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还没有几个月,文正已经觉得度日如年了,他几乎应付不过来,每天晚上睡不着觉,思考这样的生活是不是真的适合自己,高中的时候,他和丽惠在后山的湖边畅谈人生理想时,文正曾经说过“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人生抱负,现在却与自己的理想渐行渐远,有权力的人作威作福、荒淫无度,而没有权力的人却又如何能大庇天下人呢?恐怕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父亲打过电话来,问这问那,高兴儿子出人头地飞黄腾达的同时总是不忘嘱咐:“文正啊,你是咱穷人的孩子,一定要做咱穷人的官,为穷人做主,为穷人办事,缺德的犯法的事咱不能做啊!”老人家说不出什么,但文正明白他的用意,自己不能忘本,不能腐败,否则对不起生养自己的那片沃土和乡亲,也对不起所有关爱过自己的人,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更让文正不舒服的是,本市的市长竟然是当年自己上高中时的同学秦犇的父亲,当年的秦县长现在已经变成市长了,想起秦犇的行为文正就厌恶,有这样的儿子,老子可想而知。这位在当地成长起来的市长对这个外调来的市委书记并不买账,两人面和心不合拉帮结派,闹的乌烟瘴气,温书记就是怀疑过去的秘书也是秦市长的人,才破格找了一个完全的新手文正来给自己当秘书。当然作为书记的秘书,文正自然而然成了市长攻击的目标,好多次暗地里阴阳怪气地说:“年轻人,咱们当地的事还是要当地的人来管的,外面派来的书记干上几年拍马走人,站错队就会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啊。”
正好赶上秦市长出国考察,温书记把文正叫到办公室,交给文正一份名单,“这是干部考核的名单,公布之后,接下来党组会正式审议,你以市委办公厅的名义发给组织部,今天就要文件下达,连夜宣布。”
文正拿到手一看,吓了一跳,第一个竟然是自己的名字,拟提拔市委办公室副主任,正处级,受宠若惊,没想到自己没干多长时间就给了正处级,接下来还有十九名处级干部,却都是秦市长的嫡系,文正纳闷,温书记向来与秦市长不合,怎么会这样讨好秦市长,难道真像外间传的那样,温书记要调走了?顺便做个顺水人情?于是对温书记谦虚道:“书记,我工作没多长时间,这样恐怕对稳定不利啊?”
“现在不是什么都革新吗?新领导新思想新风气,这对我们市长远的发展有好处的,你就等待组织任命吧。”文正正要转身出门的时候,温良又笑着说:“小李啊,好好干,下次换届的时候我给你个县委书记。”
文正走出去以后,觉得非常不是滋味,原来县委书记这么大的官得来也就是这么简单,如同儿戏,大有桐叶封弟的味道,领导身边的人一个封赏就可以得到,而不在这个圈子的人奋斗一生可能都只是奢望。
不一会儿,市委办公厅主任李阳火急火燎的敲开了温书记的办公室,“书记,您是不弄错了,一下子提拔这么多县处的一二把手,他们可都是秦市长的人啊?”
温书记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说:“不用大惊小怪,我刚让小李下文件,你就坐不住了?”
“对呀,他下文件的时候我才看到。”李阳不知书记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眨着眼睛呆站在那里。
“开党组会的时候,我假装不看名单,只是让市纪委走程序看这些提拔的人有没有问题,同时对外公示,让群众举报。这些家伙哪个屁股是干净的,哪些能经得起查?到时候查出问题我就都换了他们,这不是提拔他们,是收拾他们。”说完得意的大笑起来。
“那,那文正呢?就提拔文正?他肯定没问题的。”李阳补充说。
“他是没问题,但他是我的人啊,秦市长怎么会善罢甘休?他第一个要灭的就是文正,这样好报复我。”
“那我们该怎么办?秦市长的为人,他绝对会对文正下毒手的!”
“舍车保帅,文正恐怕得当一次替罪羊了……连文正都处理了,这不但体现了我反腐的决心和力度,而且还大义灭亲,连自己的身边的秘书也不包庇,不但要严惩,而且要大肆宣传,作为我市反腐工作的典范,这样还能提高威信,得到广大干部群众的拥护。”
“秦市长能给文正安个什么罪名?我恐怕文正不会无缘无故认罪的!”
“定他个什么罪还不容易?到目前被秦市长处理过的人,有过不招的吗?”
“只可惜文正得背黑锅了,这样他恐怕连普通的秘书也当不成了?”李阳说。
“哎,小人物嘛,他这种白丁在咱们这个圈里要真是立足了那才是天大的笑话呢!他也过了当官的瘾了,这本来就是他的归宿,知道的事情太多,迟早会有这一步的。这对咱们也是最好的选择。”
李阳连忙点头,“书记,真是高,这招太妙了,我去照办。”
李阳走出办公室门,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心想,我也得赶快谋个差事外调出去,呆在温良这只老狐狸手下,迟早得被他算计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秦市长回来后,看到自己的人几乎被温书记一锅端了,气的咬牙切齿,只可惜这些人违法乱纪证据确凿,成了既定事实。他看到名单上的文正,便作为第一个发起反击的对象,也想方设法让公检法给文正捏造罪证,其实都是温良干过的龌鹾事尽量往文正头上安。
让文正当这场权力斗争的替罪羊,这其实是温良提前算计好了的,他不但要找个人当做自己和市长争权的牺牲品,而且更主要的是为了报复自己的妻子,文正出事,丽惠就不舒服,丽惠难受,赵青竹就好受不了,她想为她以前的女儿做点事,讨欢心,哪有那么好的事?自己要让赵青竹永远都难受,不但让她和亲生女儿不得相认,而且永远都得不到谅解。
几乎一夜之间文正从天上掉到地下,他被抓进了监狱,罪名是渎职罪、受贿罪,本来应该判刑了,但文正死活不承认,没有办法只好一直关押在看守所。
得知文正出事后,丽惠简直难以置信,他知道,文正是冤枉的,文正的为人自己最清楚,他不是那样的人。急忙给赵青竹打电话,赵青竹也感到十分的惊讶,马上拨通了丈夫的电话:“温良啊,文正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声音很急促。
“我还正要和你说呢,你给我推荐了个什么人!亏我这么信任他,还委以重任,结果这么不检点,给我捅这么大的篓子,我的秘书,你说让别人怎么看我?这事都惊动上面了,他可害死我了!”温良先发夺人,说话像带着火。
“那你看怎么能妥善解决了?毕竟他还年轻……”听着一向和颜悦色温文尔雅的丈夫发这么大的火,赵青竹也慌了神,不知如何给文正说情。
“这种事情你还想兜着?我兜得住吗?国有国法,怎么处理看他的造化了!”
“可是你知道他和丽惠的关系,如果我们不管,怎么对得起丽惠呢?”
“对得起?你又对得起谁呢?”温良突然拉长声音说了这么一句撂下了电话,声音不高却很重。
赵青竹放下话筒,失声痛哭起来,对啊,自己这辈子对得起谁呢?先是丢下闫六九和不满周岁的丽惠,让他们含辛茹苦、百般磨难的过到现在,之后又隐瞒真相嫁给了自己的初恋情人,对他来说可以说已经不贞,为了反对儿子追丽惠,没有任何解释地逼走了思北……自己谁也对不起,可是这个世界又对得起自己吗?为什么上天要让自己经历如此多的劫难?
文正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不明不白的就锒铛入狱,而且自己是市委书记的秘书,一开始他觉得是抓错了人,温书记肯定会来救自己,甚至他认为是秦市长想报复,不敢找书记,先拿自己开刀,所以不管受尽什么折磨他都不承认,只要自己不承认,不能结案,温书记就有把自己捞出去的机会,可是后来他听说自己的案子是温书记督办的,而且还作为他反腐倡廉、大义灭亲的典型案例,文正便感觉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包括自己突然就当了市委书记的秘书,一切都很蹊跷。
一天,监狱长告诉所有人,新上任的市司法局副局长要来调研工作,让所有人都老实配合,文正觉得这是自己伸冤的好机会,自己挤在人群的前头,排队等候这位大领导的莅临检阅。监门打开,一群制服簇拥着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走了进来,走路的姿势就如狗熊一样左右摇摆,文正感觉这身影怎么这么熟悉,在哪里见过?当走近了,文正才看清楚,这位市司法局副局长竟然是自己高中的同学秦犇,当年的秦县长现在的秦市长的公子,这个由于自己的功劳几乎没好好上过一天课的家伙考上了政法大学,捅死了符波,没想到这么几年的时间,竟然坐上了市司法局副局长的职位,当然谁让人家有一个当市长的老子呢,真可谓老子英雄儿好汉,这种人占据了这样的职位,所有的不幸都会变得顺理成章。然而在秦犇的身后,文正又看见一个熟人,那就是王本本,文正以前也听说他好像调到了市司法局当了办公室主任,着实佩服这位当年老实巴交的同学如今在官场上的一路亨通。
秦犇如狗熊一样边挪动身子边和犯人打招呼,“同志们好。”
“首长好。”
“同志们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
他尽情陶醉于这种前簇后拥、一呼百应的游戏中,只是本本在身后晃着小脑袋,点头哈腰地低声说:“秦局长,不能叫同志,他们是犯人。”
“哦,犯人好。”
“首长好。”
“犯人们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
看来秦犇热衷于这种游戏的快感,乐此不疲。
当他走到文正身边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你怎么不喊?”
一个头发胡子几乎连到一起,眼窝深陷,站在那里摇摇欲坠的高个男子立在他面前,他并没有认出来,只是对这个犯人的不敬十分恼火,当文正瞪着惨白的眼睛怒视他的时候,他一下子认出来,“李文正,呵呵,李文正,小白脸,给温书记当哈巴狗,他保不了你了吧,一别这么多年,没想到在这见面了,哎呀,我当初告诉你了,要好好学习嘛,你看,就像我考个政法大学,回来干了政法工作,哪像你听说考了个什么破师范,本来师范就师范吧,去教书育人去,你还非要往官场里钻,当个寄人篱下的货,你看看,这就是结果……”
文正不屑和他说什么,只觉得一阵恶心,一口痰吐了过去,正好吐在秦犇的额头上,本本见况,情急之下忙用自己的袖口去擦。这小子大怒,“应该给我枪毙,立马枪毙!”几个狱警过来几警棍把文正打趴在地,额头的鲜血汩汩而下。趁别人护送气急败坏的领导去休息的时候,本本偷偷走了过来,低声说:“文正,你到底怎么回事啊?”
“本本,我是被冤枉的啊!”
“来这里的人哪个不说自己是被冤枉的?我不是说这个事,我是说你怎么能攻击领导呢?记住,什么都不要瞎说,更不要连累上级领导,你迟早有出去的一天。”然后生怕别人看见似的匆忙离去。
温良把李阳叫到办公室,放低声音说:“那小子没瞎说吧?”
“没想到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一个书生,骨头特别硬,据说什么方法都用了就是不承认啊,坐电椅子,连续几天不让睡觉,二十四小时放到噪音室他都没招,说自己冤枉,说自己没收过一分钱,也没有提您一个字。”讲这些的时候李主任眉飞色舞,一点都没顾及到那是自己堂侄的情分。
“没瞎说就好,要是敢瞎说就把他放到精神卫生中心,到时候就没人相信他的话了。”
“没有,绝对没有,这点他倒是非常聪明,其他的事一概没讲。”李阳知道一旦把文正放到精神病院,他这一辈子估计真的就完了。
“那他不招供,没法结案,秦市长会怎么办呢?”温良皱着眉头说道。
“书记,夜长梦多,就怕他啥时候招不住秦市长的逼供,把咱们不该说的事给说了出来,我看干脆把他送出去劳教算了,劳教的案子好办理,而且还能支的远远的,最好永远都回不来,这样的话上面也查不到,秦市长也没办法,咱们也心不烦。”
“那就通知劳教所的人把他转到新疆。注意这个事要越过秦市长,找咱们的人去办!”温良叮嘱道。
李阳答应照办,同时抹了一把汗,心想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文正各方面来说都是个不错的人,为什么温书记这么恨他,从当初破格录用,到现在的一切恐怕都是预设的阴谋,不过自己今天也算替文正说话了,也许几年后温良调走,没人关心这个事,又是个无头案,到了新疆的文正过不了几年肯定会被释放的,这样也算对得起文正的爷爷,自己那个顽固不化的亲叔叔了。
夜幕中文正被押上了绿皮闷罐火车,不知道去往哪里,也没有亲朋好友的送行,也不知是不是永别?此时的他已经完全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甚至是自己的生命,他不知下一步等待他的是什么,而有生之年能不能再见到亲爱的丽惠,还有那年迈的爷爷奶奶,对自己满含期盼的父亲。而生命真是和自己开了个玩笑,他们不但得不到文正的回报,恐怕连再见一面的机会都是一种奢望,文正现在考虑的反而不是自己的命运,而是希望家人不要为自己的遭遇而受到太大的打击,原来生活的真谛不是曾经的风光,人这一辈子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平淡无事,最重要的是平稳安康。
长生玉林这些人都不让探视,后来通过本本的口才知道被转到新疆的劳教所,他们当然非常牵挂自己这位好友,而最痛心的莫过于丽惠,当赵青竹告诉她对文正的事无能为力后,她难受的无以言表,没想到自己费了这么大的心思替文正找的工作,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这个世界黑白颠倒、冷酷无常,不能让这几个从小历经磨难的可怜人能像正常人一样过上一刻的好日子!后来得知文正被转移新疆后,更是觉得自己已经实难搭救,甚至连他的消息都不能得知。心力交瘁的丽惠病倒了,她原本有病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这次旧病复发,而且迅速的恶化,下身发出的恶臭告诉她自己的病情已经向最不好的方向发展。
不知走了几天几夜,漫长的仿佛是整个世纪,列车停了下来,沉重的罐门打开,一束刺眼的阳光射进,就像地狱之门被重新开启,文正的眼睛火辣辣的疼,外面的警察开始点名,让他们排队下车,慢慢睁开眼睛,环视周围的世界,漫无边际的沙丘,只是依稀能看见有蜿蜒的胡杨林带,文正知道那里肯定有一条河流,胡杨是沿岸而生,这样的景色并不陌生,和自己支教时周围的环境差不多,可以肯定的是这里绝对是祖国的西北,还好,祖国并没有抛弃自己,这里不是撒哈拉,也不是干燥的火星,只要是人类曾经驻足过的地方自己就能生存。
在这茫无人烟的戈壁中,有一座与世隔绝的监狱,文正和整列车厢的犯人都关在这里,他被分进一个大大的牢房里,足有三十多人,高矮胖瘦丑俊,世界众相,唯一相似的就是他们那种近乎麻木的神态和闪闪烁烁的目光,从偶尔蹦出的片言碎语中听出他们几乎来自全国各地。狱警二十来岁的模样,戴着眼镜,看起来比较斯文,把文正领进牢房后,带着浓重的西北口音对文正说:“以后你就住在这个监区了,要严格服从管教,争取早日出狱,按照我们这里的规矩,新来的犯人得请同监所有的人吃一顿羊肉臊子面,你破费点拿出点钱来。”
当然这个要求可以说并不算过分,只是现在的文正身无分文,只好十分卑谦地说:“我是被突然转到这里的,身上连一分钱也没有,改日我通知家里把钱寄来,一定加倍报答。”
那个警察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没钱?你们内地人不是个个都很有钱吗?千里迢迢转到我们这里,家人能不给带钱吗?”
文正不知如何解释,看来这里的狱警并不知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没钱,那就看看这帮弟兄们答不答应了?”小狱警话音很轻,语调却很重,顿时所有的犯人都哄笑起来,笑的文正毛骨悚然。
文正知道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不过自己在看守所里已经体验过了,作为新人,被这帮老犯人殴打和欺辱已经成为不成文的惯例,这不是秘密,何况他们还接到了狱警的懿旨。
狱警刚走出门外,几个家伙过来就将文正摁倒,“老大,怎么收拾这小子。”
一个五十多岁的光头,正在单手倒立做俯卧撑,身姿十分轻盈,看来他绝对具有当老大的资本和手段,当然此时也有显摆和立威的成分。
“小猴崽子,急什么,你不看白白嫩嫩的吗?把他屁股洗干净,留着弟兄们晚上受用。”
文正着实没想到他们会用这招,顿时浑身一阵紧张,几乎痉挛,要了自己的命都没有那么害怕,但这种侮辱确实让他不寒而栗。整个晚上文正都在不停的喊叫,声音响彻整个监区,然而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一个警察来过问,仿佛这里是一个三界五行外的独立存在。二十几个常年饥渴的大汉轮番上阵,第二天文正几乎连路都走不了了,屁股麻木的没有一点知觉,像死人一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然而监狱的劳作并没有因此而停顿,他们的任务主要是在这戈壁滩挖葡萄沟,三人一组,每天定额的挖出一条掩埋葡萄藤蔓过冬的深沟。在自行组队的时候,没人愿意和文正一组,因为谁都看出这位书生即使是健康状态下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劳动力,何况他现在屁股不住的渗血,连走路都龇牙咧嘴,最后只淘汰下一老一小两个犯人极不情愿的和他组了队。老的足有六七十岁,瘦骨嶙峋,但精气神十足,却是个闷葫芦,一声不吭,别人都称他为“老流氓”,文正知道这种人一般是强奸犯。小的却只有十四五岁,瘦小黝黑,却长的剑眉虎目,若不是穿着一身极不合身的囚服,倒也有几分英气,犯人都叫他“小枪崩”,文正猜测这个孩子肯定是死刑犯,只等到了十八岁以后执行,当然根据改造情况也有可能转成死缓。“小枪崩”和“老流氓”完全相反,嘴里喋喋不休,完全看不出他迟早一天要奔赴刑场的忧虑,既好动又好说笑。当他们三个人组成一队后,“小枪崩”抱怨道:“他妈的,老的老,小的小,再加上一个烂屁股的四眼,今天肯定没饭吃了!”犯人们一天的任务要是完不成就会让他们加班,自然误了晚上的饭点也不会给他们补上,等于是惩罚,当然头一天加班饿肚子自然会影响第二天的进程,这样恶性循环是非常可怕的,好多犯人最后就是死于这种多米诺骨牌形成的恶果。
只有“老流氓”一声不吭,拼命的挥动着铁锹赶进度,这样没有半句的抱怨,反而让文正觉得内疚起来,挪着鸭子一样的步伐,咬牙挥动自己手里的镐头,“小枪崩”也没有闲着,但他人小力微,干上一会儿就得歇一歇,嘴里嘀嘀咕咕地讲着道听途说的段子,虽然两人都不搭理他,却自己讲的眉飞色舞、唾液横飞,文正真是佩服这个家伙自娱自乐的心态。“老流氓”不搭理任何人,除了偶尔喝点水便一直心无旁骛的挖着土,文正却不敢有一刻的歇息,尽管轮镐头的双臂已经和他的屁股一样疼的麻木了,不知汗水还是泪水一直在他的脸上汩汩流淌。当然不管他怎样卖力,晚上的时候他们这组还是没完成任务,被留下来干完才能回去,别的犯人都回去了,一个留下来专门看他们的狱警因为不能按时吃上饭,对他们骂骂咧咧了一阵,也远远的猫在那里打起了瞌睡,葡萄沟里三个人都筋疲力尽的挥动自己手里的工具做最后的冲刺。
这时候“小枪崩”突然说了一句:“四眼,你是个二尾子(两性人)吧”,文正听到这句话顿时勃然大怒,因为昨天他经受了一个男人最大的耻辱,虽然侵害他的人并没有眼前的这两个人。文正猛地转过身来,举起镐头,眼里仿佛要喷火,“小枪崩”却并没有被这阵势吓住,而是继续嬉皮笑脸的说:“是男人怎么流月经呀?”文正这才留意自己屁股上的血都流到了裤腿,看来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是在嘲讽自己这个事。这时几乎文正以为是个哑巴的“老流氓”突然转身拦住了文正,“他就这个德性,一副作死啥都不怕的样子,没必要和他当真,他还是个半大孩子。”文正看看这个确实童心还未泯的小死刑犯,也实在没啥脾气了。
“老流氓”突然从衣袋里面摸出个不知名的小瓶子,对文正说:“趴在那里,退下裤子。”文正愕然,脊背一阵凉意,看来这个瘦骨嶙峋的老家伙绝对对得起他“老流氓”的这个称谓,正在犹豫,“小枪崩”突然笑着说“我都等了一天了,我刚才这么说就是想往出引这瓶神药呢!”
之后又笑着说:“老流氓这神药,是他每次挖到的草药晒干磨成末配制的,就是给每次新来被鸡奸后的犯人准备的,他高价出售,抹一点要人家五块钱,好换钱买信纸邮票,今天他也真能憋的住,直到这个时候了还没拿出来,连我都着急了。”文正才知道“老流氓”手里应该是止血止疼之类的药物,真没想到他们的生意都能做到这个上面来。
文正转过头来,继续干活,这倒让二人非常吃惊,此刻对一个肛门严重出血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救命神药,以往可从未出现过类似的情况啊!两人呆在那里,“出血这个情况,不止住会要了你的命的。”文正慢慢地说:“你收起来吧,我真的没钱,生死由命吧。”
“我和你说要钱了吗?”说着一把把文正按到那里,文正只好退掉裤子敷药,倒也神奇,这不知名的药物撒上之后顿时感觉轻松了许多。
“小枪崩”又插话道:“老流氓人家是祖传的中医,平时利用这能挖到的仅有的几种药草自己配制了好多药,什么感冒的,拉肚子的,只等你以后出大价钱和他买,不过吃死了人可不负责,哈哈。”“老流氓”也没有接话,沉默了片刻,文正又忧虑地说:“只怕我拿不出请羊肉哨子面的钱,今晚他们又要……”
“小枪崩”抢着说:“我这里有凡士林,晚上你抹上点,润滑了就没那么疼了。”
“老流氓”白了一眼他,对文正说:“你和他们告饶,说明天就写信向家里要钱,都流血流成这样了,要是再弄的话会大出血的,他们会答应的,明天我给你想办法买点信纸和邮票。”文正仿佛在死亡的黑暗中看到了一束生命之光一样,对这个老迈的强奸犯内心一下子竟然少了些许抵触,而多了一份亲近之感。
晚上的情形确实如“老流氓”预测的那样,文正保证第二天一定写信要钱,那个老大看到他血不拉差的裤子也没有心思再为难他,只是没有吃上晚饭的“小枪崩”唠唠叨叨的抱怨了一阵子,不知又从哪里神通广大的弄来一袋方便面,嘎吱嘎吱的干嚼起来,老大狠狠地别了他一眼,才些许放慢了些咀嚼的频率。
第二天一早,大家准备出工的时候,“小枪崩”突然捂着肚子说要上厕所,同时用眼示意文正同去,文正不知为何,但感觉“小枪崩”并无恶意,蹒跚着步子向领队的狱警说:“自己的屁股还在流血,得到厕所处理一下”,狱警面无表情的偏了一下头,“小枪崩”便拉着文正小跑着到了牢房的厕所。文正正以为他要急忙出宫时,他却嬉皮笑脸的竟然从怀里拿出一个手机,“快打电话吧,时间紧急”,文正真没想到,在监狱里竟然还能用手机,“你这是哪里的?”
“小枪崩”示意文正不要说话,压低声音说:“老大私藏的,我偷出来,你打完电话,我就给放回去,让他发现我就死定了。”
文正犹豫道:“那我还是写信吧,老流氓答应给我弄信纸了。”
“写屁个信,快打吧,写信一来回那得多长时间,你以为老大真的相信你没钱啊,等你屁股稍好点,他还会把你当他的压寨夫人的,再说了我也着急吃羊肉哨子面呢。”
听到这里,文正脊背一阵凉意,冷汗都渗了出来,急忙拨通了长生的号码:“长生……我是文正……我在新疆的监狱里,你给我打点钱吧!”
“文正啊,你怎么样?你需要多少?把地址发给我。”长生几乎是哭着说。
“够一顿羊肉哨子面就行,不过是三十个人……”
没多久,长生竟然汇过来五千块钱,而且告诉文正不够再汇,需要的话随时说话。文正给了那个老大两千块钱,说是请大伙吃面,当然用不了这么多,剩下的大部分是孝敬这位老大的,同时给了那个小狱警一千,剩下自己留下应急。一顿羊肉哨子面后,大伙都吃的撑肠拄腹、满嘴流油,“小枪崩”嘴快,更是吃了好几大碗,之后捂着鼓圆的肚子满足的躺在那里观看别人的吃相。突然老大恶狠狠地喊了一句:“小枪崩”,“小枪崩”吓得一激灵,别人也把目光齐刷刷移到他的身上。
“是不是你小子偷用了我的手机?”
“没有,没有的事。”“小枪崩”已吓得抖若筛糠。
“给我叠罗汉!”老大一声令下,之后几个大汉一个个压在了“小枪崩”身上,他脸涨得通红,哇的一口肚子里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是一团一团整的面条,原来他吃的那么快是压根都没有嚼过。看老大还没有放话停止,犯人还是一个个往上压,“小枪崩”脸色黑紫,之后几口血红的东西从鼻口喷了出来,眼看就要出人命了,文正再顾不得许多,大喊道:“别压了,是我,是我偷用的。”
“肯定是你用的,这个我当然知道,不然你怎么会这么快把钱汇过来,但是你并不知道我有手机,也不知道放在哪里,这里面有这个贼心又有这个贼胆的除了他还会有谁?”
之后老大才示意大伙停止,文正把“小枪崩”抱起来,过了好大一阵子他才缓过气来,感激地望望文正,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今天就给你小子个教训,别以为等着挨枪子就什么也能干,再这么作下去我让你等不到十八岁提前见阎王。”老大仿佛十分平常的威慑道。
当然,由于钱的作用,老大和这些犯人并没有为难文正,他们估计想把这个内地人当成了摇钱树,希望什么时候再能得到他的福泽恩惠。改变最大的是那个小狱警,之后对他变得礼貌有加,除了放风的时候还单独带他出去欣赏风景,看来这点钱在这个地方还真是个大钱。
和这些人熟悉后,文正和他们讲述了自己的冤屈,那个小狱警表现出同情,但也无能无力,文正于是开始天天写伸冤的信件往全国各地的公检法机关寄,严寒酷暑,刮风下雨从不间断,这成为他在这里永恒的事情。别人都表现出了见怪不怪的神情,只有“老流氓”投来了同情的目光,但这个同情当中又夹杂着不屑,就像一个久经风霜的老人旁观一个孩童对生活的抱怨牢骚那样觉得不值一提,但文正也能感受到他对自己处处的留意与关照。
每天都是单调的葡萄园劳作,日子仿佛风平浪静,仍然是他们三个人的组团劳作,文正和“老流氓”干的多些,但劳动中占了便宜的“小枪崩”却总能时不时搞来一些稀罕的东西三人共享,成为整个牢房中仅有的小和谐。突然有一天,晚上收工后老大又发了虎威,他让人把“小枪崩”嗯到床上,又要叠罗汉,“小枪崩”一反常态并没有大喊大叫的求饶,只是眼光一直瞅着文正,但那眼光却不是求救,而好像是嘱托。
“小枪崩,快说,是不是你偷了老子的钱?”老大恶狠狠地骂道。
“我没见,不信你搜!”“小枪崩”瞪着仿佛被压的随时都会崩裂而出金鱼似的眼睛,用微弱的气力说道。
“搜你个龟孙子,你藏起来的东西我们哪能搜到?给我继续压,不说今天就压死你。”
“小枪崩”的上面已经压了十来个大汉,只看见一张变了形黑紫色的脸痛苦的扭曲着,那气球一样绷的更大的眼睛已经开始变的无神,他却一声不吭,仿佛要赴死一般。
文正赶快大喊:“老大,别压了,再压就死了,多少钱?我赔给你!”
“就是你给的两千块钱,这小子我的钱都敢动,是他自己要找死!”
“老大,快住手,我替他赔你,现在我就打电话和家里要钱。”
“闭嘴,这仅仅是赔钱的事吗?留着这个贼娃子到处坏规矩……你再啰嗦连你也收拾了!”老大仿佛别人动了他的痛处,凶神恶煞般吼道,他分明是在巩固他不可动摇的权威,而不仅仅是钱这么简单。
这时候已经有二十多个人叠了上去,文正大声呼喊,别人都置之不顾,而外面值班的狱警仿佛死绝了一样充耳不闻,直到“小枪崩”口鼻眼都冒出血来,已经一动不动,这时候才有一个犯人说道:“老大,好像真的死了”,一群人这才起身,文正过去摸摸了“小枪崩”的鼻息,已经没气了,文正大哭着给他做人工呼吸,许久许久,直到他的身体开始僵硬……
好多天,文正都没有从悲伤中缓了过来,这仅仅是一个十四五的孩子啊,就即使真的偷了钱,也不至于非得要他的命啊!放风的时候从那个年轻狱警的口中才知道他叫王战友,十三岁时就持刀杀人,被判了死刑,等到十八岁才能执行。
文正纳闷道:“看他也不像穷凶极恶的样子,怎么那么小就杀人啊!”
小狱警道:“我看过他的材料,也问过他,这个孩子是个有血性的汉子……他幼时的家庭条件还是不错的,家里有小的醋作坊,父母靠酿醋卖醋维持家里的生计,有一次卖出一锅醋,结果出了问题,好多人吃了以后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人家家属把病人都给他拉了过去,满家满院都是,报警后测出来是有人在醋缸里投了毒,可是查不出来是谁投的,也无法证明不是自家误放。看着满院横七竖八的病人,不住的哭喊讨骂声,就是砸锅卖铁也赔偿不起,他父亲一时想不开抱起醋桶,喝下了大量有毒的醋,没抢救过来。看着男主人已经死了,再加上投毒的家伙也没啥文化,不知道醋也有减毒的功能,而且别人当佐料的吃,摄入量也不大,不久一些人慢慢都苏醒了,没死一个,也都各自回家慢慢调养去了,事情就不了了之。”
“他们家到底得罪了什么样的人,人家用投毒的方法害他们。”文正愤然说道。
“他母亲怀疑是邻居家投的毒,邻居家的光棍儿子嫉妒他们家卖醋能挣些钱,同时又垂涎他母亲有些姿色,百般骚扰,最后不能得逞,便生出这样的狠毒手段。父亲死后,母亲带着最大七岁,最小才三岁的三个孩子相依为命,每天晚上紧闭门窗,但还是骚扰不断,几乎天天有人跳墙进来敲门敲窗,吓得母子们整夜整夜不敢入睡。有一天母亲偷偷在窗跟撒了些玻璃碴子,他想确认一下到底是谁?因为这个人也极有可能就是投毒之人。当天晚上就听到一个家伙一声惨叫逃了出去。第二天他母亲看见邻居家的儿子一瘸一拐的出现在外面,看来她猜测的没错,她想到以往天天受的欺侮,特别是丈夫被逼的寻了短见,留下自己孤儿寡母,便上前和他理论,几句话便厮打起来,王战友亲眼看见那家伙操起一根木棍砸在了母亲的头上,母亲当场倒下,几乎没吭一声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害死两个人,毁了一个家,这个家伙就是死一万次也不解恨!”文正狠狠地说。
“最后却被定为邻里纠纷,防卫过当,王战友描述的行凶过程,警察认为他年纪太小,说的活不能当做证词,最主要的是他家的两个大人都死了,剩下三个孩子,谁会为他做主?再加上人家花钱活动了活动,只判了六年。当时只有七岁的王战友就发誓一定要亲手杀了这个仇人。从此王战友就带着五岁的妹妹,三岁的弟弟过着彻彻底底的孤儿生活,沿街乞讨,不知受了多少无法想象的苦难,复仇和照顾弟妹成为为活下来的所有动力,当然他小偷小摸的毛病也就是这个时候形成的。十三岁那年,他的邻居被释放回来,他安顿好弟妹,怀揣一把杀猪刀当街把那人捅了十多刀,还不解恨,硬生生把那人的头颅割了下来,最后去自首。”
“秦舞阳十二岁当街杀人,可谓勇士,王战友也不比他差!”文正由衷赞叹道,“可惜,可惜他这么小的年纪还是惨死在这里……都是因为我那两千块钱啊!”说到这里文正难受的说不出话来。
“他是报了必死的信念才这样做的。”小狱警缓缓的说。
“啊?”文正疑惑道。
“我们已经访查清楚了,他利用葡萄园干活的机会嘱托一个常来送肥料的小贩把两千块钱寄给了家里的弟弟妹妹,让他们上学,他认为自己迟早也是要枪崩的,用早死这几年为弟弟妹妹换些生活的资本。”小狱警解释道。
文正听到这些惊讶和难受的无以言表。
“不过他真的不知,像他这种情况,到了十八岁基本都会减为死缓,真正执行死刑的微乎其微,除非又犯了天大的事。”小狱警补充道。
“那他不能白死啊?得有个说法!”文正想对这个看起来已经和自己熟络的小狱警说要替他伸张正义的话,可是他也拿捏不好小狱警和那个老大的关系。
“这个事是个群体事件,人一多处理起来就会很麻烦,那个老大只是个偷牛的贼,给他加几年刑对他的影响也不大,而且是事出有因,是他真的偷了人家的钱,当然这个钱的来路也不正……再说了哪个牢房不培养一个这样的人去管理犯人,否则把我们这些狱警还累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