的,因为饿的头昏眼花是复习不好的,要是因此而影响了中考的发挥,那就得不偿失了,上高中考大学那是他无论什么都不能动摇的理想。可是他实在拿不出一分钱了,文正从来没有和家人要钱的习惯,从小懂事的他每次都是家里给多少算多少,节俭的花,其实每次也只有少没有多,随着毕业的临近,文正更加焦急,他变得一筹莫展。

一天中午,丽惠让他陪着去街上照相,文正有些不情愿,因为听到“照相”两个字自己心中就有些不舒服,但是丽惠叫他去,他只好依着。当丽惠照完后付钱并嘱咐老板别忘了加洗一版的时候,老板又让文正坐在那里,准备给他照,文正慌忙说:“我不照,我不照!”老板对丽惠说:“他不是你领来的?咱们不是说好了买一送一了嘛,反正你也交钱了,他不照就算了。”丽惠笑着对文正说:“上次我和老板谈好了,买一送一,你不照白不照,免费的,不然就浪费了啊!”文正暗自佩服这鬼丫头真会砍价,啥时来和人家都谈好了,买一送一,真有她的,于是十分高兴的也拍了一份,同样是加洗,文正终于又渡过了一难。

回到宿舍后,文正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告诉长生和其他几个同学,说那里照相买一送一,这样他们结伴去照的话,每人能省一半的钱,结果长生他们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抱怨文正痴人说梦,根本没这档子事,害的他们白跑了一趟。文正这才反应过来,这次又让丽惠给算计了,她早已体谅到了文正的难处,想着办法去帮文正,却又怕他难为情,就提前和照相馆老板约定好,演了一次双簧。

这次旅游的事,虽然丽惠又使出了“欠账要还”那套老路子,但文正不容反驳的拒绝了,旅游并不是什么必须要做的事。当老师收钱的时候,长生说心情不好,不想去了,文正也马上说自己想陪长生,也不去了。丽惠虽然再次用十分怅然的目光盯着文正,却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让他改变主意。

当目送丽惠她们旅游的车出发后,文正和长生走出校门,默默并肩爬上南面的山丘,夏季的山岗已郁郁葱葱,红蓝赤紫各色野花点缀其间,呈现出一片天高地远、风轻云淡的怡然……远处巍巍青山连绵不绝,出了山的尽头,那里就是县城,是他们将要上高中的地方,再远可能就是市里,再远是省城,不知多远就是北京,两个少年的理想已经插上翅膀,飞向远方,一直飞到首都或更远的地方。

回头看山下那片村落,几栋在层层窑洞中鹤立鸡群的楼房便是他们的校舍,一面已不十分鲜艳的国旗在校园上空飘扬,三年来他们学习和生活在这里,一千多个紧张拼搏的日日夜夜,不知不觉已充实了知识,长高了身体,这里留下他们青春的回忆,有天真烂漫的嬉笑趣闻,同学的间的挚友真情,也有不堪回首的欺辱,以及饥寒煎熬无法入眠的漫漫长夜,包括年少无知时一些微不足道的恩恩怨怨,这些即将过去,现在觉得如此短暂。人生,不管多么苦难的过去,当成为回忆的时候,总是让人满怀眷恋。

丽惠她们从云冈石窟回来后,学校就放假了,短暂休息两三天后,就要去县城参加中考。在文正收拾完行李,正准备往校门外走的时候,看见丽惠正在不远处笑盈盈地望着他。

文正走过去,“云冈好玩吗?”

“嗯,不错,不过少了你,变得就没啥意思了。”

文正挠了挠头,咧嘴傻笑起来。

“你想知道云冈啥样子吗?”丽惠问道。

“想,又不想,等以后再说吧,去了才能知道啥样子。”文正酸溜溜地说。

丽惠从手里递给文正一大张纸,“算毕业礼物吧,送给你。”转身跑开了。

文正打开纸,是丽惠亲自画的一幅画,一个高大的门楼,书有“云冈石窟”四个字,左右两边分别是大大小小的石佛整齐排列,形态各异,惟妙惟肖,有的雍容安详,有的呲牙瞠目,有的高耸云霄,有的微若股掌。原来丽惠都给画了出来,在中间一尊十分高大庄严的佛像下画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都闭眼合什,默默祈祷,女的上方一串小字,是她祈祷的心声:“还是同学。”男的上方打了大大的一个“?”号。文正顿时眼泪潸然,把画紧紧贴在胸口,他多想告诉丽惠那个问号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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