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文正兴高采烈地回到家时,却看见父亲正躺在炕上输液,爷爷奶奶陪在旁边,气氛很沉重,文正急切地问:“这是咋了?”
奶奶吧嗒着眼泪说:“井下让木头砸的,拍片子说折了三根肋骨。”
“那咋不住院呢?”
“矿上不给拿钱,咱自己哪能去得起那种地方呢!先让村里的医生给输点液。”
“那怎么能行呢?矿长焦大头为啥不给拿钱?”
“他说矿上没钱,等卖了煤……”
“比周扒皮还黑恶,资本家,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渗透着血和肮脏的东西!”文正骂了一句自己在政治课上刚学来的话,奶奶听到也不是很明白,但大致理解其中的意思,估计是说焦大头是吃人喝血的阎王,很肮脏。
文正抖落了身上的雪,披着一件爷爷的羊皮袄就上矿去了。其实他心里根本没底,焦大头这种人除了他的姐夫谁都不怕,就自己一个傻头傻脑的毛小子,人家怎么会理会他呢?但是文正觉得必须得讨个说法,父亲的腰总是要治的。他憋着一股气,踩着没膝的积雪向矿上走去,西北风吹到他的脸上像针扎一样,每次呼气的时候都会有源源不断的冷风灌到自己的嘴里,经过喉咙,充满双肺,再加上一肚子的怒气,感觉从胸腔到嗓子都被气顶的硬梆梆,胀满肌肤,几乎喘不过气来。本来刚刚在风雪中走了二十多里,回家说了几句话,还没有暖和过来就又出了门,此时的他感觉全身冷硬,手指和耳朵早已经麻木。
终于到了矿上,煤堆像一座座小山矗立在无边无沿的煤场上,一辆装载机正在给几辆排队的大卡车装煤,几个排在后面的车辆估计是等久了,司机们开始骂骂咧咧,说些能够想起了的所有问候对方母亲的话,还有几个工人正呲牙咧嘴用着吃奶的劲儿把大块的煤往汽车上人工装载,显得非常吃力,满头满脸的乌黑和抱着的煤块几乎融为一体,根本认不出他们是谁,只是偶尔能看到从白亮的牙齿中吐出一口黑色的唾沫,其实文正知道这些都是本村人,洗了脸的话,都会是熟悉的面孔。煤场不远处,靠坡底有一个大的砖墙院落,里面正中是一排阔气的砖房,两边都是青石头箍的窑洞,外面的院墙上写着“安全生产,人命重于泰山”的标语,院中间还立着一面国旗,只是被煤尘荡涤的已不再是红色,五颗星也被尘土遮的分不出来,这就是匈奴村的矿部,文正曾经和父亲多次来过这里。
当文正踏进大院,几条狼狗突然狂吠起来,这几个养的肥大的家伙狗仗人势体现的淋漓尽致,若不是铁链子拴着它们,定会扑上来把文正撕个粉碎,确实让人不寒而栗。此时看场子的福旧老汉听到狗叫,从门房里走了出来,看见是文正,便喝退几个畜生,把他引进门房,拍了拍文正身上的积雪,拉着他冰凉的手说:“冻坏了吧?这么冷的天你咋来了?”然后出门抓了一把还算干净的雪给文正搓手和耳朵,渐渐地他才有了知觉,之后又给他倒了一碗热水,文正大口喝完后,身子才暖和了一些,嗓子也没刚才那么难受了。
“福旧爷,焦大头在吗?我替我爸上来要点医药费。”
“在,刚从城里回来,还领回了个野女子,心情挺好,暖和暖和我领你见他。”
福旧老汉领着文正敲开了焦大头办公室的门,没想到外面煤尘飞扬的办公室,里面却富丽堂皇,一把老板椅上还铺了一张虎皮,旁边的席梦思床上坐着一个黄头发、黑眼圈的女人,满脸化了像唱戏一样白乎乎的妆,既看不出年龄,也看不出长相的好坏,穿的却十分暴露,大冬天的穿了一件小皮裙,大腿白刷刷的露在外面。对面的桌子上摆放了一尊高大的财神,旁边还供着威然而立的武财神关二爷,前面是供品和香炉,整个屋子烟雾弥漫,仿佛是另一个迷幻的世界。估计是焦大头刚刚临幸完这个像从面缸里拉出来的女子,看起来气色、心情大好。
“这是李沁德的小子文正”福旧老汉怯生生地说。
“我认得哩,和我几个外甥是一个班,你爸好的怎么样了?”看来这家伙知道文正的来意。
“总得吃药输液才能消炎,长骨头躺在炕上不能动,就怕耽搁的厉害了。”文正直截了当的说:“哪怕是不住大医院,也得找个接骨的人才行!”
“要多少钱?”焦大头倒是意外的干脆,估计是要在这个女子面前表现他矿长的阔绰和仁慈。
“五百吧……”文正放开胆子说,看见焦大头没有言语,就又说:“要么四百……”
焦大头转了转狡诈的眼睛说:“就五百吧!”然后从黑皮包里掏出一大把钱,抽了五百,文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容易的要来这么多钱,忙伸手去接,但焦大头又把钱缩了回去,“我在靠青家湾的那条沟里开了处新矿,刚开了个口子就砸死了几个人,先在那搁着呢,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人看场子,你再找个人去给我看一个假期,我给你二百元,也算是我照顾你爸养病。”说着又从兜里拿出二百元来,文正没多想就接过了钱。旁边的福旧老汉急着说:“那荒山野岭没有人烟,大冬天的,孩子哪能看的了呢?”还不住的向文正挤眼,意思是让文正赶快把这事儿拒绝了,但文正并没有理会,首先是如果答应了,他能挣到两百块钱,下年的学费就够了,如果拒绝,那五百块钱的医药费肯定也会泡汤。
文正出来后,福旧老汉责备地说:“你咋不听我的呢?荒山野岭的连个房子都没有,就一个崖上挖了一个小窑洞,没窗、没炕,也没通电。”
“没事,我不怕苦!”
福旧好汉有些急了,“那个地方换了好几个下夜看场子的了,说是闹鬼。”
文正笑了笑:“我不信那个,明知山有鬼,偏向鬼山行!”文正竟然想起了一句热播电视剧《再向虎山行》的一句台词修改后用到了这里。文正想到那个地方在匈奴村和青家湾村的中间,正好去青家湾找王长生一起揽下这个差事,便直奔青家湾去了。
王长生本来就不想回这个家,但假期又没地方去,随着年龄的增大,他越来越不能容忍母亲的行为,面对家里那些每天如赶集般涌来的花花哨哨流氓习气的嘴脸,他憎恨自己没有手刃他们的勇气,或者手刃自己的勇气,来洗刷这种极致的羞辱。当文正把看场子这件事告诉他时,正是雪中送炭,便欣然答应了。能和文正呆在一起,还能有钱赚,最主要的是不用回家,至于其他,管他的呢!关于闹鬼的传说更是动了他的痛处,他亲眼目睹了婶子在所谓鬼怪的愚昧闹剧中惨死,更是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叛逆和抵触,甚至为这个差事兴奋不已。
文正和长生找到了那个矿井,一条并不宽敞的山水冲沟,两边黄土和怪石混杂,层层向上,直通山顶,上面密密布满沙棘、蒿草,若从山顶来看,沟底被遮的严严实实。继续向里走,便出现一个开阔的场地,由于山水冲刷,沟底坍塌下一片黑土,露出一米多高的煤层。一个简易的井口,准确来说还没有生产,也没有设备,来这里看场子只是不让别人占去或破坏,本没什么可看的和怕丢的东西。井口不远处一个土崖上原来看场子的人挖了一口小窑,里面还有用泥垒的一个简易土灶,可以取暖,并没有炕,只是搭了几块木板当床,铺了一堆杂草,虽然很窝风,但是大冬天无门无窗也不能睡觉。
两人拿来两张狗皮和各自的行李,还有一个充电的矿灯,捡了一堆炭把地灶生起来,用一些树枝和柴草把窑口堵得严严实实,只留下可以出入的一个活动的口子。当窑内热气腾腾的时候,两人相互看看,不禁为这个与世隔绝的新家而笑了起来,他俩都带来了小说,这是从学校图书馆借的,准备假期看,能在这里安心读书可以说真是个神仙般的所在。文正爱看名人传记,中外名人都是他学习的榜样,也是他努力奋斗可借鉴的模范。长生爱看古代名著,《水浒》更是至爱,他最喜欢的人物是爱憎分明、行侠仗义的武松和鲁达,最让他感慨和惋惜的是才智双全却优柔寡断、命运多舛的林冲,每每读到这里便忿然不平,握拳叹息,与文正讲说好久。两个少年怀揣着伟大志向,憧憬美好的明天,在这远离尘嚣的寒窑却积累和迸现他们人生最耀眼的光华。
白天他俩轮流回家吃饭,只有晚上才住在这里,两个人读书,谈天说地,有时还从雪地里捡回刚刚冻饿而死的野鸡野兔在灶中烤熟吃,他们从未这样自由和畅快,这个寒窑俨然成为两个少年畅想人生、谱写友谊、积累能量的快乐天堂。两人无忧无虑地呆在这里,偶尔只有长生父亲、文正爷爷和福旧老汉来看望他们和送饭,日子一天天过去,而这里盛传闹鬼的事情却一直都没有出现,这让他们更加不信那些所谓的传言。
第一个造访他们寒窑的竟然是甑丽惠。当丽惠突然出现在寒窑门口的时候,长生惊讶的一时说不出话,直眨眼睛,问:“这么偏僻的地方你都能找见?”文正倒显得比较淡定,因为他已习惯了丽惠的突然出现,从小到大,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许多次。丽惠声音清脆地笑着说:“除了我,人家谁来你们这荒山野沟的,见不到文正,我就去他家里,打听到你们找了这么好的一个所在。”
“你看看我们这条件,大小姐,一般人我估计一晚上都呆不下去。”长生笑着说。
“我看呀,这倒是个好地方,远离尘世,悠然安静,名副其实的桃花源啊!我倒真想有这么个地方呆一辈子……哎,哪怕就像你们能清清静静地呆一个假期也行啊!”说到这里她的笑容凝固,眼神里又流露出那过去时常出现的忧郁。
文正赶快接过话说:“大小姐,欢迎常来雪花源!请上座!”
“哈哈……”三个人都大笑起来。因为此时漫天的雪花在沟口疾风的吹荡下纵情狂舞,飕飕地直往窑口里刮,文正又抱了一捆柴草挡在了门口,长生顺势桶旺了灶火,窑里变得暖意融融。丽惠直接坐在狗皮褥子上,把手里的袋子摊开,里面有一些午餐肉罐头、压缩面包、水果、瓜子等食物,此外还有一叠报纸,这是她从村委会拿来的,有《参考消息》《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
文正叫道:“这是好东西啊!有了这些报纸,这个雪花源就变成真正的桃花源了。”
长生在一旁笑着说:“还是老同学好啊,不但送物质食粮,还送精神食粮啊!”
“这些报纸放在村委会,纯属浪费,我是让它弃暗投明,寻到能真正欣赏它的主人,近半个月的都拿来了。”丽惠开着玩笑说。
三人围坐在一起,谈古论今,讲学校中的轶事,村庄里的趣闻,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灶火映红了四壁,也映红了三个少年的脸颊,温暖了她们的身心。
聊了许久,长生对丽惠说:“既然你是送精神食粮的,那就把拿手的才艺也展现出来吧!”丽惠眨眼纳闷,文正笑着说对她说:“我们是想听大歌唱家的歌声了。”
丽惠倒不谦虚,“想听啥,随便点!”
“绣荷包”、“鲁冰花”,文正和长生同时说出了两个歌名。
“好,先唱绣荷包。”
满天的花哟满天的云
细箩箩淘沙半箩箩金
妹绣荷包一针针
针针都想那心上的人
哥呀
我前半晌绣后半晌绣
绣一对鸳鸯常相守
沙濠濠呀水难留
哥走天涯拉住妹妹的手
……
优美的旋律在窑内盘旋,在沟底回荡,那飞舞的雪花仿佛被这幽婉伤怨的音符所打动,翩翩起舞,深深陶醉,久久不愿下落。一曲唱完,文正和长生的眼里都噙满了泪水。
傍晚的时候,文正和长生把丽惠送出沟口,又直接送到村口,临别时丽惠安顿两人要注意烟火,多通风,还若有其事、吞吞吐吐地说:“听说那个沟晚上不太干净,你们要多留意。”
文正笑着说:“那些无聊的传言,你也信?神鬼都怕长生的拳头哩!”长生也笑了起来。
文正又关切地问:“你父母最近没有欺负你吧?”
“我长大了,她们不敢!”丽惠斩钉截铁地说。
“对,我们长大了,该给自己做主了。”文正意味深长地说。
很快就到了年根,矿山地区的人们为了显示这几年突然变富,开始找一些能够表现的方法,鞭炮可能就是最好的媒介,还没过小年,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早到晚不绝于耳,让文正和长生感觉到他俩虽然每天呆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但并没有真正的远离尘世,沟外面的世界仅仅是被这青石和荒草遮挡了起来,人们姑且忘记了它的存在,在那些鞭炮的映衬下反而更突显出这里的孤寂。文正和长生有时候晚上钻出窑门,仰望天上五颜六色、迸裂开来的烟花,倒有一些被注视与关慰的快乐,也算是他们娱乐生活的一部分。长生还从家里带来了收音机,在暖意融融的窑洞里,在火苗闪烁的土灶前,两个人窝在褥子里,听着评书或歌曲点播,直到深夜,才酣睡在梦乡里。
熟睡中文正感觉从窑门口飘进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穿着花布大襟衣裤,点手招呼文正和长生,借着灶火的光芒,看见这个女子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浑身的衣服也被湿透,再看女子的面目倒也俊俏,只是两眼圆睁,眉头紧蹙,目光阴森。文正正要惶恐的大叫,又从窑口飘进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一身蓝布的长褂袄裤,挽着发髻,体态十分匀称丰腴,但脸色煞是苍白,如同白纸,目光凄楚,仿佛有泪滴挂在眼角,头发比常人长了数倍,也用手轻点他俩。文正大叫一声,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两个女人转身飘出窑口,文正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此时他发觉长生也痴呆呆地跟在后面。两个女人身体在前面移动,却毫无声响,在沟里不远处竟然有一处房舍,灯火通明,五脊六兽、雕梁画栋,很是气派,文正见二人飘进屋内,自己和长生也跟了进去。屋内摆设倒也讲究,只是十分的寒冷,文正浑身哆嗦,感觉冷风从裤腿钻入,一直冷到脊背,他站住了不肯继续迈步,只见那个年轻女子回头把一只手伸向文正,臂膀足有丈余,五指十分尖利,文正吓得大叫一声,这次却叫出声来,眼前顿时变得黑暗,原来只是做了一个噩梦。他抬头看见天上星光闪耀,自己居然睡在一处土莹上,周围寒风瑟瑟,文正翻身从地上起来,手一下子摁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他又是一声大叫。
“怎么了?”原来是长生,被他的叫声惊醒,也睡在这片土莹上。两人对目,谁也没说什么,径直回到窑里,文正只是感觉自己头发倒竖,浑身尽是鸡皮疙瘩。他猜测长生的梦估计和他差不多,所以他对睡在窑外的旷地上没有一丝惊讶,两个人为了消除此时的恐惧,都选择了沉默。
窑内显得更加寂静,加旺了的灶火,火苗忽高忽低的蹿舞,二人眼睛直直的盯着窑口,生怕梦境中的情景再现,一直到外面的天光大亮,两人才疲惫地放心睡去。此后两个人改变了作息时间,每天晚上看书、听收音机、聊天,天亮以后再睡觉,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这件事也从未和其他人讲过,因为既不能表现出害怕,让家人担心,也不能让焦大头的恶毒计谋得逞,即使硬撑也要把这个假期过完。
年三十到了,四周的鞭炮更是没有停歇,文正和长生这噼噼啪啪中似睡非睡的补了一上午的觉,中午时分,长生的父亲送来了饺子,文正爷爷也送来了炸糕,过年的饭就这么吃上了,唯一遗憾的是两个人不能和近在咫尺的家人团聚了。天还没有暗下来的时候,二人便在窑口垒了一个旺火,这里是不缺炭的,早早的点燃起来,这样既可以点缀过年的气氛,又可以驱散他们漫漫长夜的恐惧,能安安心心地过个大年夜。
天黑下来,两个少年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张罗热晚饭,只听见窑外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两人顿时紧张起来,长生居然一手把捅火的铁钩拿了起来。只见窗口的柴草一动,探进来一个笑嘻嘻的头来,原来是福旧老汉,手里拎着一瓶白酒,还有烧鸡、肘子之类的东西。
“我陪你们两个小东西过年来了。”
文正和长生喜出望外,“福旧爷,您今晚不用给矿上看场子了?”
“今天矿上要召集人在场院放烟火,一年一庆,人多的很呢!呵呵,不用看了。”
有福旧老汉陪着打发这除夕之夜,他俩非常高兴,多了一个大人,他们任何恐惧都没了,而且能让这个年过的更红火些。三人围坐在一起,用木板支起的床铺上摆了些吃食,福旧老汉抿了口酒,让文正和长生也喝点,两人用舌头舔了舔这辣辣的东西,呛得直咳嗽,福旧老汉笑着说:“慢慢长大你们就知道这酒是好东西,过年了,多少喝点,既暖和又有过年的氛围。”
接着又问:“你俩的学习怎么样?爷爷是看好你的。”
“我和长生都是前三名。”长生赶紧补充说:“这次期末考试我第三、文正第二,丽惠第一。”
“哦,好啊,你们都是好样的,丽惠也是个好娃娃,那么好的娃娃可惜到了甑家!”福旧老汉微笑的脸上又出现了一丝不悦和惋惜。文正赶忙转过话题:“要不是福旧爷,我这学上不成呀……”
“爷爷就光棍一个,看着你们娃娃有出息我就高兴了,还天天有酒喝,这日子满足的很哩,爷看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将来都能有出息当大官,现在这些苦难还是宝哩,有了这些锻炼才能在以后的人生路上不怕磨难,不怕跟头,哪个真正成就大事的人不得经历千难万苦?康熙爷落魄的时候还吃过窝头,朱皇帝小时候还要过饭哩……”
“焦大头这个坏种,把你俩支到这冰天雪地、荒无人烟的山沟沟里面,正是给了我娃们成长锻炼的机会,咱要让他们看看,我们人小家贫,可是我们志气大着呢,多少年后都是人们眼红的大干部,让那些不安好心的东西阴谋都落空了。”
长生刚抿了口酒,愤愤地说:“他明知道这个地方晚上不干净,以前看场子的人都不敢在这里,还派我们过来,明明是想专门捉弄我们,不然挣钱的活哪能轮到我们,那天晚上真是吓人……”然后欲言又止,神色立刻惶恐起来,文正赶快打断,生怕福旧老汉听出什么,为他们担心。
福旧老汉脸上却很平静,缓缓地拿起酒瓶呷了一口,“你们两个也碰上那对冤家了?哎……三十年了,她两还是那么大的怨气!……”
长生瞪大眼说:“福旧爷,您怎么知道是两个?您也碰上过?”
“哎,这都是我造的孽呀!”福旧老汉十分伤感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字,这句话带着异常的苦痛从他心间流淌而出。
“啊?”文正和长生同时惊讶道。
“这还要从头说起呀!”福旧老汉讲起了他埋藏心底多年,直到今天仍然痛苦不已的往事。
“旧社会我给咱们北关川上的十二老爷家当长工,十二老爷可是方圆百里的大地主,种着上千顷的土地,开着好几个煤窑,据说城里还有他的钱庄和产业哩,家里仅庄丁护院就好几十人。我那时候年轻,人也机灵,十二老爷又见我干活实诚,就不让我去田地里,每天就在院子里干些挑水、劈柴、打炭的营生。”
“十二老爷有个小姐叫玉莲,因为是老小,疼爱的很。旧社会的大小姐都要住在后院,平时很少出门的,打杂的人也很少能去后院,老爷器重我,看我还小,就偶尔让我去后院打扫院子,时间长了,我和小姐也就熟悉了。都十八九岁,年纪相当,尽管彼此都不说话,但每次一见到她,我的脸能红到脖颈,连走路干活都变得拿拿捏捏不自在。干活的时候也忍不住偷偷看她,发现她也躲在窗框子里脸红扑扑的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我就争取各种机会去干后院的活儿,每天脑子里就想着她那水汪汪的眼睛、白俊的脸蛋,几天看不见,就吃不香睡不着,干活也没了精神。有一回,晌午,我给后院背生火的柴,刚立秋的中午,热的很,我满身是汗,放下柴,腿没挪步,想瞅瞅她,可没看见,估计是人家睡午觉哩,只好恋恋不舍地转身往前院走,这时候突然楼上喊了一句:‘你等等……’玉莲从楼上跑了下来,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她,比远处看还要俊,脸上白嫩的像煮熟的鸡蛋清清,个子有我这么高哩,就像春天刚下完萌生生雨后吐芽冒枝的细柳树,那个好看呀……她张望四下无人,把一个碗大的鸭梨塞给了我,扭头就跑了,那个年头梨是供神的,那么大的梨我从未见过,这辈子也就见过这么一次,从那以后,我们两就好上了,那真是个好女子啊,平时偷偷给我稀罕的吃食,逢年过节我回家的时候,偷偷把家里的好料子给我拿上,让我带给我娘,包袱里还要塞上几个银元。”
福旧老汉抿了一口酒,脸上一片红霞,慢慢地又接着讲:“那段日子我就像活在仙境里,但是我知道,我们的身份差距太大,十二老爷是绝对不会同意的,高兴当中时不时又愁苦熬煎,我们常常在大声说笑后又抱头痛哭,最后我俩决定往口外跑,走西口到后草地过草高人稀牧羊织布的生活。可是当时出口外就一条官道,还没过杀虎口,我们就被十二老爷的马队给捉回来啦!……一顿皮鞭啊,她越是求情,老爷越打的我厉害,她哭的死去活来,她爹让她答应断绝和我的交往,就放我一条生路,她只好忍痛答应了。但是为了彻底断了她的念想,十二老爷下了死手,我知道人家是想要我的命,后来不管他们怎么打我我都咬牙不动弹,假装死了,十二老爷以为我真的死了,就命人把我扔到后山的荒窑里,让狼啃我的尸首。月黑星高,听着嗷嗷的狼嚎声,我清醒过来,自己竟然躺在玉莲的怀里,她正给我喂水,原来她怕狼吃了我的尸首,又偷偷跑了出来准备葬了我……这样我才活了下来,不然最终也逃不过狼啃呀。她让我跑的越远越好,今生做不了夫妻,答应来世也要做我的婆姨,两个人都哭成了泪人……后来我跑到了后草地,直到解放后才回来。”
“福旧爷,那后来呢?”长生急切的追问。
“哎,我回来后,已经土改了,当我去她们村一打听才知道十二老爷早被镇压了,她们家偌大的宅院也变成了乡政府。”
“您见到玉莲了吗?”文正问。
“旁人告诉我,我走后不久,玉莲就被她爹逼着嫁人了,据说是一个国民党的营长,跟着部队走了……我又回到咱们村上,不再打听了,人家有了归宿。”
文正和长生也一阵叹息,福旧老汉接着说:“后来我在附近的一个矿上当了工人,这也没办法,咱们这地方十年九旱,打不出粮食来,掏炭就变成了当地人们的主要活计,这一过就是十多年,我也变成奔四十的人了,成了实实在在的光棍。”
“那您年轻的时候就没打算结婚?”文正又好奇的问。
“说媒的给介绍了不少,我谁也看不上,谁也比不上我的玉莲啊,我心里满满的都是她,谁也装不下了。我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了,哎……没想到我在矿上又遇上一个女子,她叫井笙,和当年的玉莲像极了,看见她,我就像回到了过去,回忆我和玉莲的一朝一暮。后来一想,这个世界上像的人太多了,人家十八九岁,而玉莲已经三十七八了,早不是这个容貌了。她在矿上做饭,我打听她,她说是中原人,父亲没了,跟着母亲流落到这个地方。那段时间我又像着了魔似的,天天一有时间就偷偷地看她,虽然只是玉莲的一个替身,虽然只能远远地看着她,我都感觉无比的幸福,白天晚上都想着她的一举一动,回忆她的一言一笑。我都分不清是她还是玉莲了,晚上的梦里不断重复当年和玉莲分开时的场景,醒来后,泪水把枕头都打湿了,就连下井都不能集中注意力,结果让石头砸伤了腿。”
“养伤的时候因为我家里没有亲人,就让我在矿上养,我养伤的屋子就在伙房的隔壁,每顿饭都是井笙给别的工人做好了吃完,再给我送过来,我享受那段日子啊,以致于后来我的腿能下地了都假装起不了床,就是想多见她几面。
矿上都是青壮的男人,有些人一年四季都见不上个女人,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俊女子,那些家伙们都骚情起来,有些人当着她的面专门说些酸溜的话,有些胆子大的家伙趁她舀饭的时候还专门去抓她的手,私底下鼓吹有多么嫩多么绵哩!每次都是我替她出头,一顿臭骂把那些家伙轰散,有时候看见她为难的泪蛋蛋在眼里直打转转,咬着嘴唇也不支声,天天少言寡语地在伙房干活。
我就问她:‘一个女娃娃家为啥在这里受这个罪?怎么不回家呢?’
她说:‘家里就自己和母亲,没个男人,种不了地,生活不下去,母亲身体又不好,我在矿上挣点钱可以养活家了。’那倔强和好强的的样子和当年的玉莲就是一个模子。
有一回,晚上吃了饭,我听到隔壁一阵哭喊声,就跑了过去,门从里面反锁着,我就一脚踹开冲了进去,只见管伙的老金正压在她身上,嘴像猪拱地一样在她脸上蹭来蹭去,双手正在撕她的衣服,她拼命地哭喊,我进去就和那家伙厮打起来,可是我的腿还没好利索,被老金压住,使劲地掐我的脖子,正当我眼冒金星的时候,听‘当’得一声,那家伙脑袋一歪,当时就没了动静,原来情急之下井笙抡起擀面杖冲那家伙的头砸了一下,我俩都吓坏了,这下子杀了人了,当时我拉着她的手就往出跑,可没跑几步她就停住了,问我往哪里跑,我说先找个陕北一带的一个小煤矿上安顿了下来,以后再做打算。她说是她自己打死的人不想连累我,我说你女娃娃家能躲到哪里,她非要自己走,说是先回家看看母亲再做安顿。没等我说话扭头就走,我返回屋子里面看看老金那家伙的尸首该咋处理,我搬动的时候那家伙微微动了一下,还不住的喘气,原来那家伙只是当时被打晕了,啥事没有。
我本想通知刚走了的井笙,却又不知道她具体住在哪里,天亮后通过其他工友我才知道井笙的家正是十二老爷的那个村子,真没想到她和玉莲竟然是一个村子的。打听到她家在村西的一口破窑,这是她们流落到这里时村干部分给她们的。我走进屋里,看见在炕上躺了一个中年妇女,一身蓝布衣服,发髻高高地挽起,正在呜呜咽咽的哭泣。当她转过头时,我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天哪,竟然是玉莲,除了变得苍老一些外,其他都和当年一模一样,我认得清清楚楚,她看见我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我也没想到还能见着对方,也一下子蹲在那里,抱头哭了起来,半响,我才问她:‘怎么是你?这些年你去哪里了?’
玉莲抽抽搭搭地说:‘当年你走后,我爹就把我嫁给一个国民党的营长,随部队的开拔我们去了中原,后来他在抗日的战场上牺牲了,我带着井笙艰难度日,解放后,由于我们是国民党的家属,当地批斗的厉害,活不下去就又逃了回来,可我爹娘也没了,亲戚也没人收留我们,就在村里的这口破窑安顿下来,母女俩相依为命过到今天……’
‘你受苦了,当年你可是大小姐,怎么能受了这个罪!’我插了一句。
‘我一直不知道你的下落,也不知道你还在不在人世,我就盼望这辈子能再见你一次,死了也没啥遗憾了!’
她猛然问:‘你怎么才来?你来迟了!’又放声大哭起来。
我痛苦的喃喃道:‘我不知道井笙是你的女儿……他应该回来了吧,怎么没看见她……’
还没等说完玉莲就放声大哭起来:‘老天爷啊,她说在矿上打死了人,怕连累家人,说完就跑到院外,一头扎到了井里,当我捞出来的时候两眼圆睁、早已断了气。’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身子像灌了铅一样挪动不了,大脑一片空白。
捶打着头说:‘我不知道井笙就是你的女儿呀,我咋就想不到呢!长的和你一模一样……可怜的孩子,白死了呀,那个老金啥事没有,当时只是一擀面杖打昏了,我就是来报信的,我怎么不早来呢!’
玉莲听到后大咳了一声,一口鲜血喷到胸襟,她本来就一直有病,哪能一天之间经历这么多事情,所有的忧喜悲愤一下子涌来,把这个经历过多次苦难离合的女人终于打到了,她用细弱的声音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之后是一声犀利的长嚎,紧接着头向后仰,眼睛上翻,直直地摔倒在炕上,不省人事。
我大哭着摇晃她的身体:‘玉莲,玉莲,我好不容易才等见了你,你可不能再有个三长两短啊…… ’
只见玉莲慢慢的又睁开了眼睛,气若游丝的说:‘你走后,我就发现怀孕了,我爹才急着把我嫁了出去,井笙是咱俩的孩子啊!…… 我那个男人平时人前对我很好,表现的也很斯文,可是一喝酒就往死里打我,他从不说原因,当然我知道,我身心得的病都是那时候落下的,再多的忧愤和委屈也不能和别人诉说,他死在了抗日的战场,我和孩子艰难度日,空落下一个国民党太太的头衔,身无分文、居无定所,受尽饥寒冷眼,当地实在活不下去,千里来寻到自己的娘家,然而家破人亡,又增加了一个地主的身份,娘俩在一间破窑苟活,历次运动受尽欺侮,自己多病,生活艰难,还好井笙渐渐长大,孩子虽然跟着我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但孝敬懂事,母女两相依为命一直熬到了今天…… 我们日夜期盼有一天还能见到你,可是今天你回来了,而我的井笙却冤屈的走了……我也要跟她去了……’
玉莲说完紧紧抓住我的手,之后狂吐血不止,最终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只留下满脸的泪水……我在墙上狠狠撞自己的头,就想和她娘俩一块去了,但是先得安葬她俩呀!
我把她们火化后的骨灰带回咱们村里,找了一个僻静的沟埋了,就是窑口外的那个土茔,我在她们的坟上整整躺了三天三夜,也没死成,后来我不想死了,怕我死了以后没人给她们娘俩烧纸上坟,照管这个坟茔。但自从那个时候,我的心就死了,每天用酒来麻醉自己,活的就像行尸走肉。我在附近的矿上看场子,就是为了平时多来这里看看她娘俩,每年的年三十我都会来这里陪她们过,这个土堆堆就是我生命的全部了。”
讲完这些,福旧老汉早已眼泪婆娑而下,半响他才用袖子抹了抹,接着说:“她娘俩死的烈,经常作怪这里看场子下夜的人,可是从来连个梦都没给我托过!她们恨我啊!……你们不要怕她们的作怪,那娘俩心都善的很,不会害人,我知道,我知道……”
之后福旧老汉又痛苦地说:“爷这辈子没个亲人,爷就托付你们娃娃俩一件事,我死后,把我也埋到这里,我们一家子要团聚哩!”
文正和长生使劲地点点头,四下里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