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王青云老师开始点名,相互介绍认识,当点到文正和丽惠的时候还专门提到了他俩的统考成绩,全县的第一第二,全班同学都投来羡慕的目光,点名结束后王老师看了看表,说:“还有一点时间,教大家唱首歌吧!”
全班一阵骚动。文正以为会是革命歌曲,没想到却是正在热播的电视剧插曲《人在旅途》,王老师踏着风琴,大伙跟着唱起来:
从来不怨命运之错
不怕旅途多坎坷
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
错了我也不悔过
人生本来苦恼已多
再多一次又如何
若没有分别痛苦时刻
你就不会珍惜我
千山万水脚下过
一缕情丝挣不脱
纵然此时候情如火
心里话儿向谁说
我不怕旅途孤单寂寞
只要你也想念我
……
文正和丽惠都非常喜欢音乐,特别是丽惠的嗓子充满天赋,音色甜美,乐感极佳,她热爱歌唱,在优美的旋律中纵情投入,就会忘却身边的一切烦恼,憧憬着自己的美好理想。
晚上熄灯铃响了以后,大伙躺下,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开家人,独立生活,都充满了兴奋,谈论班里的情况,甑大军俨然一副老大的模样,命令道:
“每人讲一个故事啊,或者笑话什么的,常二龙你先来。”
二龙讲了一段评书中白眉大侠的故事,这恐怕是他唯一获取故事的渠道,评书也是他小时候主要的消遣途径。二龙的语言天赋很好,讲的绘声绘色,大伙正听得入迷,突然甑大军吼了一声:
“别讲了,这有个鸟的意思!讲个黄的。”
二龙为难的说:“我不会,没有啊!”对于只有13岁,还没有发育的二龙来说,确实很为难,这时甑大军突然从床上扔下本书,打在了二龙的头上,
“快想,看爷砸死你的啊!”甑大军仿佛受到了顶撞,破坏了他的权威,这是他从小到大从没人敢顶撞而形成的不容置疑的习惯。
二龙赶紧说:“以前听村里的老光棍讲过四大黑、四大白什么的……”
“快讲!”
“四大白就是剥了皮的葱,去了皮的蒜,姑娘的大腿,天鹅的蛋。”
“哈哈,有意思,再讲,再讲。”甑大军好像一下子找到了快乐的源泉,来了劲。二龙接着说:“四大黑就是包文正的脸,呼延庆的眼,铁匠的脖子,毛驴的坨子。”
“哈哈,”甑大军大笑,就像发现了新大陆,“包文正的脸,毛驴的坨子……哈哈……还有李文正的脸,不过你小子的脸太白,不像毛驴的坨子,倒像姑娘的大腿,哈哈……”
文正又羞又愤,但是没敢言语,他知道就是自己的父亲,甚至匈奴村的本地户也惹不起他,甑庆寿是这一带的土皇帝,而甑大军就是将来能登基大统、掌管万民生死的太子殿下。陈副乡长的衙内陈岗也不甘寂寞,对着甑大军炫耀的说:“哥们还知道四大紧,”
“快说,快说,”
陈岗故意放慢了声音,“四大紧就是笔帽子、刀鞘子、处女的……、洋铐子。”
“哈哈”甑大军又是一阵手舞足蹈。
陈岗又对甑大军说:“大军,摸过女孩儿的手吗?”
“何止摸过……”甑大军不屑一顾的说。
“不会是摸过你妹妹吧?”陈岗挑逗的说,
“你妹妹真漂亮,还好是你的亲妹妹,不然让你小子就祸害了!”
甑大军突然冒出来一句:“谁说是我亲妹妹了?我爸抱养回来的。”大伙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秘密惊住了,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瞎说啥哩,都睡觉吧!”甑小军从下面愤怒地冒出来一句。
文正今天终于证实了以前听到的传言,不禁充满了对丽惠的怜惜,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为丽惠不是甑庆寿的亲女儿、甑大军的亲妹妹而庆幸。
第二天下午第一节课是体育课,体育老师扔下一个足球让大伙踢,这里的体育课其实就是自由活动,踢球更是没有章法,大伙疯抢,谁抢到就是一个大脚,把些女生们吓得四散奔逃,大有商纣王当年鹿台上以弹弓射人取乐的遗风。文正觉得没啥意思,就走出校园,登上南面的山岗。
文正喜欢在安静的环境中独处,呆呆的看着连绵的山,流淌的云,婆娑的树……只有远离尘嚣,投身到大自然中,他才会感觉到轻松和畅然。居高临下,去俯视这熙熙攘攘,仰望这天高云淡。清风拂面,绿草萋萋,文正的思绪回到了过去。
文正也曾有过一个幸福的家,在北部黄土高原的边缘有一个小村落,所有的人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里山青水绿,鸡犬相闻。文正的家在这里也算首屈一指,父亲勤劳善良,母亲勤俭持家,小农的日子过得温饱自足,而文正的出生也给这个家增添了无数的欢乐。小时候的文正是个乐天派,又唱又跳,能说能笑,常常装扮戏里的各种人物逗得全家捧腹大笑。五岁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个算卦先生,还带了一只能用嘴翻卦签的鹦鹉,引的全村人都去围观。文正家人也带着文正去了,因为他额头天生的月牙,大伙都认为他是包拯转世,将来会成为王侯将相级的人物,家人想通过这个能预知未来、占卜吉凶、自称有半仙之体的算命人来证实所有人的猜测。
当奶奶撩起文正前额的头发,把这个月牙展示给算命人的时候,他先是一惊,然后念念有词,眼珠半白半黑的翻起,半天不说话,仿佛冥思苦想,人群里不只是谁实在等不及了,喊了一声:“是不是包文正转世啊,能不能当大官?”
听到这些,算命人突然把黑眼珠又翻了过来,赶紧说:“对啊,其人异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过包公命硬,克亲克友,身边之人不利啊!”
奶奶惊喜的脸马上阴郁起来,“哪咋办?”
“法子倒是有,那得我给你破解一下,”算卦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接下来的意思谁都明白。
奶奶掏出手绢,层层打开之后,一张十块的大票拿了出来,旁观的人都发出惊叹,对农民来说,这是一年的油盐酱醋钱,算卦人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收钱后,拿出一根花线绳,说:“戴在手上,七七四十九天后,灾难就消除了,这孩子以后的前途贵不可言。”
不久后,村里来了节育工作组,要给所有适龄以生育妇女做节育手术,乡卫生院的院长主刀,几个卫校的实习学生是助手。一个个妇女都排队等在村委会的门口,挨个等待手术,若有不愿参加的就派治安主任带着村里的几个愣头青去硬性的绑来,有些妇女害怕挨刀,哭爹喊妈,声势惨烈就像抗战时鬼子把老百姓圈起来、随时准备屠戮一样。
文正的母亲被排到了下午,中午村里给这帮大夫们安排了丰盛的饭菜,还有酒。主刀院长也许觉得酒醇,自斟自饮,一会儿便喝高,一位助手实习生劝他:
“院长,下午咱们还做手术吗?”
“当然做了!”
“那您喝这么多酒……”
“哎呀,我喝多了,你可以动手做呀!”
“可我还是个实习生,没做过呀。”
“做上几个不就会做了嘛!年轻人,万事都得有个开头,我也不是天生下来就会做手术的?”院长又一仰脖喝了几盅。
下午第一个手术就是文正母亲,实习生操刀,院长醉眼迷离的站在旁边打着饱嗝。实习生用颤颤巍巍的手握刀将小腹割开,“院长,下一步该怎么做?”
“看过那么多了,还不会?自己想。”
实习生豆大的汗珠滚落,“院长,那我就动手了。”
“嗯,你办事,我放心!”
整整一个小时过去了,实习生怎么也缝不住伤口,文正母亲已经出了大量的血,脸色惨白。
“院长,我以前没缝过伤口,怎么也缝不住。”
“哎呀,真是的,缝衣服没做过吗?打个死结不就缝住了嘛!”
手术终于结束了,文正母亲被人用门板抬回了家。此后一个多月都没有起了床,后来伤口算好上了,可肚子里一直隐隐作痛,整个人也没有精神,走路也常常摇摆不稳。从那以后,文正的母亲开始不住的咳,每天早上天不亮,文正就会被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吵醒。母亲的咳嗽如影随形,田地里,灶台上,随着她的辛劳而愈加严重,最后人们在院子的角落里看到母亲咳出的一滩滩血迹,之后日渐消瘦和虚弱。文正七岁那年,她终于不用再受病魔的煎熬,撒手而去。
文正还记得母亲最后的日子。她常常吃很少的饭,有时候躺在田埂上歇很大一气再继续劳作,中午也不休息,躺在树荫下,给文正纳底做鞋,一双双一摞摞,有正合脚的,也有许多不断加大码的。
春节刚过,母亲终于支撑不住了,全家卖了值钱的禽畜,在家家户户还沉浸在欢度春节的鞭炮声中,母亲被送到了医院。农村人得病基本上靠扛,一般送到医院时都已经不能行动、病入膏肓了。虽然家里省吃俭用,但住院治病对当时中国的老百姓来说永远是倾家荡产的代名词,而最终的结果往往是“家破人亡”。
除了吃饭,父亲会从街上买一个梨回来,这个梨既是水果又被当做止咳的灵丹妙药,一物二用,才是父亲能下定决心从干瘪皱巴的衣兜用挤出来的救命钱去买它的根本原因。母亲总是让文正咬一口才肯去吃,每次文正又懂事的坚决不肯咬,反复的推来让去,此情此景,让病房的其他患者为之动容,而文正的父亲此时总是背身离去,没有人知道,那男儿不轻弹的泪水早已模糊了他的双眼。
大夫十分肯定的说是肺结核,也不去诊断,于是大把的药被服下,之后母亲的肚子开始肿胀,疼的不断翻滚,家人恳求大夫手术,大夫阴阳怪气的讲述了一番根本听不懂,也不打算让人听懂的生物学、药理学之类的所谓理论,对别人哭天抢地的痛苦视而不见,便扭头而去,躲到了自己的房中。病友提醒父亲,大夫在等红包,父亲哪里还有钱啊,母亲在床上疼的已经一次次昏厥过去,父亲敲开了大夫的门,长跪不起,此时此刻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手术开始了,从母亲腹中取出了一个十六斤的肿瘤,由于太大,把原来竖的伤口又变成十字型,但还是取不出来,只好把肿瘤分成小块儿才勉强取出,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全身,缝合后,大夫说:“回家养着吧,想吃点啥就吃点啥。”
阳春三月,黄土高坡的风仍旧凛冽,母亲躺在炕上,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已经很久不吃饭了,文正每天都到河渠的阴凉处寻找残存还没有消融的冰块儿,这是母亲唯一的食物,她浑身是包,肿瘤扩散到了全身,只有这冰凉的东西才能稍微缓解一下她的痛苦,最后她已经虚弱的再也没有能咬动冰块儿的力气了,呼吸微弱,不管谁呼唤她的名字,都不搭理。
奶奶让文正站在头前,文正哭喊:“妈……妈……”,此时只见母亲的眼睛突然睁开,眼珠大而惨白,眼神迷离而坚毅,顺着眼角泪水滴滴答答的流下,虚弱之极的手抬了几抬,想为文正擦拭眼泪,却终没有力气抬起,用虚弱的声音说:
“我时日不多了……你就是我的希望……也是我生命的继续……一个人的日子要自立、好强、上进……不要与人争一时高低……要快些长大,出人头地……”隔了好久,又对父亲说:“没想到……三十岁……我没有把儿子养大,没有把父母送终……我儿还小……夏天不要让他遭风雨,冬天要早点给他把棉衣穿,再苦也别让孩儿少了吃穿……我儿年幼……不要烦恼就动手打,没妈的孩子处处理要短……离开了娘有多可怜……日后孩儿把妈想念,你带他到我坟前……”
母亲再也没有气力了,紧紧闭上双眼,之后她的呼吸间隔时间越来越长,两三分钟才出一口气,最后永远停止了呼吸,摆脱了病魔对她无休止的的折磨,却放不下所有的牵挂,充满不舍与遗憾的告别了这个世界,告别了她三十三年满含艰辛的韶华。
文正大声哭喊,“妈……妈……”母亲的眼睛突然睁开,很大很大,瞳孔已散开,很蓝很蓝,再也没有合上,不能瞑目,她怎么舍得丢下自己年幼的孩儿,丢下那个残破的家……她有太多太多的不舍与牵挂。
文正再也没有了欢笑,变得不爱说话,喜欢一个人独处,母亲去世后,整整一年,文正都没讲过一句话,他最不能容忍别的孩子喊“妈”,每当此时,他就像疯了一样冲上山顶的小树林里,大声呼喊:“妈……妈……”,他知道不会再有应答,任凭嗓子嘶哑,眼泪流尽。山岗无声,绿树无音,小草低头,溪水停顿,谁也理解不了他的孤独,抚慰不了他的伤痛。
后来他们全家搬到了几百里外到处是煤的匈奴村,父亲成了这里的矿工,他们成了这里的外来户。
这时候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文正抬头一看,同学王长生正踏着脚下的杂草走了过来,文正笑着说:
“体育班长逃体育课,你也喜欢看风景?”
王长生皱着眉头苦笑:“这算什么体育课?”
挨着文正坐了下来,望着远处层层叠嶂的山峦,两人沉默。文正看到这位穿着还算体面的同学露出的秋衣袖口已经磨破,用袜腰子补了上去,他能感知这位本地户也是个普通家庭的孩子。长生浓眉大眼,很俊朗,蓬勃的朝气中带有几分老成,言笑中其实能感受到他心事重重。
两人都呆呆的望着远处的风景,许久,文正问长生:“你相信命吗?”
“命?”长生瞪大眼睛,对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有些不解。
文正接着说:“算命的说我命硬,一生多磨难,常常事倍功半……甚至克亲克友……”
长生笑着说:“小时候我也算过一卦,算命先生一看见我,就对我妈说这孩子以后是个光棍儿,这辈子讨不上老婆,你看我长的像光棍儿吗?”
文正也笑了:“你要是娶不上媳妇,估计也没几个能娶上的了。”
“一辈子很长,我觉得一句话改变不了一生,算卦的人若是什么都能未卜先知,他还干算卦这种事情?我们通过才能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长生拍着文正的肩膀说。
两个人就说就笑的走下山,回到校园,看见一圈人围在一起,发出阵阵的哄笑。两人凑上前去,看见甑大军竟然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条绳子,拴在常二龙的脖子上,牵着在那儿转圈圈,文正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绳子,是二龙的布裤带。甑大军趾高气扬地说:
“大伙看看,我的狗怎么样?”
二龙双手撑着深深勒进脖子里的裤带,两膝跪爬,顺着牵扯向前挪动,不知是因为勒得太紧,还是窘迫和羞愤,满脸通红。一些好事的男生一边喝彩一边起哄,几个女生眉开眼笑地指指点点。长生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愤然对甑大军说道:
“放开他,这也太欺负人了!”
甑大军皮笑肉不笑的瞟了长生一眼:“那你替他。”然后边解开二龙脖子上的裤带,边向周围人说:
“我换狗了,黑狗换白狗,呵呵……”
然后拿裤带就往长生的脖子上套,长生一躲,恼羞成怒的甑大军冲着长生的脸就抽了一下,长生白皙的脸颊顿时出现一条血印子。一声急促的上课铃声才停止了甑大军的继续行凶。
文正对于甑大军的行为虽然愤慨却早就习以为常,上小学的时候,二龙就常常被他当狗牵着到处走,老师不敢管,村里人不敢说,就连二龙的父亲常万金都不敢言语。他对二龙的殴打更是家常便饭,甚至绞尽脑汁想出法子去欺辱,可怜的二龙连文正都不如,他是这帮外来户孩子当中的最底层。
二龙和文正是同乡,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们又是玩伴。二龙由于他父亲的懦弱,家境的贫寒,他也自然而然的成为最受欺负一个,经常被打的伤痕累累,好多时候连学都上不了。甑大军要求二龙平时一见到他必须称呼其“大爷”,不管什么时候,包括常万金在场的时候,这一叫就是五年。其实二龙比文正要机灵很多,十岁的时候,由于受不了这种欺辱,偷偷跑回几百里外的荒原老家去找奶奶,中间还步走几十里的山路,身上没有一分钱,坐火车全都是逃票,没有人能体会到这个为逃避欺辱而独自回乡的少年内心所承受的恐惧和无助。平常礼拜天,二龙都要赶着驴车,走村串户卖酱油,一年四季,酷暑严寒,生活的重担早早压着他,同龄的孩子都还在母亲的怀里撒娇,他却干着和自己年龄完全不相符的事情。
有一次,二龙天不亮就赶着驴车出发了,走到村后山坳子里面的时候,突然山沟沟里窜出几个家伙拦住了去路,竟然遇上了拦路抢劫的。二龙身上也就一些毛票,他们见没抢到几个钱就要往走牵二龙的毛驴,二龙急中生智,哭着说:“我家里有后妈,你们要是把驴牵走了,我非被打死不可。”
几个家伙看见这么小的孩子出来卖东西,要是有娘的孩子,谁家舍得?就相信了他的话,动了恻隐之心,放过了他。这件事后来被文正爷爷传为佳话,常常作为教训文正的经典范例:“你看看人家二龙脑子多灵转,以后肯定有出息,不像你,三棒子打不出个屁来……”
礼拜天到了,大家都欣喜若狂焦急地盼望着回家,每个人都有很多的话等着向家长倾诉,或是激动或是委屈。对于第一次离家住校的孩子们来说,这是他们独立生活的开始,在人生的里程碑中意义重大。当然对于刚满十二岁的文正也不例外,最后一节课可以说是如坐针毡,不住地看黑板上方的钟表,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下课铃声一响,他就冲出教室,连憋着的尿都没顾上撒,径直跑向电车站,一辆电车很快就挤满了人,车门都关不住,一些人还从窗户里往进爬,最后电车像大肚子的孕妇一样摇摇欲坠地缓慢前行。
快到匈奴村的时候,车猛然咯吱一声停了下来,紧贴在车窗的那些人险些射了出去,车内不禁传来些零碎的骂声。前面已堵成了一条长龙,足有好几里地。文正以为是前方出了交通事故,和一些人下车走到前面,侧身遥望,原来是匈奴村的支书甑庆寿喝醉了酒,在这里拦车。只见他扣在肩膀上的大脑袋左右急转,站在路中央学着交警的样子指挥交通,动作熟练,节奏协调,唯一不同的是他手里多了半块砖头,有车敢通过,就会砸过去。不管是电车、拉煤车、还是小轿车全部都齐刷刷地停在那里,没人敢动,方圆几十里的人谁都知道甑大支书的威名与厉害。每当他喝醉了酒后,就会吓得全村人四散奔逃、鸡飞狗叫,一片喧闹。大人们都会赶紧锁闭大门,看好自家的孩子,要是让甑支书进去了,挨揍是小事,还会把门窗砸个稀碎。奶奶常跟文正讲,她小时候日本人喝醉了酒也是这个样。甑庆寿还喜欢用自己的大哥大来砸人,两三万元的大哥大已经砸坏好几部了,他经常说:“老子打死一个,最多一部电话的钱就解决了,公检法都是老子的哥们儿。”人人都相信他的话,因为当时矿上死一个人也就赔个两三万,相当于一部大哥大的钱。
这时后面车流的夹缝中一辆白色的蓝鸟小轿车驶了过来,这种异乎寻常的举动激怒了甑庆寿,他不敢相信,在这里还有人不怕自己?冲着车的前脸就是一砖头,咣当一声,一个深深的坑就出现在了机盖上,车戛然而止,一颗头探了出来,脸色惨白,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说:
“甑支书……是我……您让我到学校接孩子去了……”
原来是他的司机,紧接着甑大军、甑小军、甑丽惠打开车门,跳了下来。甑庆寿不知是因为酒还是那种自大的猖狂冲昏了头脑,居然砸了自己的车,吓得他酒一下子醒了,要是刚才出了事故,几个孩子就一锅端了,后果不堪设想。看到这个场景,后面被拦的人们险些没控制住内心的喜悦笑了出来。
文正穿过河畔,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自己的家。
一进门,奶奶就满脸笑容地拿出一匹布来,压低声音,十分诡秘地说:“前天有个南方侉子来咱家,说捡了一匹布,便宜卖给咱,你好几年没做新衣裳了,我就买下了。”
“多少钱?”文正瞪大眼睛问。
“我换的,拿我的那个银镯子,不能吃不能喝的,戴上也没用。”奶奶的银镯子是她出嫁时她母亲的陪嫁之物,也是至今留下了的唯一遗念。六零年,全家人饿的揭不开锅的时候奶奶都没舍得卖掉。
“您上当了,这是什么料子,塑料货,穿上洗一水就完了,这些南蛮子,前些年说是挖出元宝了、银元之类的到处骗人,特别是村里岁数大的老人,现在又换成布料啦,到哪儿能捡上这么一大块儿布?一看就是做抹布的货!”
奶奶痴痴的半晌没说话,这时文正的父亲李沁德走了进来,在文正背后偷偷捏了一把,说:“谁说的?这是好料子,可是捡了个大便宜,过年的时候咱全家每人都做一身新衣服。”奶奶听到后又乐呵呵地把布料包好锁进了柜子里。
这时候爷爷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抱了颗西瓜走了进来。
奶奶笑着说:“你爷爷盘算你今天回来,非要上街买颗西瓜回来。”
爷爷一边放下西瓜,一边叹着气说:“啥事情了!土匪、强盗!旧社会的土匪不过如此!”
看着爷爷义愤填膺的样子,文正不解地问道:“咋啦?”
“人家两个娃娃推了一车西瓜到村里卖,一看就是个可怜人,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的鞋还露着脚趾头哩!大军过去捣开一个就吃,吃两口扔掉,一连捣开好几个,人家看不过去,想推车走,他劈头就打,身后几个二混子也都上手,瓜打了个稀烂,两个娃娃抱头都跑了,一个还被打破了头,血流了一衫子,把推车也仍下了……你说甑家的人咋就这么霸道哩!就没个王法能管了他们?”
奶奶赶紧示意爷爷闭嘴,紧张地向窗外看看,生怕有人听到了。
文正愤愤不平地说:“恶有恶报,时辰未到,刚回来就作恶,这样的人咋就不早点死了呢?”他顺手狠狠地推了一把地上的西瓜,看着这个圆鼓鼓、外形和甑大军极为相似的家伙,横不得把它一脚踹的皮裂瓤翻、汁水横流,嘟囔了一句:“我放会儿骡子去,晚上再吃吧!”
家里的骡子并不是耕田用,而是父亲赶上下井拉煤,这种吸收了驴和马优点的变异物种,成了井下的运输工具,但是一干了这一行,可以说就等于受了几世的罪,在暗无天日的地下,超负荷的劳作,它们的寿命短的可怜。文正特别爱护这头大黑骡子,从小就是他牵着去野外吃草,大骡子也很通人性,和文正在一起都不用拴绳子,转悠在文正左右,吃草的时候过一段时间就会抬头寻看一下主人,他们俨然成了亲密的伙伴。今天父亲刚下了班,大骡子还没有吃草,文正体谅家人,往常出去放骡子的爷爷岁数也大了,自己有时间就多替家人分担一些,于是文正赶着骡子走上了村西的山坡。
村西的山坡是黄土高原典型的梯田地,改革开放后,这里的村民靠煤为生,不再种地,这层层的梯田就变成了一块块的草地,葱绿而又平整,微风轻拂,置身其间,这世外的小旷野既是牲口憩息的牧场,又是文正感受自然,舒展胸襟的好所在。
黑骡子围绕在他的周围,挑剔地啃着地上的青草,文正望着山下那几排简陋的窑洞,那是父亲和爷爷在河畔的土崖上凿出来的。他无数次曾在这里暗暗发誓,等自己长大了,一定要盖上几间宽敞的瓦房,让全家人都住在里面,不再受尽穷困和白眼……但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社会最下层的子弟,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出人头地,考大学恐怕是唯一的途径了。
此时他仿佛已经看到,那几孔窑洞瞬间变成了窗明几净的大瓦房,房子里奶奶戴上一个新的老花镜在炕上做针线活儿,而不是那个缺了一条腿,用线箍在耳朵上,已经戴了很多年而且度数早已不在合适的眼镜;爷爷清闲的吸了一口纸烟,扔掉了抽了大半辈子,每丑一口就得用火点一下的水烟;爸爸的脸也洗的干干净净,还梳起了大背头,以前常年挂在脸上的愁容消失了,嘴角上翘,不住的微笑……
突然,山坡上传来一阵信天游:
满天的花哟满天的云
细箩箩淘沙半箩箩金
妹绣荷包一针针
针针都想那心上的人
哥呀
我前半晌绣后半晌绣
绣一对鸳鸯常相守
沙濠濠呀水难留
哥走天涯拉住妹妹的手
……
是丽惠的歌声,他非常熟悉这声音,也没有人能唱出如此动听的歌声来,柔美如画眉的低吟,清脆如黄鹂的鸣叫。
丽惠已换了一身得体的运动服,脚上白色的旅游鞋,是当时极为流行的那种,干净利索,更显得身材匀称、器宇轩昂,辫子还是一如既往那样高高翘起。
“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丽惠笑着说,露出一排洁白齐整的牙齿,如同白玉。
说着在文正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长方盒子,递给文正。
“啥东西呀?”文正愣愣地看着。
“省得你平时发呆,一个人坐着的时候吹吹口琴,陶冶陶冶情操。”丽惠笑着说。
“这么金贵的东西我不要。”
“我还有一个呢!”
“可……可我也不会吹呀!”
“简单着呢,你那么好的音乐天赋,几天就学会!”
丽惠打开盒子,是一把崭新的口琴,“我给你示范吹一首……吹什么呢……”
“我喜欢听《鲁冰花》”文正不假思索的说,
“好,就吹《鲁冰花》”
优美的旋律响起: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
妈妈的心呀鲁冰花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
妈妈的心肝在天涯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
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文正在旁边加入了对白:
我知道,半夜的星星会唱歌
想家的夜晚,它就这样和我一唱一和
我知道午后的清风会唱歌
童年的蝉声,它总是跟风一唱一和
当手中握住繁华,心情却变得荒芜
才发现世上一切都会变卦
……
伴随着凄婉柔和的旋律,两个人早已泪流满面。文正是多么想念自己的母亲,多么想拥有一个完整的家,而丽惠又何尝不是呢?
丽惠的亲生父亲叫闫六九,腿有些残疾,四十多岁的时候还没娶上媳妇,最后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一个四川女人。当丽惠一岁的时候,这个女人终于撇下了这段畸形的婚姻和这个残落的家庭回四川去了,丽惠由奶奶抚养,可是四岁的时候,奶奶也去世了,丽惠就跟着父亲过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闫六九本来不会拉扯孩子,再加上有残疾,没有经济来源,日子过得别提有多恓惶了。
有一次,父亲背着自己去矿上捡烧炭,被路过的甑庆寿看到,他没想到闫六九的女儿竟然长得如此出众,虽蓬头垢面、面黄肌瘦,但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个美人胚子,另外从这个孩子灵动的大眼不难看出其分外的聪明。
甑庆寿就对闫六九说:“我没女儿,尽生了两个带把的,你把这孩子过继给我吧,吃好,穿好,还供她上学,要是跟上你,这孩子的前途就算完了,你好好考虑考虑!”
闫六九觉得甑庆寿的话有理,虽然自己万分舍不得,因为丽惠就是自己的第二次生命,是他活着的所有希望,但自己这个样子只能让孩子跟着受罪,甑家万贯家财,丽惠从此就掉到金窝窝了,还能上学,孩子这么聪明,以后肯定能考上大学。孩子的前途比什么都重要啊!再加上自己也不敢驳甑庆寿的面子,他了解甑庆寿的为人,他说过的话不容更改,于是就答应了把小丽惠送给甑家抚养。
当把小的丽惠送到甑家的时候,已经懵懵懂懂知道一些事情的丽惠紧紧拽着父亲的衣角不肯撒手,寸步不离。闫六九借口走了出去,小丽惠一直跟在身后,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村口,丽惠追到村口的大树下,看着父亲一瘸一拐的身影渐渐远去,整整哭了一天,甑庆寿的老婆焦金凤怎么拽她的胳膊都拽不回去。闫六九走出村外,心如刀绞,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抱着头像孩子一样放肆地大声哭了起来,作为一个父亲这是最深切地伤心。
甑家完全是另一个天地,吃穿用度小丽惠从前都没有见过,可以说是锦衣玉食,然而她并没有归属感,感觉孤零零,什么事都是怯生生的,根本容不进这个原本和自己毫无瓜葛的家。她是那么的想自己的父亲、去世的奶奶,甚至是完全没有记忆的母亲,以及那孔黑漆漆还没有通上电灯的土窑洞,包括门前那条声音嘶哑、只会摇着尾巴的老黄狗。新的环境给了她无限的物质享受,而心灵的孤独和无助却让她失去的更多,小小年纪,眼神里总是充满忧郁,她是多么希望再能回到那个贫穷的家,和自己残疾的父亲相依为命。
甑庆寿常常买回各种衣服和吃食,生活上和甑大军、小军差别不大,焦金凤对她不冷不热,不欺负也不算关心。比她大三岁的大军倒是经常欺负她,而小军又常为她出面,保护她。生活就是这样,小丽惠在煎熬中逐渐长大。六岁的时候,他感觉甑庆寿借故抱她的时候,老是乱摸她的身体,包括她的下身,这让她感觉极不舒服,既害怕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