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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于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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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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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往》连载

第三章 落井下石

八岁那年,自己已经上学,一天晚上,甑庆寿喝醉了酒,推开丽惠的小屋,爬上了她的床。先是像以往一样,抚摸她的身体,手逐渐向下,丽惠缩成一团,不敢言语,像一只羔羊恐惧地蜷缩在豺狼面前,瑟瑟发抖,这个时候她是多么希望有人能够救她,是她远在四川的母亲,是瘸腿的父亲,甚至是去世的奶奶,然而这所有的幻影都如泡沫淡去。忽然,甑庆寿开始狂吻她的小脸,那张恶臭的嘴抓狂般地在她脖子上咬下了几串儿牙印,然后那个圆球似的肚腩压在了她的身上,丽惠顿时感觉窒息,几乎喘不过一丝气来,一阵剧痛,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撑得四分五裂,五脏六腑都迸了出来。丽惠昏死了过去,当她再一次醒来的时候,下身撕心裂肺的疼,一大滩鲜血浸透了衣被。

丽惠没有哭出声来,她用牙死死咬住嘴唇,已深深的嵌入肉里,血顺着嘴角流出,呆滞的目光凝视着窗外,她的眼泪汩汩沿着鬓角流淌,感觉自己真有些活不下去了。

这时候焦金凤突然闯了进来,拽着头发一把把丽惠拉下来床,甩开手在丽惠脸上打了十几个耳光,然后拿起扫帚把子在丽惠身上脸上疯狂的抽打。

“小扫帚星,小狐狸精,这个家就让你给败了……”歇斯底里地边打边骂。

“别打了!”屋外传出甑庆寿的喊声,焦金凤这才停了下来。

躺在地上的丽惠一动不动,她的身躯已经麻木,感受不到疼痛,却怎么也动弹不了。慢慢地,她爬上了自己的床,整整躺了两天两夜,她想不通,自己原本清贫而美好的世界,怎么就硬生生的变成了鬼魅横行的地狱?

她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她想活下去,因为她还想见到自己那在梦里出现了无数次却模糊的记不起一丝容颜的母亲,想自己能够长大,好给瘸腿的父亲照顾和分担,想长大后为自己的不幸去申讨,让恶人最终得到应有的惩报。但现在她太小,在这个世界里渺小的如一草一芥,即使自己死了,也就会像甑家丢掉一只死去的小猫小狗一样无声无息。

第三天,丽惠硬撑着下了床,准备去寻找自己唯一的亲人,那个胆小怕事却永远对自己满脸笑容的父亲。她穿好衣服刚要出门,身后突然吼了一声:“回来!”丽惠怔怔的没有动,焦金凤端了一瓢冷水,顺着丽惠的脖领子灌了进来。

丽惠踏出家门,北方的寒流已袭来,风雪交加,刺骨的寒冷,加上身体的疼痛,都击打着这个弱小的身躯。风雪吹的她睁不开眼、喘不过气,跌跌撞撞,胸前已冻成一个冰溜子,但此时的她内心异常的强大,一个娇小的身影在茫茫的雪地里时走、时爬、时滚,但什么也阻止不了她继续前行,她多想投入亲人的怀里,多少次她看到了远处雪地里奶奶正向她招手、微笑……

当敲开父亲闫六九的窑洞时,丽惠已变成了一个雪人,冰人,一头扎在父亲的怀里,失去了知觉……慢慢醒来,自己正躺在炕角的破席子上,父亲正在用雪给她搓擦手脚、耳朵,心疼地问:“咋啦这是?不要命了,把自己弄成这样?”

“嗯,活不下去……”此时的丽惠眼泪喷涌而出,委屈地抱着父亲放声哭了出来,泣不成声地把自己的遭遇向父亲诉说了一遍。

闫六九紧握着拳头朝自己头上捶了好几下,然后抱着头蹲在地下呜呜的哭了起来,“狗日的,畜生,我拼了这条老命!”

许久他又站了起来,准备给虚弱的丽惠弄点饭。他找出了几颗放了很久的鸡蛋,在灶边拉起了风箱,用尽全力而不知疲倦地抽拉着,仿佛要把所有的怒气都撒在这风箱上,锅里的水被烧的哗哗作响,之后把几颗鸡蛋扔到沸水里,他希望顿时能把它煮的四散迸裂,在他眼中,这几颗圆溜溜的鸡蛋早已变成了甑庆寿,圆溜溜的的头,圆溜溜的肚腩,圆溜溜的躯体。拿起一根拇指粗的木柴,狠狠地折成两截丢进熊熊灶火中,“烧死你个个泡(北方方言,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野种)”嘴里嘟囔着骂道。

过了几天,丽惠的身体恢复了一些,闫六九嗓子哽咽、声音沙哑地对女儿说:“孩子,咱还得回去呀!爸没本事,虽然说养活你吃口饭没问题,可是供不起你念书啊!怕耽误了你的前途,只有长大了,有出息了,才能去四川找你的亲妈,考上大学,当了官,你再去收拾那个灰个泡……爸送你回去,让他保证以后不敢再欺负你。”闫六九眼中噙着泪水,既充满了慈爱又带着深切的悲哀无奈。

丽惠又回到了甑家,虽然带着一万个不愿与无奈,幼小的她怎么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呢?充满了恐惧,战战兢兢,躲在貌似能保护自己的父亲身后。甑庆寿给闫六九出了一份保证书,还按了个手印,闫六九揣着这个就像是生死文书似的物证离开了甑家。

丽惠又回到这个身心遭受煎熬的家,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然而甑庆寿并没有履行他的保证书,因为在他心目中原来就没有什么保证,隔段日子就欺负她一次。她半夜里时常做噩梦,梦见甑庆寿那个像受惊河豚似的肥肚压了上来……一阵哭喊后惊醒,手脚冰凉,冷汗浸透了衣被,她咬着枕巾哭到天亮。即使上课途中,她也经常莫名的浑身一阵哆嗦,面色惨白,吓得同桌的文正不知所措。

而每一次被甑庆寿欺负完,等待她的还有焦金凤的毒打,拖布把子、鸡毛掸子这些早已是家常便饭,甚至还想出各种法子,变换花样来摧残丽惠,有时用针来扎丽惠的指甲缝,以及大腿内侧,虽然被甑庆寿发现数落了了她好几次,还给了一巴掌,但这更加大了对丽惠的仇恨,背地里变本加厉地摧残丽惠。

有一次,她说让丽惠洗手,结果把丽惠刚刚被针扎不久、红肿的双手摁到倒满开水的盆子里,丽惠疼的大声哭喊,焦金凤却大骂:“热水消消炎,手就好了,叫唤啥,没骨头的货!”丽惠的双手又多了满满的燎泡。甑庆寿回家后,焦金凤还故意说:“那个没脑子的东西,开水都分不清,洗手还把手烫了!”甑庆寿白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丽惠双手疼的笔都不能握,文正看见后,就上山采些蒲公英捣烂,用奶奶做鞋的白布给她包上。每次看到伤痕累累,受尽摧残的丽惠,文正就知道是焦金凤折磨的,但百思不得其解,然而丽惠却默默地看着文正给自己包扎伤口,从不言语,牙关紧咬,目光冷峻。

丽惠盼望自己快些长大,好摆脱这些欺凌与侮辱,然而人生的苦难并没有因为遭受的太多而吝啬。十岁那年,一个礼拜天,甑庆寿和焦金凤去参加陈副乡长老丈人的寿宴去了,其实当官的无非想借婚丧嫁娶这些事多收些礼金,甑庆寿经常参加一些这样的活动。丽惠躺在自己的床上,今天可以不用提心吊胆的睡一觉,她放松地进入梦乡,却又梦见甑庆寿的大肚腩,可是脸却是他儿子甑大军的,角色不断的转换,丽惠拼命哭喊挣扎……终于醒来,当她睁开眼睛却看到甑大军露着比甑庆寿小一号的肥肚压在了自己的身上,满脸淫笑,刚刚十三岁的这个家伙,由于营养过剩,不但肥胖,而且已经发育了。丽惠哭着恳求道:“哥,你干啥?”

“你又不是我的亲妹妹!”

“哥,求求你放开我,我还小!”

“装啥装!我爸弄你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我还偷看了好几次呢……让我也试试吧,反正谁上都一样……你太好看了,我忍不住了……”

尽管丽惠拼命的哭喊,但她却无力阻止甑大军的强暴,瞬间得到从未有过的极大欢愉后,甑大军露着满意的淫笑,提着裤子下了床。丽惠一阵剧烈的恶心吐了出来,她傻傻地躺在那里,没有喊,没有哭,她知道谁也救不了她,哪怕是最亲的残疾父亲,只有期盼自己快些长大,也许只有强大了的自己才能摆脱这些苦难。

今天,丽惠吹着《鲁冰花》这首曲子,勾起了她所有的伤心,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双眼,没有人能拯救她,也没有人能体会她的痛苦,自己那狠心的母亲呢?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遥远,不管自己怎样仰望期盼,她都不能感受到一丝一息。所有的夜都是遭受欺凌的夜,都是饱受毒打的夜,都是仰望星空默默思念妈妈的夜,而所有的夜都是漆黑的、独自流泪和无助的夜。

当文正和丽惠深深沉浸在这曲子中,彼此都为各自的遭遇伤心落泪的时候,文正的大骡子突然一声嘶叫,在地上尥起了蹶子,他俩抬头看去,原来是焦金凤打了黑骡子一石头,两人慌忙用手拭去泪水。文正纳闷,这个泼女人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只见焦金凤腆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野蹄子,刚着家就又出来疯了,赶快回家,有人来看你来了。”丽惠慌忙把口琴交给文正,跟着焦金凤的身后往山下走,彼此都不言语,仿佛是两个不相干的人。丽惠已经十三岁了,出落的个子很高,焦金凤也不敢像以前那样经常折磨她了,特别是她施暴时看到丽惠那双怒火都要喷出来的眼睛,让她不寒而栗,她们之间现在以冷战居多。

焦金凤缓缓地走在层层的梯田上,一草一木,分外熟悉,这也是她年轻时候经常光顾的地方。二十岁的时候,她经不起甑庆寿的引诱,和这个当时一穷二白、又矬又丑的盲流谈起了恋爱,当时是集体劳动,甑庆寿总是出入在她的前后左右,帮她锄地、割草,把最先熟了的甜瓜和红枣偷偷塞到她的衣袋,情窦初开的她觉得甑庆寿就是世界上对自己最好的人。当时作为村支书的父亲极力反对,但是她什么也听不进去,不知哪根筋让她觉得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能像甑庆寿这样关心她爱护她,甚至下定决心,非他不嫁。于是黄昏、晌午,趁没人的时候,她两常常在这原上幽会,后来她怀孕了。这在当时是羞煞祖宗的事情,在一顿皮鞭子之后,焦金凤瘫软在地上爬不起来,却斩钉截铁地对父亲说:“要么打死我,要么我跟定他了。”老父亲还是心疼自己的女儿,拗她不过,一咬牙答应了这桩婚事。

后来老支书退了下去,把自己的女婿甑庆寿培养成了新的支书,恰赶上了改革开放,到处挖个窟窿就是煤的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让匈奴村依靠小煤窑迅速富起来,而真正富了的则是依靠侵占集体财产而暴富的甑庆寿。一个农民转眼变成了亿万富翁,有了钱的甑庆寿本性毕露,在外称霸一方,在家一改当初的体贴顺从。他经常不回家住宿,半年也不碰焦金凤一下,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几乎睡了个遍,一开始还遮遮掩掩,最后却变得明目张胆,甚至回到家里还向她炫耀谁家的姑娘或媳妇身材好、皮肤白、奶子大,他已经完全不在乎她了。焦金凤想到过离婚,但是她不舍得自己的孩子,更舍不得这份优越的家业,特别是自己三个弟弟,以及所有沾亲带故的都依靠甑庆寿的煤矿生活,最后她自己选择了隐忍。

她也喜欢有一个女儿,当甑庆寿提出抱养一个女儿的时候,她兴奋的好几夜都没睡着觉。但当闫六九把一个如此清秀可人的小女孩抱来的时候,从甑庆寿那邪淫的目光中她就觉得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后来终于发生了她预料之中却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她把自己所有的仇恨和委屈都发泄到了这个更加弱小、命运更加悲惨无助的孩子身上,但每次施暴之后,自己都感觉到一阵莫名的恐惧,发自心底,渗透骨髓,反而觉得自己的灵魂更加可耻、可怜……好不容易,丽惠现在上了初中,每周都住校,这让她一直紧绷的心才稍微有一丝松弛。

丽惠走到家门前,看见自己的生父闫六九正站在大门口,一身褪了色的蓝布衣服又脏又破,那双布鞋前后都开了口子,脚趾、后跟隐约可见,拄着一根用榆树就地取材却早已磨得油光铮亮的拐杖,胸前斜挎着一个破布兜子,笑嘻嘻地说:“听说上初中了,我来看看你……又高了……”

然后把布兜子取下,“门前那棵果子树熟了,又酸又甜……”

焦金凤不屑地说:“六九,我们家啥也不缺,庆寿买的南方的水果都吃不完!”

“呵呵……孩子小时候就爱吃这果子,酸甜的孩子爱吃……孩子爱吃……”

丽惠把布兜子接过来,是的,这是她最爱吃的水果,这里面有的不仅是她熟悉的酸甜的味道,更是她最缺少的温馨慈爱的味道。

“六九啊,家里有些换替下的旧衣服,你拿去吧!进家来!”

“不进了,不进了,我衣服脏……丽惠好好用功啊!”言语柔和而关爱地说。

“爸,你放心,照顾好自己……往后再拾炭的时候小心身后的汽车……多吃热饭,别凑合啊!”

“呵呵……知道,知道……”

闫六九一瘸一拐的走了,丽惠一直目送父亲的身影远去,站在那里,许久许久……也许这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疼爱自己的人,但他却贫弱的连自己的女儿都供养不了,更甭提保护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个不尽责的父亲,然而他的处境让他身不由己,天底下有多少这样可怜可爱的父亲,他们改变不了社会,改变不了处境,却对自己的子女充满了挚爱和深情。虽然经常见不到父亲,虽然自己常受侮辱和欺凌,可内心深处始终牵挂着这个人,这也是她勇敢面对困难,坚强生活下去的信心。

闫六九走出匈奴村,沿着河渠缓缓地行进,乌黑带着恶臭的河水顺流而下,河畔的污泥处却长着一棵向日葵,根茎笔直,枝叶翠绿,金黄色的花盘迎风摇曳,显得朝气蓬勃,挺拔飒爽。西边群山叠嶂,红日西斜,万道霞光照红了天边的云彩,也照红了他那古铜色的脸,他顺势坐着河边,抽起了自己的旱烟。

是的,年轻时候,自己的身材也如这向日葵一样挺拔,高高的个子,英俊的脸庞,整个村镇的女子看自己都满脸绯红,窃窃私语,然而“三反、五反”运动来了以后,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一天夜里,在民国时期当过保长的父亲被拉到了村外,扔进一口枯井里,用石头活活砸死,自己又被绑起来,大冬天在赤裸的双腿上不住地浇水,等冻硬的时候又用木棍子敲,一条腿当时被打断,另一条也变得麻木,等好了以后,就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作为反革命的后代,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处处受冷眼与刁难,日子过得极为穷苦,他再也不是那个人见人爱的宠儿,心灵上的打击更甚于肉体上的摧残,从此变得胆小懦弱,处处低三下四。直到四十多岁了,他还打着光棍,村里姑娘谁愿意嫁给一个成分不好,一瘸一拐而又一贫如洗的人呢!更何况他是反革命的后代小反革命,村里人一旦和他说话就可能被传染成反革命,这可是比瘟疫还可怕、让所有女人都望而却步的最大原因。

改革开放以后,经常有人贩子把四川的女人拐来卖,当然只有那些家庭苦寒或身有残疾或相貌奇丑的人才娶这样的女人。

一天干活后回到家里,母亲对他说:“东原二狗又贩回四川女人来了,你去挑一个吧!这些年妈省吃俭用攒下一千块钱,就是为了给你娶个媳妇。”

闫六九头也没抬的说:“我不去,这么大岁数了,不娶了!”顺势躺在了炕上。

“你说不娶就不娶了,咱闫家香火就断在你断在你身上?你让我死后怎么能合上眼,让我怎么向你那屈死的父亲交代?”母亲说着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闫六九无奈,只好揣上那一千块钱出了家门。

二狗家的炕上坐着七八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子,都反捆着双手,一个个目光呆滞、楚楚可怜,面对一群男人的指指点点,一言不发,毫无生气,更多流露出来的是恐惧、无奈、乞求,或者是其它什么。炕下已站好了十来个奇形怪状的光棍汉,个个比比划划,窃窃私语,早已垂涎三尺。闫六九打量这几个女子,却一眼发现其中一个女子尤为与众不同,皮肤白皙,浓眉上扬,大眼清澈,粉面含春,清秀而别致,马尾辫高高的扎起,身材苗条丰润不说,气质尤为出众,这明显不是个普通女子。

一群老小光棍都选择了她,彼此互不想让,争吵的面红耳赤,闫六九突然对二狗大声讲道:“我多出五百,要她了!”其他光棍被闫六九这突如其来的的举动惊呆了,一时变得鸦雀无声,这时闫六九急切地把一千块钱塞到二狗手里,

“那五百明天送来,要么一会儿让我妈送来。”

二狗一边点钱一边眉飞色舞地说:“你的为人我信得过哩!”

二狗解开那女子,放低声音奸笑着对闫六九说:“昨天我才给她开的苞,好的很……大腿白嫩的能拧出水来,身子绵地像……”

没等他说完闫六九就领着那女子急忙出了门,其他光棍只能垂头丧气,一双双羡慕嫉妒的眼光目送她们离去。

闫六九走在前面,那女子跟在后面,两个人隔了十来米,步子都很慢,而且很一致,仿佛用绳子串到了一起。她并没有要逃跑的意思,一个身处异乡,受尽折磨,甚至分不清东西南北的惊弓之鸟,会往哪里逃呢?闫六九此时激动的头昏脑胀,身体轻飘飘的,若是有一阵风,定能够飞起,好像是喝醉了酒或踩在了棉花垛上,他不敢想象,仿佛在梦里,可是在梦里也没有出现过如此俊俏地女子,他敢肯定方圆百里的原上也没有一个女人有这么标致,不敢相信自己怎么会碰上这样的福气!

回到家中,母亲喜笑颜开,不一会儿就炒来一大盘鸡蛋,还蒸好了一笼白馍馍,上面竟然还点上了红点。这个女子也不顾什么,大口的吃起来,狼吞虎咽,咽的直打嗝,母亲笑着说:“慢点吃,慢点吃啊!”一边给她倒了一碗水,还加了一大把红糖,谁都明白,她大概饿了好几天了。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她蜷缩在炕角,两眼圆睁,警惕地盯着闫六九,一动不动,一夜都是如此。第二天夜里,她仍然如此,快天亮的时候她实在撑不住了,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醒来,一下子坐了起来,浑身颤抖,却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一张崭新的棉被,身边闫六九的母亲正在熟睡,而闫六九在靠门的木柜上裹着一个破皮袄和衣而睡。渐渐地她放松了警惕,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但仍然一语不发,就这样大约过了半个多月。一天吃罢晚饭,她突然跪在闫六九和他母亲面前,泪流满面地用普通话乞求道:“你们放我走吧,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我一定会报答你们的,我是被骗来的……”从她的哭诉中闫六九知道了她的情况。

她是成都人,父母都是高级干部,在一个非常优越的家庭长大,就在她上初中的时候,赶上了文化大革命,父母双双被打倒,下放到乡下接受劳动改造,因此她最终也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由于出众的容貌和在歌唱、舞蹈方面的特殊天赋,高中毕业后,她被选拔到省歌舞团工作,不久以后便在全省青年演员当中崭露头角,还荣获了全省歌舞表演方面的几次大奖,成为群众非常喜欢的的明星演员。就在自己的事业取得不断进步的同时,烦恼却也伴随着她,而且愈加让她难以应付。由于她的成分,父母都是右派,她成为团里政治工作的重点,自己的演出也由主角变成配角,后来演出次数也逐渐减少了,这些工作中的落差虽然对于一个年轻姑娘来说,还可以咬牙承受,但对于团里一些领导的骚扰,却让她陷入了深深的苦恼。每一个所谓的领导,哪怕只有芝麻大点的权利,都以政治谈话、审查右派家属为借口找她谈话,开始是言语的轻浮挑逗,后来看得逞不了,就变得费尽心机,百般刁难。

有一次,团长找她谈话,以前这样的谈话已经很多次了,她知道其实这所谓谈话的内容是什么,但她还必须硬着头皮去,每次谈话对她来说都是莫大的煎熬,可能是以往团长失败的次数太多了,这次见面一点含蓄都没有了,直截了当地说:“本来你是右派的家属,就不配给工人阶级演出,当年是我看见你长的漂亮,才力排众议把你要下了,当然我也有私心,从面试的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割舍不下,虽然我老婆也是演员,也很漂亮,但跟你简直没法比……你要知道,我已经给了你好几次机会了,我也实在没有耐心了,如果你同意,我就让你继续演出,甚至还能当上主角,而且我保证咱俩的关系是地下的,我不干预你以后的结婚。”

她严词拒绝了,团长还是心有不甘,威胁中有些乞求的说:“你应该知道这份工作对你人生发展的重要性……要么就一次,咱们就睡一次……”说完就开始动手动脚。她愤然推开离去,第二天就辞职了,这一点像她的父母一样,原则立场坚定,甚至没有丝毫的犹豫,尽管那是一份令无数年轻女孩艳羡的工作。

辞职并不是仅仅意味着她失去这份工作,而是要像其他的年轻人一样上山下乡,离开城市到农村去。领导为她选择了条件最为艰苦的藏北高原,那里高寒缺氧,荒无人烟,他们誓要把这株桀骜不驯的花朵放到一个最为荒凉落后的地方,让她在那里孤寂、凄惨的凋谢。她已经做好了向命运抗争的准备,即使在世界屋脊之上,也要作那圣洁而顽强的雪莲,冷艳而高傲的绽放。

当她已经准备好一切,就要出发的时候,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她也不用去那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了,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但同时也让她不得不面对另一个问题,就是找工作,这样才能养活自己,生存下去。她开始不断的找工作,但是人家一看她是歌舞团辞退的演员,政治不合格,要么不愿意要她,要么不敢要她,也有人劝她找那些过去父母提拔过的干部,走后门行个方便,她没有那样做,因为她的好强与倔强,她更不屑求那些生怕与她们家再扯上一丝瓜葛、见利忘义、人走茶凉的父母的老部下,她要用自己的努力来证明她是一个久经考验的省级领导的子女,哪怕是再难再苦,也不能折了自己内在那种坚韧不屈、自尊自强的骨头。

最后,一个棉纺厂要她作了女工,工作条件差,劳动强度高,当然她知道条件好的地方不会要她,现在对她来说,有个地方工作,能自食其力就行了,她已不敢再有奢求。

工厂的工作虽然繁重,但她却十分珍惜,很快就把自己手头的活做得又快又好,各项事情都勤勤谨谨,然而她的容貌还是给她带来了麻烦。厂里的男工都有意无意的靠近她,讲一些骚情的话,一些女工也开始妒忌,处处挑她的毛病,还冷嘲热讽,有人还说她是勾引了歌舞团的团长,因为作风问题才被辞退的,更有甚者说她还替人家生过一个孩子。她面对这些流言蜚语委屈过、痛哭过,但她更加鼓起勇气去面对生活,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然而现实生活由不得她,人间的挫折与苦难并不因为一个人的处境艰难而吝啬它的降临。

有一次,车间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沏了一杯茶,态度和蔼地说:“你过去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年轻人嘛,谁不犯点错误?勇敢的面对过去,好好珍惜现在,有什么困难向我讲,我会帮助你的。”

至从父母下放到农村,她很久没人关心过了,这些话虽然可能也是一种误会的认识,却让她心存些许宽慰与感激。从此后,主任经常找她谈话,说一些关心的话,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和他父亲一样的年纪,她也没有想太多。然而后来主任经常送她一些东西,她觉得这不妥,就一次次都婉言谢绝了。

一天,下班后主任把她留下来,声泪俱下地说:“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深深地喜欢上了你,我昨天和老伴离婚了……虽然我岁数大点,但这种事没个老小,咱俩就一起过吧!我不嫌弃你的过去,你的那个孩子我也接受,你总得给孩子找一个名正言顺的父亲呀……”

她甩门而去,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已经无语了,是愤怒,是怨恨,或是鄙视?顿时一片茫然,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恶心。

她真想离开那个工厂,但是现实清醒地告诉她要冷静,只要自己恪守原则,态度坚定,按部做事,管其它的牛鬼蛇神呢!自己要生活,要吃饭,不能再任性随意辞职了,她深知自己能找到一个工作的不易。就这样她硬着头皮又走进了车间,看起来风平浪静,主任也和往常一样,表面装得若无其事,只是那和蔼的目光变得阴冷。一晃几个月过去了,她觉得对方应该是忘却这件事了,然而一天下班后,主任留下几个女工给打扫办公室,她也是其中一员。正当她们打扫完,准备出厂门的时候,却被叫住了,主任说他办公室丢了东西,也没说是什么,要挨个单独搜她们的身,第一个就是她,她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断然拒绝,等待她的是冒着一个贼的身份被开除了。

她又开始重新找工作,这次甚至是刷盘子洗碗的活儿都愿意干,她挨个饭馆餐厅地问,随之而来的是一脸的惊讶和之后的拒绝,因为她的气质和容貌根本和她要求的职位不匹配,无数次碰壁,最后她几近绝望,却在一个电线杆的小广告上发现了一个招工信息:“北方某省,牧场挤奶工,19——25岁女青年……”其他什么条件都不顾了,为了生活,离开这个地方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那样就没有诽谤,没有谣言,没有伤心地往事。她按广告上的地址找了过去,一个面貌慈祥的大嫂接待了她。

之后她就来到了这里,连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人贩子拐卖了,此后她每天面对的都是毒打和凌辱,从一个地方贩到另一个地方,像牲口一样被人挑来挑去,讨价还价,直到闫六九买下了她,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变故与遭遇让她变得惊恐和麻木,她甚至不敢想象自己是如何掉到这地狱的!

起初她对闫六九充满了防备,自己的遭遇让她对所有的男人都满怀敌意,在她看来,男人们都是觊觎她的美貌,贪图她的肉体,她已经如惊弓之鸟,不再相信任何一个人。但是经过一段时间,她觉得闫六九和她的母亲非常的淳朴善良,对她很人道,虽然极度的贫寒,尽管为娶她花掉了一生的积蓄,甚至还有债务,却想尽办法为她做各种稀罕的吃食和置办生活用品。她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家的感觉了,在这个远离家乡和亲人的地方,这个破旧的窑洞里面,这个贫穷的、母子相依为命的家里,她甚至感受到了一种温暖与踏实,他们的这种善良让她有了勇气去乞求他们放了自己。听到她的不幸经历,闫六九的母亲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掉眼泪,闫六九埋头蹲在地上,狠狠地抽起了旱烟,之后猛然间抬起头,对她说:“你别害怕,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几天你好好休息,我出去给你借几个路费,肯定让你走。”闫六九母亲也无可奈何地说:“就算咱娘俩有缘,就等于我认了个女儿,也是好事,也是好事!”

“我以后一定报答你们,等我挣上钱就把你们买我的钱寄过来。”她感激的一边磕头一边声泪俱下地说。

闫六九母亲一把拉起了她,“别这样,苦命的孩子。”

闫六九早出晚归,天天出去给她借路费,而他母亲仍然一如既往的尽量伺候她的饮食。一天晌午,她午休了,醒来后听见屋外有低低的说话声,原来是闫六九和他母亲。

六九母亲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真舍不得这姑娘走啊,我们省吃俭用攒了一辈子,就是想让你娶个媳妇栽根立后,哪怕是生个孩子,到老来老去有个人照顾你,就算是我死了也放心了。”紧接着呜呜咽咽的低哭。

“娘,你也是个开通人,我俩不般配……我们也是可怜人,看不惯可怜人受委屈啊!钱不能和人心相比,让她回家我的心也踏实安稳了,咱们不能做落井下石的事啊!”

“落井下石”这几个字深深地戳痛了这对母子的心,之后两个人在那里默默地掉眼泪。她顿时一股热流涌出了眼眶,她为遇到这样善良的人而庆幸。

闫六九终于借够了路费,十分不舍地把她送上了去县城的汽车上,也准备了足够的干粮,以便她在回成都的火车上食用。早晨送走她后,闫六九在公路上呆站了好久,十分不舍,但是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自己做了这么一件大好事肯定会有好报的,甚至顿然觉得自己的腿脚走起路来都一下子变得分外轻便。

中午时分,闫六九和母亲坐在炕上黯然伤神,惆怅的连饭都吃不下。突然一阵喧闹,一辆农用三轮车戛然停在了自己的院中央,二狗等人从车上跳下,带下了一个五花大绑的女子,正是自己送走的媳妇。

“六九,你小子是傻了还是钱烧的?把这个女子放了?你到底啥意思?爷好心让你屁股眼儿朝天舒服舒服,你却要害了爷?”二狗还没等站稳就破口大骂。

“怎么了二狗?我让她回去看望看望家人么?再说我已经花钱买上了,即使放了那也是我的事儿。”闫六九撒了个谎反驳道。

“话可不能这么说,她要是回去把我告了呢,这是断我饭碗呀,我也没法和道上的朋友交代!”

“那她就永远不能回她的老家了?”闫六九有些气愤的说。

“那倒也不是,必须得生下个一男半女,有孩子牵绊着她,时间长了,她也就和你一心了,她不会告了,也就不怕她跑了。”

“还有这样的规矩?”闫六九有些无语。

“我也是看在咱们是乡里乡亲,下一次要是再让我逮上,我直接就转卖了,也不用和你再废话了,今天我是好心才给你又送回来。”

六九母亲赶紧接话:“留下吧,我们不让走了,不让走了……”就说就去松绑。之后整个院里的人们在杂乱的议论中纷纷离去。

六九母亲把女子带回屋里,看着伤痕累累眼神黯淡的她说:“孩子,你别担心,现在这帮人贩子看的紧,等过个一年半载,躲过这个风头,我们再想办法送你走。”

日子一天天的过着,母子俩仍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感情也也越来越深。她感觉闫六九就像是自己的大哥,而他母亲又像是自己的母亲,都是自己的亲人。是啊!这个残破的家为了买自己花掉了一生的积蓄,如今还为自己借回家的路费,自己走后,他们再也没有娶亲的能力了,这位老实善良的人也会孤苦而凄惨地老去……

她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她拼命踢打自己的肚子,自己已经被转卖过好多次了,人贩子,买他的人,还有那些打手,糟蹋过她身子的人连她自己都数不清了,她不能让这个孽种生下来。六九母亲死死抱住她,哭着说:“这样会要了你的命的,孩子已经有月份了,这样打不掉的。”

“那我就去医院做引产”,她声嘶力竭的哭喊。

“娃娃呀,你这种情况,连个结婚证也没有,医院怎么会给你做手术,再说了二狗他们也不会让你出去的。”

“既然回不了家,那我让我和这孽种一起死了吧!从今天开始我就绝食。”她毅然决然的说。

一连几日她都水米不进,六九和他母亲怎么劝也没用,她目光呆滞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无声无息地等待自己的死亡,六九母亲哭着说:“把这个孩子生下,你就能躲开人贩子的监视,自己才能离开这里早日回家。这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我们都当亲儿女一样拉扯,这样六九以后就有人照顾他的后半生了,我就是入了土也放心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真应该为这对善良的母子做些什么,这也许是自己报恩的唯一方法了,而且不这样的话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真的不想再回去了吗?!

怀胎十月,生下一个女儿,就是丽惠,闫六九全家充斥在喜悦当中。满月的时候她提出要走,闫六九母亲哭着说:“孩子在吃奶,等孩子大点会吃饭了再走,否则恐怕养不活啊!”就这样又过了半年多。她终于要走了,闫六九给她拿了二百块钱的路费,六九母亲又给准备了许多路上的吃食。

就要离开了,不久就能回到自己的家乡,按理说是她终于逃离了这段荒诞而不幸的经历,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她吻了又吻熟睡中的女儿,环顾这熟悉的窑洞,熟悉的一草一木,不禁泪流满面,这里已经是自己的家,闫六九和他的母亲已经成为自己的亲人。人生啊,你怎么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让自己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而又对这个伤心的地方充满如此的不舍,黄土高原的梯田如绿带般缠绕在山腰间,白杨挺拔,绿柳婆娑,原来这里也有这般美丽的风景,而她这两年来却从未顾及,使得所有景色如同她灰暗的人生一样变得暗淡了。

再一次吻了自己的女儿,她的心撕裂的痛,咬牙狠狠地扭过了头,早已满脸是泪,背起包快速走出家门。走到崖口,忍不住回头,闫六九和母亲站在那里,无限眷恋与悲伤地望着她。

“孩子,记住,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六九母亲哭着在崖上对她喊道,她咬紧嘴唇使劲挥挥手,转身继续前行。

“孩子要是问起我,她妈是谁?我该咋说哩?”闫六九突然扯着嗓子问道。

“我叫赵青竹……”

原野上飘来了忧伤的信天游:

哥哥了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实难留

双手我拉住了情郎哥哥的手呀

送出了就大门嗨口

送出了就大门口

至死也不丢你的手

两眼的泪珠儿

一道一道一道一道

突突突突突突地

往下哎嗨流

……

她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去,渐渐远去的身影依稀在颤抖,飘过的白云,脚下的芳草,似乎都能听到她的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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