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那这祭密枝,都是些什么人在操控主事呢?没有人主事,不可能吧?听你这么一说,他们的这祭密枝,是很严密的。”冯祖绳说完,瞟了一眼严开文。
“这……我也不太清楚。如果要说主事,他们族长,村长,毕摩都应该算得上。”李敦彝也拿不准,含糊回道。
“严兄,你怎么看?”
“堂尊,我在昆明时,对土著夷人这些民俗东西只知道一点皮毛,没有深入了解过。李先生今晚说的这祭密枝,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按理说,应该是有主事人物。”严开文回道。
“还有一个关于阿占的故事。您们想听一听吗?”李敦彝兴致很高,看来不说完他了解到的东西,他是不会走的。
冯祖绳和严开文也没有什么倦意。李敦彝兴致勃勃地讲了起来:
阿占帕和沙阿妹是夫妻俩,他们以前居住的地方现在叫‘乍龙村’,在当年还有一个名字叫‘阿占城寨’。阿占帕他们这一家族世代都是圭山秦土司家的家臣战将,并且对秦家忠心耿耿,誓死效忠。阿占家驻扎在圭山脚下西南方向离圭山二十多里的崇山峻岭深处,替秦家管理着圭山以南大部分的地区。
前明中后期,朝廷率先在路南强行实施改土归流。在朝廷残酷打压下,秦家势微,落到低谷。而在阿占家驻地这一带却发现了很多矿产。阿占家独家经营矿场,经过几辈人努力,积累了大量的财物和人力。大明后期,在圭山一带阿占家首屈一指,据说他家的金银都由马队来运送。
阿占家有钱以后就雇人依山建了围墙,城堡和一些隐秘的哨站。经过几十年扩建经营,城寨规模除了圭山秦家,别无第二。因这个地方地势险峻,林茂荫蔽,山峦众多,易守难攻,大家都叫这城寨为‘阿占城寨’。
阿占帕夫妇育有两个儿子,都高大威猛,孔武有力,却因外形长相丑陋,生性暴戾,长到二十多岁一直没有成家。阿占夫妇看中了秦祖根的小女秦莲,安排人轮番到圭山向秦祖根提亲。秦祖根权衡再三,最后忍痛答应了阿占家。把自己还只有十六岁的女儿秦莲,许配给阿占的大儿子。
秦莲打小冰雪聪明,一直跟着父亲和家里汉人师爷学习汉族文化。十多岁时,又跟着赵印选夫人学习琴棋书画,长大后出落得是亭亭玉立,娇柔貌美又满腹诗书。
秦莲成亲那天,整个圭山地区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两家的随嫁品和彩礼都超过了三百多匹马,迎送亲队伍上千人,一路浩浩荡荡,号角声都传到几十里外。
可是成亲第二天早上,城寨里却传出了噩耗,秦莲自杀了,死在自己的婚床上。在她怀里,揣着她用自己鲜血写好的遗书。两家人对秦莲的死都默不作声。谁也不知道秦莲是因何而死。阿占家最后把秦莲厚葬在了阿占城寨外一个小山坡上,面朝圭山。
据说葬秦莲那天,秦家人没有一个人来参加出殡。那天天空阴云密布,灰溟溟一片,地下狂风大作,草枯叶黄。当众人把秦莲的棺材放进墓穴的时候,天空忽然电闪雷鸣下起瓢泼大雨。
现在秦莲坟墓还在,每年秦莲忌日都还会有人去祭奠她。在她孤零零的坟墓前,都能见得到精心编制的花环。
有人说秦莲是因情而死。其实他早就和赵印选公子赵子明两情相悦,私定终身,只是拗不过父亲,才走上了绝路。也有人说,其实秦莲出嫁那天,是被他父亲秦祖根命人绑在轿子里的。在轿子里,在迎亲队伍到阿占家的路上,秦莲就已经被绑死了,反正众说不一。
说到这里,李先生停了下来,端起了茶杯。
“那后来呢?”严开文一脸迫不及待。
冯祖绳也是听得滋滋有味。李先生喝了口茶放下茶杯,又继续说了下去:
十多天后,秦祖根在圭山举事了。阿占家有愧秦家,倾尽所有,全力支持秦祖根。阿占的大儿子亲率一千精兵作为前锋参与举事。阿占夫妇和小儿子,奉秦祖根命令驻守城寨,以解义军后忧。一个多月以后,参与举事的大小头目,精兵强将以及阿占的大儿子,全部战死在外。
后来,赵子明在家将仆从保护下逃出圭山,来到秦莲坟墓前,赵子明哭得是死去活来,一直哭到了深更半夜。阿占夫妇出城寨苦苦相劝他都无动于衷,并且拒绝进入阿占城寨,拒绝吃阿占家送来的食物。最后,带着自己的人消失在莽莽丛林之中。
年底朝廷重金收买了几个撒尼人,他们以经商为名带着朝廷的几个探子混进了阿占城寨。探子们描画了城寨周围的地形和哨所准确的位置传递出来,朝廷官兵通过地形图,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了哨站里的守卫,把城寨团团围住。
深夜时趁人不备,探子们打开城寨大门,引导官兵进入城寨,阿占城寨终被攻破。混战中除少数几十人突围上山外,没逃出城寨里的老老少少一千多人,虽然个个拿起武器奋勇抵抗,却人单势孤最后全部被杀,阿占一家也悉数战死。朝廷官兵杀人掠尽,一把火烧了城寨。现在的乍龙村就是当年阿占城寨旧址,当年城寨的基石,还静静地躺在乍龙村子外面。
官兵撤走后,阿占城寨侥幸活下来的人强忍悲痛,他们把死难者的尸骨进行收殓,阿占父子尸首用草席捆裹葬在了离秦莲坟墓不远的同一个山坡上,守望着这片红土地。
沙阿妹尸首没有找到,传说她持刀战到最后,亲眼看到阿占父子死在自己面前,绝望之下投火自尽了。也有人传说她看到朝廷官兵人马众多,为了缓解城寨压力,把清兵引出城外,自己就穿着赵印选将军赐给阿占的盔甲战袍,骑着一匹快马冲出城寨,最后身中箭矢,摔下了山谷。
城寨里侥幸活下来的人没有离开这个地方,还是继续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下来。他们把阿占城寨改了名字,就是现在的‘乍龙’。
乍龙,撒尼语:鹰飞之城。意思是说,当年阿占城寨里战死的勇士,现在都变成了天空上展翅高飞的雄鹰。他们在蓝天上,在白云里,在注视着,在保佑着阿占城寨里活着的子子孙孙。阿占夫妇,自然就成了他们乍龙村一带的密枝神了。
房屋里除了李先生的说话声,一片静寂。窗外漆黑一片,偶尔传来几声蝉蛙轰鸣声,声音呱噪、刺耳,仿佛要把这静寂的黑夜撕开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严开文伸了伸麻木的脚,冯祖绳抿了一口茶,湿润一下自己干涩的双唇。
秦莲悲惨的命运,阿占一家忠勇奋战的画面,那熊熊大火,那凄厉的喊杀声,深深地镌刻在严开文脑海里,让严开文心潮澎拜,热血沸腾。
几个看似普通的名字,居然藏有这么一段悲壮曲折的故事。圭山那些现在一个个破衣烂衫,面黄肌瘦,嘴里说着叽里咕噜让人听不懂话语的人,他们到底还埋藏有多少秘密?他们这些传说和故事,什么时候才能重见天日?还世人一个真相?
按李先生今晚的推论和眼前所见的证据,撒尼人肯定是在用他们最原始的传统宗教‘祭密枝’,来祭奠跟随秦祖根举事,下山反清复明的将官兵勇们。他们嘴里的密枝神,就是他们的祖先,就是那些冲锋陷阵,悲壮身死的将官头领。
是什么样的精神在支撑着他们呢?是什么样的信仰,让他们祖辈不屈不挠地,杀不死,打不垮,一直倔强坚挺地活着,生存了下来?谁都想站在高山之巅,藐视天下,那如果跌进谷底,有几个人能挺直腰杆,逆势而生?
撒尼人现在的祭密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组织?在他们的密枝林里,到底举行的是什么样的仪式?能让他们那些天生的战斗民族在那漫长岁月里忍受住贫穷,吞下苦难,受尽人间所有屈辱坚强地活着?这一时刻,在严开文脑海中仿佛看到在远处圭山山顶上空,一群矫健的雄鹰挥舞着强健的翅膀,在蓝天上高飞翱翔,激流勇进。
冯祖绳端着茶杯,静静地思索着。撒尼人的故事已经听了很多,这样的故事估计还有不少。现在摆在自己面前的问题,是那些撒尼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当年有个秦祖根可以一呼百应,现在呢?这一呼百应的人会是谁呢?是一个人?一群人?还是一个家族?
“现在的乍龙村只有十几户人家几十来口人。他们住茅草屋,穿麻衣,终身打赤脚,只能在一些石头缝隙的山坡地里种玉蜀黍,高粱和苦荞。就是这些东西,每年都还只能饥一顿饱一顿,一直发展不起来。主要是那地方太偏僻了。历代知州大老爷们,没有几个知道路南还有乍龙这么一个村子。我也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如果这次没带着盐巴去海邑送给他们那些经师毕摩们,他们也不会轻易地把这些故事讲给我听的。”李先生幽幽地说道。
“他们还说了一件事,说在乍龙村西南方向二里地的一个山洼里,有人在一个石峰摩崖上用墨写了一些汉字。我问他们知不知道写的是些什么内容。可惜他们都不懂汉字,我问也是白问。等有机会,我一定去乍龙村走一趟,找到那个摩崖,看看到底写的是些什么东西?那地方太偏僻太贫穷了,什么人会去呢?去干什么?又写了些什么?”李先生边说边问自己。
“会不会是赵子明写的呢?您不是说赵子明去过那里?也或者是赵子明后人写的?”严开文问道。
李先生没有回答,三人都心潮难平,各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