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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毅(默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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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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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复》连载

第四十二章 重整旗鼓

1

当老舅的车进入酒店院内的时候,秦天一时惊呆了:一色水三辆崭新的黑色奔驰G500越野车鱼贯而入,从车上分别下来老舅、柳一鸣和程晟。他以为老舅一个人来,没想到阵势搞得这么大。老舅的车是由不认识的司机开的,柳一鸣和程晟则是自己开的。秦天瞥了一眼旁边那辆破皮卡,心头掠过一股难言的酸涩。

秦天跟众人寒暄,首先向老舅问好,接着便揶揄老舅,“什么时候鸟枪换炮了?哦,说错了,是火箭,还配了司机。”秦天只有在老舅这里才能彻底放松,不用装腔作势,也不用把自己“包裹”起来。

老舅爽朗地一笑,反唇相讥,“臭小子,打比方都不会,老舅敢坐火箭吗?”又故意逗秦天,“怎么样,眼馋了吧?”

还没等秦天回答,柳一鸣拍了拍秦天的肩头接过话头,“您老人家多虑了。这么大的‘金疙瘩’手心里攥着,想开什么样的车不是小菜一碟?是不是天哥?”

秦天窘得一时泛不上话来。还是程晟看出了秦天的窘态,赶紧岔开话题,“天哥别听柳总拍马屁了,赶紧带我们去饭店吧,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脊梁了。”

秦天趁机摆脱柳一鸣肉麻的恭维,简洁地说了句,“二楼,请。”

虽然下山的时候就有了心理准备,可秦天万万没料到,他的人生竟会出现如此戏剧性的反转。还没等他完全摆脱山里的一夜惊魂造成的巨大心理阴影,又被眼前这个更加意外的消息搞蒙了。几天之内体验了如此剧烈的过山车般的经历,令秦天一时哭笑不得。索秀云的那句“柳暗花明又一村”,竟以如此不可思议的戏剧性逆转应验了。这让他几天前上山的举动,看起来像个十足的傻瓜。秦天又一次感受到命运的诡异与无常。如果他晚一天上山,就不会错过老舅的电话,那样还用得着经历那番九死一生的生命体验吗?当然,如果他死在祁连山深处,这样的逆转也就成了毫无意义的无稽之谈……他不敢确定,这是不是上苍在他的命运历程中开的一个蹩脚的玩笑?他走到窗前,眼望祁连山的皑皑白雪,心潮随着视野里的山峦起伏。几天前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场景,又一次电影回放般在他的眼前浮现。

“咋?是不是怀疑跟你开玩笑?还是被这一个亿投资吓着了?”老舅大概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异样,就以调侃的口吻对他说。

“都怪您搞突然袭击,事先没跟我露一点儿口风。”缓过神来的秦天假装埋怨老舅,借以掩饰自己的失态。老舅是除父母之外跟他最亲近的人,也是最疼爱他的人。老舅的性情散淡,“猴性”,经常会跟他开一些类似的玩笑。不过,老舅不知道他曾经历过的那一段惊心动魄的生命体验,怎么可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呢。

老舅也跟着来到窗户前,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揣测秦天此刻的心情。“想什么呢?是不是有些不忍心?我理解你的心情,毕竟付出了许多心血呀,即使得到再多钱,这份感情也是难以割舍的。”

“还是老舅理解我呀。”秦天转头看了看老舅,掩饰似的笑了。

老舅告诉他公司拟投资计划的详细内容。公司将探矿权拟定为一个亿的价值,现在出资七千五百万,收购百分之七十五的股份,给他保留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五。其余的两千五百万,作为后期探矿的预留资金。也就是说,后期探矿秦天就不用再出资了。如果他同意呢,很快就可以签订股权转让协议,然后去相关部门办理各种变更手续。

老舅是用不容否定的口吻说的。“你心里应该清楚,董事长为什么这样安排。”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秦天连忙回避了老舅的眼神。老舅这句话不但让他听着别扭,更让他心生厌恶。他当然不是傻子,能听不出老舅话里的潜台词?这么大的投资,除了吴毓秀,谁能拍板决定?尽管昨天老舅已经告诉过他,吴毓秀从董事长的位置急流勇退了。老舅如此说,不就是让他对吴毓秀的慷慨“赠与”感恩戴德吗?他们凭什么认定他一定会答应转让?因为有钱就可以如此傲慢吗?就可以居高临下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吗?

良久,秦天才缓缓吐出几个字,“容我考虑考虑。”

老舅很惊讶。按老舅的想法,秦天听到这样的好消息,本应该毫不犹豫地答应才是,并且立刻表现出喜出望外的神情,这是多少人想破脑袋也不敢想的天文数字呀,可秦天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淡定。

秦天的淡定反而闹得老舅不淡定了,他有些恼羞成怒地对秦天说,“这还用考虑?你小子是不是还嫌少?不要‘人心不足蛇吞象’啊。”老舅用警告的口吻对他吼道,声音明显提高了数分贝。

秦天沉思了一下,才说:“老舅,说实话,钱是好东西,谁还嫌它扎手呢。可是有句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知道这矿远不值这么多钱。”当然不是秦天故意拿捏,他是担心伤了老舅的面子,但一时又没想好该如何解释,只能这样搪塞。

“这……你……”老舅一时语塞,“你这臭小子不要不识抬举,你知道董事长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呀,这你不知道吗?”

“当然,我知道。”

“既然知道,还不趁热打铁,考虑什么?”

秦天叹了口气,又不说话了,老舅这番话越发加重了他的反感。他之所以没有立刻同意这个方案,正是因为老舅提出了一个让他无法接受的条件。老舅告诉他,方案需要他回鄂尔多斯参加隆重的签字仪式,与吴毓秀、谢雪儿三人一起签字才能生效。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当他在众目睽睽下签字的时候,签署的不单单是一份转让协议,而是接受一份施舍;而仪式也不仅仅是一个签字仪式,更主要的是一个“认亲”仪式。不管他承认与否,只要他参加了这个仪式,就不会有人怀疑,他已经心甘情愿接受了与吴毓秀父子关系这个事实了。

那一刻,记忆中的一幕幕场景又在他脑海沉渣泛起:大怀揣炸药与吴哉、吴燮梓同归于尽;妈和吴毓秀或隐秘或半公开地鼓捣杂种;祖庙里呼雷闪电中两腿间“汩汩”流出的尿液……秦天心里已经结了痂的所有伤口又一次被撕裂了。那样的签字仪式,无疑是对父亲在天之灵的无情羞辱,是对他一生所有追求所有付出的无情否定,是对他这么多年种种不堪境遇的无情嘲弄!他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一个连生命都不当一回事的人,金钱对他还有多大吸引力呢?别说是一个亿,就是十个亿,一百个亿,于他又有多大意义呢?

他死而复生后彻底想明白了,前半辈子一直屈辱地活在那个应该称之为父亲却不能称呼为父亲的人的阴影里。往后的日子,他要摆脱这种尴尬的境地,与过去说再见。退一万步讲,再找不到合作伙伴,他就将矿低价转让,将转让所得全部捐给文殊寺,去寺里剃度出家。

老舅见他半天一言不发,有些气急败坏:“你要是还没打定主意,就慢慢‘打’吧,我明天就回去,如实告诉毓秀,这臭小子不识抬举。”说完气哼哼地摔门而去。秦天从没见老舅发这么大的火。他知道这次可能真的把老舅伤着了,但又无法多作解释。即使再解释,老舅作为局外人,能理解吗?

老舅当然不会意气用事,这么大的事毕竟不是儿戏,说拉倒就拉倒。他只不过想通过这种方式测试一下秦天如今的办事能力,免得日后遭柳一鸣算计;同时试探一下秦天对吴毓秀的态度。他知道这个大他三岁的外甥的想法,不外乎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秦天认亲的。只要秦天答应回来参加签字仪式,即使不能当面叫他一声大,也表明心里已经认了他这个大了,这样也算了却了他一块心病。

第二天,在柳一鸣的建议下,他们一行游览了文殊寺。在拜谒“顿珠拉姆神殿”的时候,听秦天讲述了关于祁连山的传说故事。只是这时的老舅再没有提起打道回府的事。按照原计划,本来他们还打算上山的。即使转让协议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还是想上去拍些照片、录像,好在吴毓秀面前复命。但厚厚的积雪还没有消融,上山的计划被迫取消。也就是在游览的过程中,通过柳一鸣的“说合”,老舅“被迫”答应了秦天的条件,不举行签字仪式,秦天也不用回鄂尔多斯,就在这里由老舅全权代表总公司完成转让协议的所有事宜。

2

完成矿山股权转让,更名后的新源公司所有人立刻忙碌起来,第一步当然是安营扎寨。那段时间,松达坂突然喧闹起来。先是崭新的挖掘机和铲车开了进来,顺便用了两天时间,沿途整修好了所有上山的路,把山水冲刷的沟坎填平,把太陡的坡坎铲垫成缓坡;随后,三辆轻卡组成的车队拉着建筑材料“吭哧吭哧”开进松达坂。十天后,距离强玉龙家羊房子不足百米的沟边平台上,矗立起一排整齐的彩钢板工房和一排高大的车库。

基地初具规模后,吴煜的三弟吴刚便带领工人指挥挖掘机和铲车司机开始修路。看着山路一天天向山里延伸,鸡鸣泉村的牧民无不欢欣,尤其是拟定线路经过牧场的那部分牧民。山路修通后,他们就可以直接将车开到自己的牧场了。最开心的还数村书记索舒云,这是他当村书记以来梦寐以求的愿望。山路每延伸一米,就预示着离他们开采玉石矿的日子又近了一步,那些沉睡了亿万年的石头就可能早一天焕发出它们本来的光彩。

办完所有手续还不到一个月,老舅告诉秦天一个令他十分震惊的消息:吴毓秀去世了!

老舅是在电话里告诉的。“你应该回来一趟的。”老舅因为担任总公司财务总监,完成股权转让的一应程序,就回了鄂尔多斯。

“容我……想想好吗?”秦天沉默了半天才回复老舅。秦天心头乱极了,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老舅。

老舅那头也沉默了。好大一会儿,老舅才一字一顿说,“该回来一趟的,孩子……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的……亲大呀。这段时间他老念叨你的名字,他……他……你知道他多么希望你回来见他一面呀,可如今……你就不能送他最后一程吗?……”老舅极少郑重其事地称呼他“孩子”,这让他掂量出这声“孩子”的分量。

还没等老舅说完话,秦天就挂断了手机。手机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传入他的耳朵,不啻一声惊雷,震得他耳朵“嗡嗡”直响。虽然吴毓秀这个事实上的亲大,被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咀嚼过无数遍,却从没有变成一种真实的声音如此直截了当由耳朵传入。如今被老舅毫不隐晦地传送过来,带给他的冲击是可想而知的。换句话说,“亲大”两个字一直是以一种异化的特殊符号存在于他的心灵深处的,它包含了许多复杂的成分和很难说清楚的各种混杂的情绪。

不一会儿,老舅又一次拨通他的手机,“再过十来天就是你妈两周年忌日了。你妈过世两年了,你也没回来过一趟。你该回来给你妈你大烧烧纸、添添坟了吧?”老舅的声音缓慢而沉重,这种口吻带着从来没有过的语重心长和郑重其事。

这一次秦天没挂断电话,但也一直没说话。直到几分钟后,老舅得不到回应挂断了电话。

吴毓秀走得实在出乎所有人意料。虽然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他却觉得两腿一天比一天愈发沉重了。他每天照例要到镜湖边钓鱼亭的躺椅上躺着,一边晒太阳,一边闭目静思。自从完成秦天铜矿的股权转让,他的心稍稍宽慰了一些。唯一不尽人意的是五舅没能劝动生儿回来见一面,哪怕不叫一声大,见一面也好呀。可是,唉……

他猛然想起,再过十来天就是阚兰英的两周年忌日了。自打去了祁连山,生儿连一趟也没回来过。今年他妈两周年忌日,他还能不回来吗?按说同意合作开矿,即使不愿意回来见他,也说明他的心结已经有所松动了,只是因为时间仓促,还没有完全转过这个弯儿来。兴许他妈两周年忌日能回来一趟。最好让五舅再探一探生儿的口风,如果打算回来祭奠他妈,就完全有可能见他一面。一想到所期待的愿望几天之后可能实现,他的心情顿时豁然开朗了。

想想已经许久没有照镜子了,不知道自己的面容憔悴到何种程度,别等见面吓着了孩子。假如真能见上一面,也太不容易了。

偌大的镜湖风平浪静,波澜不兴。他起身拄拐踱步到钓鱼台边,将头探出去望着水面,水下立刻映照出一个形销骨立的干瘪老头的形象。那老头面容枯槁,双目无神,一副行将就木的鬼模样。吴毓秀刚才逐渐好起来的心情立刻又黯然下来。他不敢看水中的倒影了,仿佛那个倒影的背后藏着一个可怕的恶魔……他缓缓抬起头,将浑浊的目光牵引至空阔的湖面。不可思议的是,如此小的湖面竟将整个天空全部盛装了进去。湖里的天空依然湛蓝如洗,白云苍狗,变幻不定,由此显得镜湖深不可测,便也比照出人的渺小如蚁;湖边浅水处茂密的蒲草密密匝匝攒在一起,散发出勃勃生机;湖里的夹心滩上生长着一滩一滩芦苇,早已绿意盎然,与自身的倒影叠印成一艘艘小船在湖水中荡漾;几只野鸭优哉游哉,恣意漫游;两只苍鹭悠闲地踱步,不时将长脖子猛地扎入水中;几尾锦鲤摆着袅袅婷婷的游姿朝这边游来……吴毓秀追着锦鲤的目光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眼前的水底竟生出几枝荷叶,荷叶的中间烘托着两枝荷枝,荷枝的顶上带着两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锦鲤大概就是冲着这两枝荷枝来的……就在他一愣神的功夫,那两枝荷枝竟变成两条雪白的藕段似的胳膊,其中一条胳膊上还带着一只闪光的银镯子,分明是他送给阚兰英的那只……吴毓秀惊喜万分,他知道跟着这双手臂出来的应该就是那个女人,那个曾经令他神魂颠倒的女人,那个发怒时横眉立目、撒娇时令他骨头酥软的女人,那个曾经给了他无限欢娱和满足又知趣而退的女人,那个曾经令他无数次心旌摇荡的女人,那个与他耳鬓厮磨令他回味无穷的女人……那双手臂在缓慢上升,上升,带着无限期许……他扔掉拐杖,赶紧俯下身子去抓那双藕段一般光洁雪白的手臂……

傍晚,寻找吴毓秀的司机在镜湖的钓鱼台附近,一眼看见漂浮在水面上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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