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 年的夏天就是这样,整个中国都在战争的枪炮声中战战兢兢地迎送着日出日落,豫东的老百姓算是在这样的日子里结束了麦收 完成了夏种,地里的庄稼苗也都在镰刀下的麦茬中忽忽地生长出来,夏日的小草也在丰沛雨水和充足阳光的催促下和庄稼苗儿一起生长,在人类耕耘的土地上,一茬又一茬被农民用辛勤的汗水剥夺了生长权,但它们都以坚毅的性格和辛勤的农民斗争着 较量着、从不气馁。
在这千年万年的土地上,它们就是这样一步一步从生命的淘汰中走过来的,作为胜利者,拥有生命的沃土,岁岁年年繁衍生息,可是自从人类作为生命世界的智慧者从树上走下来,就把贪婪的眼光盯上它们这些看上去弱小而实际生命力惊人的草芥,他们蛮横的闯进来,占领它们赖以生存的土地, 想尽一切办法把它们斩草除根,种上那些被他们奴役的能够供给他们食物的庄稼,人类总是一厢情愿,这种人与草的战争几千年来自从有了农耕之后就没有停止过,生命力顽强的野草带着不屈服的坚毅用自己柔弱的身躯一次次向挥锄的农夫发起声势浩大的反击,直到秋末、直到雪封大地,这样的战争才会暂时停息,年年如此 岁岁延续。
柳树镇的齐老爷,正催促着几个长工汗水淋淋的和那些无论怎样努力都打不退斩不尽的野草作斗争,齐老爷是这附近几个村庄的大户,他在军界滚了几十年,有了一些积蓄加上自己长了一副好脑瓜 善于经营, 没有多少年他就从一个默默无闻 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一跃成了赫赫有名的乡绅,他经营关系富足乡里,即使现在淡出江湖 蛰居乡野,那些喜欢嬉闹于红尘的人物从来也没有谁愿意把他冷落和忽视。
六十多岁的人了,他享受生活的方式却从来和一般的乡绅不一样,他毕竟是行伍出身,即使到老了,他那双踏遍千山万水的大脚也从没有闲住过,只要睁开黎明的眼睛,他立刻下床, 这个拥有众多家员的使唤者, 唤醒家丁 唤醒牛 马 猪 羊 鸡 犬鸭鹅运转起来。
这不已经是半个上午了,他正带着长工給镇东的玉米地除草,夏日的天气大太阳挂在天空,大地上被那过分热情的日头晒得热烘烘的,田野里的庄稼苗和野草在同一起跑线上拼命的生长,作为一种定向的草本植物,无论被赋予什么样的义务, 都不会错过自身生命春华秋实的季节。
“王五子,你这个家伙干活一点也不像话,你看看你锄过去的地,地林子(沙棘)还是青芒芒的!”
“老爷 都拔了根的, 一会儿大太阳就把它们晒死了!”
那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回过头来笑着对主人说道:
齐老爷顺着玉米拢子走来、蹲下去,用手提了提他刚刚锄过的野草哈哈大笑。
“小五子 你来看看吧,你这个家伙做事总是不下心!”
身边几个长工看着小五子也笑了起来:“老爷。今天小五子回去给他喝鸡蛋花子凉面条,明天的草也许就不会这样了!”
“你们这些好吃的,好 好……今天上午我们就是鸡蛋花子凉面条!”
“老爷 你又说笑话,这几天家里的老母鸡都被黄鼠狼拉走了,哪来的鸡蛋呀!”
“你们这些臭小子,鸡死了、我自己可以蹲在鸡窝里给你们下蛋呀!”
“哈哈……老爷……你看你说的!”
正在这时候,秫秫地旁边的斜路上晃晃悠悠走来两个头戴草帽的年轻人,大路上来来往往过路的人谁也不会注意,所以地里的长工和齐老爷谁也没多看一眼,等那两个人打招呼他们才抬起头来应了一声,王五子看着那两人对齐老爷说:
“老爷 这八成又是讨水喝的!”
齐老爷直起身子手搭凉棚向地头望了望:
“客官 你们是讨水喝的吗?地头那棵大槐树下有个瓦罐子,你们自己就从井里打水喝吧!”
那人应声顺着地拢走来,“老爷您好,我们是路过的,是有点渴,不过 我们想打听一个镇子。”
齐老爷把手里的野草扔在地上,望着这两个一身庄稼打扮的问路人:“你们要去哪里?我对这里十里八乡都熟悉。”
那个凑机会想喘口气的王五子把锄头停下来插嘴道:
“我们老爷是豫东有名的乡绅,谁家都知道!”
齐老爷回头说了一声:
“想喝鸡蛋花子凉面条就乖乖的锄地,锄不到头别说凉面条,就是凉水也不能让你喝饱,就你多嘴!”
他说完又回过头来呵呵一笑,“都是我家规不严,我们的长工都比我还能。”
“老爷 你说笑了,那只能说明你是一个大善人。”
王五子用手抚了一下草帽认真地说道:
“哪里是大善人,是善打人,前天我尿床他还打我一巴掌呢!”
小五子这一句弄得大家哈哈笑,那两个人站住脚,齐老爷回头打量了一下,这两个人都是二十多岁,一身地地道道豫东男人的衣服,一高一低 胖瘦相当,都长着一双精细的机警的眼,一个白净 一个黑红,站姿板直,没容齐老爷多想,其中一个走上前抱拳问道:
“大善人 我想烦劳一下向你打听个地方,我们两个迷了路,柳树镇怎么走啊?”
齐老爷一听他们要问柳树镇,心中咯噔一下,大家都带着怀疑的目光打量两位来人,齐老爷又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立刻警觉起来了,虽然心里有了疑问,可面上还要装作平静:
“你们到柳树镇谁家呀?”
那两个人满脸淌着汗水,“我们要去柳树镇找齐鸣久舅舅。”
那两个人一句话把齐老爷弄蒙了,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更加怀疑了,往后退了一步用警觉的眼神望着他们心里想到,这辈子能叫我舅舅的没有几个人啊,我只有一个亲外甥,早在十六年前就失踪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过一会儿他有点颤抖的手从腰里掏出手绢轻轻擦了把汗,听到来人的声音,所有的长工都傻了眼,都呆在那里望望齐老爷又望望那两个陌生人,没有一个敢说话的,毕竟是曾经疆场的老人,他很快镇静下来,“你们是他的亲外甥吗?”
“不是我们连这位舅舅的面都没见过,说实话我们只是他外甥的生死兄弟,是他的舅舅也就是我们的舅舅,您说是不是?”
“那是 患难兄弟嘛,形同手足 同亲同故,敢问两位客官他的外甥在哪里?”
“呵呵……我们见到舅舅有事和他商量,柳树镇离这里还有多远?”
齐老爷沉吟半天,小五子再也没敢多嘴,天气越来越热,地头那棵老槐树上的知了嘶嘶叫得更加刺耳了,齐老爷向远处望了一眼呵呵一笑:
“这样吧 实话告诉你们,我就是柳树镇的!”
他说着用手一指:
“那片树林子后面就是柳树镇!”
两个问路人一听已经到了柳树镇又惊又喜:
“哎呀!你看看,我们到面前还不知道,多谢老善人了!”
他们赶紧抱拳致谢,客气一番,这次 行伍出身的齐鸣久看了仔细,不禁的心里一惊,立刻感到这两个问路的绝不是一般的庄稼人,他们是有来头的,心里想着,说不定是土匪诈钱绑票的?他用手挠了下头,心里又一想,不对呀!这里土匪是不少,但是敢打他齐鸣久注意的还没有,他立即警觉起来,同时又回过头来对着六个正在锄地的长工喊道:
“伙计们 下工了……走啊,回家喝凉面条了!”
话音一落,那六个常年累月在太阳下晒得一身黑红的长工立刻欢呼着收起锄头,“啊……今天提前下工了,喝鸡蛋花子凉面条去了!”
同时齐老爷也笑着对两个问路人说:
“走 我带你们去!”
说着都顺着庄稼拢子回去了。
一路上他们边走边聊,齐老爷始终没说自己正是他们要找的人,那些长工跟在后面,一看齐老爷的眼神自觉不对也没一个敢轻易插嘴,很快到了镇子边上,不断的有人和齐老爷打招呼, 有个赶着牛把耕犁扛在肩上的老头满脸胡子往下滴淌着汗水,“呵呵 ……老爷,这么大热的天,你这金贵的身体还下地干啥呀!“
齐老爷哈哈大笑:
“老兄弟 几十年了,你还不知道我这脾气,生就的贱毛病,这把老骨头总是犯贱似的闲不住,这不 他们下地锄草,我也就晃晃悠悠跟他们说话来了!“
“老哥哥……这样身子骨壮实!”
“唉!都到这把年纪了,还管他什么壮实不壮实,我们家你也知道,那两个小兔崽子上了大学就忙人家的事情去了,高兴的时候就回来看你两眼,不高兴的时候三年五载不回来一次,眼下小日本打进来了,人家更有事干了,他们都跟着蒋委员长南里北里打鬼子去了!”
“老哥哥 你别烧包了,你那一双儿女出息呀!尽干些国家大事,那是我们地方的光荣呀!”
“唉!老了, 眼下小日本进来了, 打把菏泽 打兰封,光兰封一下子打了半个月,听说打得尸堆成山 血流成河,中国军队怎么那么不经打……这不,打把都跑了,就把我们这些乡巴佬丢给小鬼子, 让我们自生自灭, 还听说 狗杂种的小鬼子把兰封 民权的十几个村庄都烧光了 人也杀光了,你说说小鬼子可恨不可恨,打不着国军就拿 老百姓出气!”
“唉!老哥哥 这小鬼子真是禽兽不如, 一尺长的小娃娃他们都用刺刀捅啊!”
“是的 他奶奶的如果再年轻三十年,我才不怕这些东洋鬼子呢,这些三岛倭奴在我眼里狗屁都不是!”
“可惜 岁月不饶人哪,要小心点,千万不能碰上他们,反正这附近几十里的村庄都遭殃了,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哈哈……大兄弟,还有两个客人,我就不和你唠了,天这么热,等一下你捣点蒜,过我们家喝鸡蛋花子凉面条吧,你看看 我身后这些小祖宗要吃这饭!”
“呵呵……老哥哥……你忙你的,家里就剩下老嫂子你们两个挺可怜的!”
“唉!没有办法,孩子们都打鬼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