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来临了,文正打算利用这段时间回到矿上挣点钱,这样既不为下学期的学费犯愁,又可以锻炼体魄,磨练意志。文正和长生打点行囊向长途车站奔去,丽惠和小军是不用坐客车的,他们有车来接。
当文正和长生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一班车马上要发车,只剩下三个空座位,售票员甩着比破锣还要刺耳的嗓子,到处招呼过往的行人,恨不得直接把人拉上去,吓得行人们纷纷躲闪避让,当文正和长生坐满两个座位后,一个步履蹒跚、农村打扮的中年妇女坐上了最后一个座位,手里抱着一个小布包,捧在胸口,时刻不离。文正和长生笑了笑,估计这个女人很少出门,不管什么贵重东西也不能紧张的如此明了,这不是明摆着成了小偷重点照顾的对象!车从拥挤的人流中穿行,好不容易走出县城,还有零零星星的人从沿途塞了进来,不久连过道也挤得水泄不通,售票员禁不住眉开眼笑,在他看来,如果车里的人如货物一样可以层层叠放,那便是高兴到了极致。
文正身旁站了一个中年男子,浑身补丁,还戴了一顶极破旧的蓝布军帽,文正纳闷现在的时代怎么还会有穿着如此破烂的人呢,而且皮肤光洁,还很干净,不像是体力劳动的人。人们都已昏昏欲睡,车外偶尔传来几声汽笛的鸣叫,这个衣着破烂的人突然不住的傻笑,然后自言自语道:“爷看见公羊骑母羊哩,就像爷们村的村长骑爷妈一样,呵呵。”哄,全车的人都笑了,有人喊道:“愣子,这是个愣子,呵呵。”
一个人开始逗他,“你是到哪呀?怎么半路上的车?”
“爷去哪儿用球你管?”人们又是一阵哄笑。
突然,这个傻子好像想起了什么,一副紧张害怕的神情,“两个小卧车碰架了,啊呀呀,全是红流血,吓死人了!”旁边有人说:“肯定是哪儿出车祸了,让他碰见了。”
一个人逗他,“那车撞了,你没捡点啥?”傻子一听这话,便马上把自己的衣兜捂得紧紧的,生怕别人抢去,表情十分夸张,“啊呀,他肯定捡上啥啦,拿出来让我们看看。”这个人硬是从傻子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崭新的钱夹,“呀,钱包,看看里头有钱没?”打开钱包,一迭花花绿绿的外钞展现在面前,众人一阵惊呼。“这是美元呀,到银行一张能换咱们的钱八百呢!”其中一个人认了出来。
傻子把钱包紧紧抱在胸口,一个人向傻子说:“这是外国钱,不能直接买东西,你又不会去银行,这样吧,我拿钱换你的,我的钱啥都能买,雪糕、棒棒糖都能,一张换一张。”
“不,不换,爷不换。”傻子态度很坚决。
“这个愣子还挺精。”这个人嘀咕了一句又说:“那我两张换你一张,你看咋地?这买卖合算呀!”
傻子好像心动了,没再言语,那人掏出二百换了傻子一张外币,其他人也争先恐后地换了起来,八百的,一千的都有,大伙好像都看到了发财的机会,这时文正前排的那个妇女好像有些心动了,用手直捏揣自己的布包,估计是在盘算自己的钱能换多少外币,好能够瞬间增值四倍。其中一个人看到了她的举动,对她说:“大姐,赶快换吧,一会儿别人都换完了,一百顶八百呢!”
妇女哆哆嗦嗦地打开了自己的布包,里面竟然是一迭崭新的人民币,那几个人眼里顿时射出极亮极亮的光。妇女很迫切地把这三千块钱递给傻子,生怕别人抢了先,而傻子也灵光一现数出整整十五张外币给了她。妇女正在盘算这十五张外币能换多少钱,一比八,那是一万二啊,高兴的眉开眼笑,这个时候车突然停住,刚才换外币的那几个人和傻子一起下了车,她自言自语疑惑道:“他们怎么都下车了呢?”
文正忿忿的插了一句:“这还看不出,人家是一伙的,我刚才使劲推了你好几次,你都浑然不觉。”中年妇女这才恍然大悟,大喊司机停车,自己要去追,车上的人劝道:“算了,追上去也没什么好处,就是站在你跟前,你又能把人家咋样?”妇女哭哭啼啼地说:“这是从城里亲戚家借来的三千块钱,准备给儿子娶媳妇的。”大伙有的劝解,也有人埋怨。懊恼无助的她放声嚎啕起来:“龟孙子们,用假钱骗你奶奶。”文正顺口说了声:“真钱!”那个妇女一下子止住了哭声,“是真钱吗?银行里能换吗?”问文正。
“真钱倒是真钱,但不是美元,是白俄罗斯卢布,一百能换人民币两毛钱!”文正平常爱研究外币。“出门看好自己的衣兜就不错了,还能梦想发财占便宜?连美元是什么样,值多少钱都不知道就敢换美元?”
那妇女又把矛头指向了司机和售票员,“为啥你们拉这种人?为啥当时你们不吱声呢?”售票员也不答话,长生愤愤不平地插了一句:“各有各的利益呗!”
车继续前行,离匈奴村还有二十多里的时候,车上的人已经下完了,只剩下文正和长生两个人。在一个偏僻之处,司机把车停了下来,文正纳闷,以为司机要解手,却见他和售票员两个人恶狠狠地走了过来,“刚想起来,你们两个小屄崽子还没买票呢吧!”
长生瞪眼道:“早就买过了!”
“爷咋没记得呢,一个人二十!”
“你这不是敲诈吗?”
那个司机一把拎起一个板子,文正感觉形势不利,一来这两小子身高马大,二来要是真下了手,恐怕不仅仅是打架那么简单了,文正赶紧说道:“我们真的买了,可能你记错了,我们两个穷学生,放假回家,也只剩了路费,没啥钱。”
“你俩掏不掏,不然爷废了你两个小崽子!”那个卖票的也捡起一根摇把,文正实在无奈,便软中带硬的说:“我俩是匈奴村的,你们的车天天从我们的门前过,以后有钱再给你们补上。”那两个小子听到这话,微微一怔,语气软了下来,他们天天跑匈奴村这条线,如果要是被文正他们报复,后果不堪设想,文正也正是拿这点来震他们。
“滚吧!”两个家伙调转车头,把文正和长生扔在了半路上,车即将开走的时候,文正隐隐约约听到两个小子嘀咕:“妈的,认出咱们的钱,以后传出去这买卖就不好做了!”
文正和长生只能徒步向匈奴村走去。
和初中一周回一次家相比,他们现在半年才能回一次家,文正特别思念爷爷奶奶,而对长生来说,他更惦念自己的家,哥哥出事后,父母一蹶不振,他也不知道现在家里成了什么样子,有好多的事情需要他去做,而他呆在父母身边,也能让家人减轻痛苦,得到一些宽慰。
离匈奴村越来越近,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愈加清晰,到处都是熟悉而亲切的味道,而长生家离匈奴村还有五里地,不过他也同样充满了激动。当穿过马路的堤坝,走过村口的时候,一群小孩正围着一个疯女子在嬉戏,一身沾满煤渣且破烂不堪的衣服,赤脚,脚的颜色也如同衣服一般,头发如蓬草杂乱地披散着,脸上满是草沫与污泥,可手里却拿着一条脏兮兮仅能看出颜色的红纱巾,嘴里念叨:“我要结婚……呵呵……我要结婚……永生等我结婚……呵呵……”那目光虽呆滞却充满了幸福。文正走近才认出来,原来是玉林姐,那个曾经端庄秀丽,如女神一般的玉林姐如今变成了这个样子,文正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如刺在哽。这时候更难受的是长生,他看到玉林这个样子,一下子想起了死去的哥哥,心如刀绞,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玉林看见文正,瞟了一眼没什么反应,和不认识一样,可是当她看见文正身后的长生时,身子一震,然后一下子扑了过来,抱住长生,“永生……永生……”痛哭起来。长生和他哥永生长的特别像,加上17岁的长生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的模样,和当年的永生就更加相像了。长生并没有躲,任凭玉林紧紧地抱着他嚎哭,在他看来玉林已经是和他家人一样的亲人了。玉林哭的太过悲伤,一下子瘫软在地上,昏厥了过去。文正和长生赶快把她抱了起来,学着大人的样子给她掐人中,好一阵子,玉林睁开了眼睛,这次眼睛显得格外有神,一改以往的呆滞,有气无力地说:“文正、长生。”
看样子她好像恢复了正常,认出了他俩,文正想肯定是刚才看见长生,玉林姐脑海里幻出了永生的形象,太激动,这么一刺激又恢复正常了,于是又想近一步确认地说:“玉林姐,我和长生送你回家吧!”玉林点了点头,文正和长生一下子高兴的险些跳起来,是的,玉林姐又恢复正常了,可以说这是他们的一个亲人又恢复健康了。文正和长生两人把玉林搀扶回家里,全家人得知玉林的病好了,都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常万金和他老婆吧嗒吧嗒直掉眼泪,二龙在一旁笑的合不拢嘴,但眼里同样噙满泪水。
玉林只是说:“妈,我很累,想睡一会儿,”然后又看着长生说:“长生,你吃了饭再回去吧!”
“对对对,就是,我赶快准备饭。”玉林妈开始张罗饭食。玉林这时已经清醒过来,她明白站在眼前的这个人不是永生,而是他的弟弟长生,但是她看着,仍然感到是那样的亲切,希望他在自己的面前能多呆一些时间。文正、长生、二龙坐在一起,这三个好朋友很久没见面了,聚到一起十分高兴,二龙又长高了一大截,皮肤晒的黝黑,文正拍了拍他的肩膀问:“怎么样?二龙。”
“不像你们念大书,当学生,我捅驴屁股哩!不过轻松自在,还能挣点钱,估计不远的将来理想就实现了。”文正又想起了他和二龙的对话,看着好友有了自己的生活方向,文正既感到高兴又有些惋惜。
文正回到家里,奶奶已经给他熬好了最爱喝的红豆粥,爷爷也买回了一块凉糕,爸爸出去割肉了,还没回来,家里人已经盘算好他今天回来,像过节一样准备着。文正迫不及待地把玉林病好了这件事告诉奶奶,奶奶高兴的也掉下了眼泪:“我就是说,这么好的娃娃要是就这么毁了,那老天爷真是瞎了眼。”文正又从包里取出给家人带的礼物,这可是真正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奶奶的老花镜,爷爷的旱烟斗,还给爸爸从城里买回了一罐臭豆腐。奶奶当时就把眼镜戴上了,说看东西清清楚楚的了,非常高兴,可又怪怨,文正瞎花钱。不一会儿,父亲回来了,除了割回一块肉外,还买了二斤排骨,文正看见父亲走路和正常人一样了,说明腰已经完全好了,心里分外高兴。
吃饭的时候,文正提出想利用假期下几天煤窑,好挣点钱,但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说他正在长身体不能受重苦,还说戴眼镜井下干活看不见,总之就是井下的活儿太危险,但文正觉得自己长大了,想为家里分担一些,而且也要锻炼自己吃苦耐劳的品质,态度坚决的不可动摇。后来父亲就折中的说:“那就去煤场装汽车吧,这个不危险,但是苦特别重,你试试就行了,别硬撑啊!”
“我不怕苦,那我明天就去!”文正反而有点高兴的说。
第二天一大早,文正找了一身父亲下井穿的衣服,直接向矿区走去,这里的煤场很大,四周都是高山,靠近井口的下方是一个巨大的煤堆,不时有绞车把一列列装满煤的小车皮从井下拉了上来。有几个浑身是煤,分不清模样的人,把一辆辆车皮熟练的向下一扣就倒在了煤堆上。由于天气太热,煤已经自燃,滚滚白烟直冲云霄,刺鼻的硫磺味弥漫在空气中,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有些地方竟然蹿起一尺高的火苗,一罐罐洒水车正在不分昼夜的浇水,形成的水汽和白烟像一个巨大的罩子笼罩在煤场的上空,倒也蔚为壮观。
煤堆旁等待装煤的卡车已经排成了长龙,这些装块煤的车是需要人工装卸的,所以效率很低,一些同样黑头黑脸分不清面目的人在这里忙碌的装卸,但是车多人少,好多车只能眼睁睁的停在那里排队等候。文正上前问一个司机需要装卸工吗?对方打量打量了他,有些不情愿,可是实在缺人手,就同意了,告诉他:“我的车晚上必须得走,你一白天必须得装满!”
文正看看这辆大卡车的车轮比自己都高,估计核定载重都在四五十吨,他不敢丝毫松懈,投入到自己有生以来第一份工作中。他从未干过这么重的活,虽然个子已经长高了不少,但是身体还是比较单薄,也没有经历过重苦力劳动的历练。他用手把上百斤的煤块抱起,先是半蹲状,然后攒口力气,再用胸口和车身夹住,最后再双手挪过头顶,把煤块顶进车斗里。煤面子灌进了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嘴鼻,顺着衣领直流而下,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倾泻而下,脸上留下了一道道冲刷变白的痕迹,像山洪过后的河道。
不一会儿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但仍然用麻木的身体重复着这些动作,不敢有片刻的停歇,手早已被煤块的棱角磨破,开头钻心的疼,现在仿佛已经没了感觉。司机在一旁不住的骂:“妈的,像这速度啥时候能装满?就这副德性还出来干活?今天算是没了运气!”身旁聚拢了一圈的司机,像看马戏团里正在表演的猴子骑山羊一样,兴致勃勃的欣赏,嘻嘻哈哈的指手画脚。文正像一部机器一样麻木而又不知疲倦的重复着装煤的动作,用无比坚定的意志把那些异样的目光轻轻抖落。汗水抑或是泪水,夹杂着煤渣遮挡了视线,衣衫紧紧裹着身体,像用煤做了个石膏般的外壳,车轮滚滚,机器轰鸣,文正忘我的投入到那寂静的工作中,他正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劈开人生的荆棘,耕耘年轻的憧憬。
当斜阳的余辉洒尽,满天的星斗竞相眨眼的时候,文正装满了整整一大车的煤,虽然有些晚了,但司机却并没有说什么,因为他被这个看似羸弱的年轻人的意志深深折服了,文正从早到晚装车的过程中没吃过一口饭,没喝过一口水,没歇过一分钟,他硬是用一口气装满了一辆车。文正使劲咳了咳鼻腔和嗓子,吐出几口稠乎乎的煤渣,但还是说不出话来。满满一车煤估计有六十多吨,但荷载是四十五顿,司机点给了文正四十五块钱,文正接过钱后,感觉这钱异常的沉重,几乎超过了百斤重的煤块,一只手仿佛拿不动它。
轻盈而洁白的月光下,文正踩着僵似钢铁,却又软如棉花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在回家的路上。他知道装卸的活自己是干不了了,不是自己受不了这种苦,而是这些司机不会再雇用他了,他们要效率,时间对他们来说就是金钱,可能有些人欣赏他的意志,同情他的境遇,但在现实的物质利益中却没有一丝值得权衡的犹豫。
当他洗掉几盆墨汁般的黑水后,倒头睡在炕上,一下子觉得浑身疼痛,手脚都抬不起来,甚至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他的灵魂很活跃,而他的肉体仿佛已经死去,失去了指挥。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文正才醒来,活动活动好像散了架似的身体,吃了奶奶热好的一大碗面疙瘩才觉得有了些精力。“年轻人干活得悠着点,这受苦的身子要慢慢才能练出来。”奶奶心疼的唠叨。
突然外面大街上一阵喧闹,文正一手抽鞋,一手披上衬衫,挤到人群中,原来是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被反绑着双手游街,满头满脸是血,身上也被打的遍体鳞伤,身后的焦大头、甑大军一干人等还不住的边走边拳脚相加,男人们喜笑颜开,和小孩子一样加入尾随的人群中,女人则臊的用手捂住了脸,但偷偷隔着指缝窥探。文正一眼看见也夹在人群中当看客的二龙,便打问怎么回事,二龙简单的讲述了一下:“矿上丢了几米电缆,就在所有外来务工人员的出租房内搜查,结果在这个人家中的灶坑里搜出了已经剥了皮,但还没有化成铝块的电缆。这不就脱光了游街示众,都打惨了!”
文正皱着眉头说:“国有国法,也不能这么侮辱一个人呀!”
“嗯,先送到村委会,据说有些人还没过够手瘾,打上半夜,明天再往公安局送。”
听完这些,文正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本来不愿意做这麻木的看客,但还是不由自主的随人流到了村委会。村里的一些平时看上去或耀武扬威或蔫儿不拉几的年轻人,好像找到了占便宜的机会,争前恐后的轮番上去殴打,一会儿这个人便没有了动静,头顶的鲜血已遮满面孔,这时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人,仿佛是众恶煞里冒出的一个菩萨,自言自语道:“盐能消炎止血,我给取点盐洒到他伤口上吧!”当他把一捧盐洒到那人头顶的时候,只听到一声声嘶力竭的惨叫,那个人身体剧烈的抽搐。也许是人们让这一情景给吓住了,也许真怕再打下去出了人命,便各自散去,只留下一把冰冷的铁锁将那个五花大绑、面目全非的人禁锢在里面。
文正的内心像被系了十几个疙瘩一样,感觉窒息和压抑,郁郁的返回家中,连晚饭都吃不下去。当周围的灯火全部熄灭,人们已进入梦乡的时候,文正伴着窗外青蛙和知了的聒噪声,偷偷起床向村委会摸去。只有那间房灯还亮着,其它并没有人,文正心急如焚,正想如何才能去掉那大锁,却看见有一扇窗户好像并没有关,虚掩着。确实如此,锁门的人由于拳脚相加于别人的过分得意而导致了这疏忽大意。文正透过窗户,看见那个被捆绑的人斜倚在墙角,没有一丝动静,或许他已绝望,一个身在异乡的孤客,又能指望谁来拯救他?
当窗户被推开,文正一跃而下的时候,那个人睁开了惨白的眼睛,浑身一阵颤抖,神情十分紧张,因为在他看来,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身边出现的每一个人都是充满恶意的,等待自己的肯定是毒打或其他的凌辱。令他出乎意料的是从窗户翻进的这个白净少年,目光却很和善,并没有言语就解开了他是绳索,他正在迟疑纳闷中,文正低声说道:“赶快逃吧!”他这才醒悟过来,感动的不知如何是好,跪在地上,涕泪俱下。文正用手扶起他时才觉得唐突,就算他能忍住伤痛,可是赤身裸体怎能出门?便说:“你的住处在哪儿?我给你取回衣服来。”
“我就住在村东矿部盖的简易房里,第二排东边的第一间就是,我媳妇在家,您把她也叫来,我们一起再走。”那人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的全盘托出,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这个以前素未谋面的少年身上。文正随即起身去了矿部的简易房,黑灯瞎火,偶尔有几声狗叫,文正就会感觉异常的紧张,却有几分刺激的快感,就像战争年代抹黑炸鬼子炮楼一样谨慎、兴奋。
当文正敲开门时,一个十分年轻的女人出现在面前,面色惨白、呆滞而畏缩的神情表明她在面对这场劫难时是如何的惊恐和无助。当文正说明来意,她才略微放松自己的恐慌,虽半信半疑,但也没有其他的办法。文正让她收拾东西再走,才发觉什么叫家徒四壁,根本没什么可收拾的,一口破锅,两只空碗,别无其他。当他们转身出门的时候,文正才发现这个女子怀有身孕,有六七个月的样子。
两人摸黑向村委会走去,文正压低声音问:“你们是哪里人?怎么就起了偷盗的念头了呢?”
女子呜呜咽咽地说:“我丈夫是好人,这也是逼不得已。我们是南方人,来这里打工,来了一个多月了也不发工资,身上的钱也花光了,我们已经快三天天没揭开锅了,大人还能坚持,可是我怀有身孕,实在饿的没办法,他才偷着割了点电缆,准备当铝卖了买点白面,后来就是这个样子了。”
文正叹息道:“你们南方那么好的地方,来这里下这个黑窟窿干什么!”
女子哭着说:“我们俩是谈对象,我家嫌他们家穷,死活不同意,我们是私奔的。”此刻这女子好像对文正已经信任了,没有一丝的隐瞒。文正越发觉得自己今天举动的正确,一种宽慰与自豪竟然把身体的血液冲上头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豪壮的眩晕。
很快就又来到村委会,和先前一样,仿佛这个世界都处于沉睡之中,没有一个人为了几声狗吠而费神起夜,更不会有一个人认为会有人在夜半三更放了这个十恶不赦、孤助无援的外乡盗贼。那个人穿好衣服,文正把他们夫妻俩送到小路上,嘱咐快逃,夫妻二人跪下,请文正留下姓名,日后报答,文正摇头,附身将两人扶起,示意快走,两人激动的热泪盈眶,转身离去。刚走几步,文正突然低声喊道:“等一等!”二人瞬间定在那里,以为文正变卦,紧张的几乎真魂出窍,文正跑过去,把刚刚挣到的四十五块钱塞到那人的手里,因为二人身无分文,怎么能回到远在千里的家乡呢?也许这点钱不够,但自己也确实没有了,这些也足以让他们逃出虎口了。夫妻二人再次落泪,再次欲跪,文正示意快走,不要耽搁。看着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黑色的夜幕里,此时文正的内心却是异常的敞亮。
第二天,事情和文正预料的差不多,所有人都认为是那个盗贼自己逃跑了,原因是锁门的人没有关好窗户,至于他是怎么解开那严实的捆绑,没有人顾及到这点。看门人被甑庆寿狠狠臭骂了一顿,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然而文正却要谋划新的挣钱的途径,装卸工肯定是干不成了,没人会要他,他甚至又打起了下煤窑的主意,可仍然遭到家里人的坚决反对,但文正又不愿意整个假期每天耗在家里,不肯妥协,这样便进入了僵持。几天后,奶奶给文正出了个主意,告诉文正自家地窖里还有上千斤的土豆,都长了芽子,秋天收获的季节马上到了,这些土豆自家根本吃不完,让文正把这些土豆卖了可以赚些下学期上学的费用。
文正从地窖里取出一袋子土豆,仔细把上面的芽子都去掉,生怕因为细节而把自己第一次的生意葬送,带上家里保存了几辈子的杆秤,扛着土豆走向了村口一个小商贩经常聚集的地方,自己找了个空地方蹲下,敞开袋子,露出土豆。人聚集的越来越多,小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可文正就像泥塑一样杵在那里,几次自己都想张开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感觉所有人都盯着他,脸皮滚烫,额头浸满了汗,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虽然他不认为小商贩是低人一等的行业,可当他真正去从事的时候,却发觉这甚至比所有的行业都困难。
来这里购物的人大多数都认识文正,而他卖的东西又是当地人自产自销的东西,集市上很少见。此时文正觉得自己就像武大郎担着一担炊饼行走在其中,满街的人都对他挤眉弄眼的笑,有几个村里年龄不大的二流子看见了文正:“哎呦,这不是文曲星吗?怎么卖土豆了?”另一个一旁帮腔:“我看这文曲星和土豆一样又穷又土!”听到这话,文正刚才通红的脸又变得煞白,真想扑上去揍这两个趾高气扬的家伙,却并没有发作,一股强烈的反抗,让他决心喊出来,“卖土豆……卖土豆来!”没想到这次竟然喊出声来,而且又脆又亮,把周围的摊贩都惊了一跳。“卖土豆来……卖土豆来……”文正竟然越喊越顺畅,越喊越自如,没想到,被两个小子一激,让他顿时从一个羞涩少年变成一个成熟小贩。几位大妈模样的人闻声走过,看见文正的土豆个头大,而且一块钱四斤,还便宜,便买了几块钱的,文正也给的称很高,基本是连卖带送,不久人们争前恐后的来买,一大袋子土豆很快就卖完了。
文正准备趁势再回家取一袋子来,正欲起身收拾离开,突然一阵犀利的警报声打破了村庄上空的宁静,一辆辆矿山救护车从马路上呼啸而过,所有人都驻足,凝神屏气张看,大伙儿瞬间被一种不祥所笼罩,一个个变得紧张起来。作为矿区生活的人们,没有比这种声音更牵动人心、让人惊骇的了!一定是周围的地方发生了矿难,看这阵势,而且规模极大。很快消息传来,位于村子前方的国营大矿发生了瓦斯爆炸,这座煤炭部下属的大矿就建在匈奴村的上方,其实占的就是匈奴村的土地,矿区有数万人生活在这里,这也把周围就像匈奴村这样的村庄带动的相对繁华,人们都过着半农半工的生活,而且使他们产生了一种荒唐的优越感,对外来务工人员和外来户给予极大的歧视。
正在此时,村委会的大喇叭也响了起来,里面传来了村支书甑庆寿铿锵有力、措辞激烈的声音:“全体村民,全体村民,大矿长期以来侵占我们的煤田,损害我们村的利益,今天正是我们讨回权益的好时机,有铁锹的拿铁锹,有洋镐的拿洋镐,全部到村口的公路上集合,拦截过往的所有车辆!”没多久,上千口村民便聚集到了村口,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个个像即将赴死的勇士,雄赳赳气昂昂,无比豪壮,仿佛有泰山压来亦不倒的绝决姿态,再看手中的武器,五花八门,应有尽有,铁锹、洋镐、锄头、镰刀、钉耙、扁担、长矛、气枪,中华五千年的武装斗争史尽显其中。
矿山救护车、警车、医疗急救车以及其它各式车辆都被拦住,排成了一条长龙,任凭警灯闪烁、警笛长鸣,尽管是荷枪实弹的警察在如此众多的村民前也无能为力。一位好像是私家车模样的人哭诉着哀求:“让我过去吧,我爸爸在井下。”但是甑庆寿丝毫没有表现出同情的模样,别人亦不敢放行,这位心情急迫的年轻人欲闯过去,被甑大军等几个村民从车里揪了出来,一顿拳打脚踢后,这个人便鲜血淋漓、面目全非了,其他人再也没有敢闯行的了。一个好像是领导模样的警察上前带着哭腔和村民说:“乡亲们,现在困在井下的上千条生命是和大家一样的平头百姓,他们也有父母、妻儿,同样有血有肉,你们和矿上有什么纠葛以后再提,现在救人要紧啊,人命关天,十万火急啊!”
甑支书仍然是一副不屑一顾的傲慢神态,在他看来,别人的生命和自己毫无瓜葛,与自己的利益比较起来真是轻如鸿毛,所有人只能眼睁睁端详他的姿态。十几分钟之后一辆小车从大矿的方向飞驰而来,车还没有停稳,里面的人就蹿了出来,正是大矿的矿长,苦笑着跑到甑庆寿的面前:“甑书记,出了这么大的事,得赶紧救人啊!有什么条件你就快说吧!”
甑庆寿冷冷的笑了几声,肥大的肚腩也随着波动了几下,斜视着半闭半睁的眼说道:“也没什么,还是以前咱们谈过的事,我们全村的用电必须你们都解决了,还有就是我们村里的小煤矿和你们大矿如果同采一块煤田,你们必须避让。”其实他是想开采大矿已经探明了的煤田。
矿长似笑又似哭的说:“电费的事我答应了,可是采煤规划是国家发改委预先订好的,一下子没法改变,再说了,你们小煤窑私挖乱采,是对煤矿资源的巨大浪费和破坏……”还没等他说完,甑庆寿就大手一挥,命令村民砸车,各种农工兵器瞬间指向救护车辆。矿长赶忙大叫了一声:“我答应,我全都答应……再耽搁一分钟,我井下的工人就死绝了!”之后一屁股坐着地上,好几个警察费了半天劲才把他抬到车里。
望着这些车辆从面前呼啸而过,甑庆寿带着全体村民,奏凯般高昂着头向村里返回,几个年长的竟然抑制不住这种胜利的喜悦,唱起了梆子戏,感谢英明伟大的甑大支书,让他们以后可以免费用电了,有的人已经盘算家里多买上几个电炉子,甚至在厕所和猪圈也接上一个长明灯,其实最高兴的莫过于甑庆寿本人了,村民得到的利益简直是微乎其微,而他自己则得到了一块价值数亿的煤田的开采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