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最忙的是张小飞,他在饭摊间跑来跑去,一会儿在爷爷那里吃一口,一会儿在奶奶那里抓一把,一会儿在雪中燕纯那里捞一下,吃饭的战士逗得他满头大汗笑得咯咯响,在淑仪这边一个战士笑着问道:
“嫂子 你们的故事我们也听说了,大家都十分感动,我们想问一下,十六年中你为什么就相信我们司令还在人世呢?”
“傻弟弟呀!我相信你们司令的命硬,没有那么容易死,小鬼刻不动,阎王不敢要,所以我就这样相信他还活着。”
“嫂子 你真好 还给我们司令养大一个儿子,现在突然儿孙满堂的来到司令面前,看当时的那个样,我们司令都有点懵了。”
“给他一个惊喜,他确实有点不敢相信,突然有人喊他爷爷,三十多岁的人能不晕吗?啊?呵呵……”
张雪中带着燕纯在另一群大兵的饭堆里凑热闹,有个三十多岁的老兵,他歪着脑袋看了雪中和燕纯好长时间,眼神直勾勾的,“唉!老哥哥怎么了?难道我们两个是怪物吗?我们也没长六个鼻子八只眼哪。”
那个老兵嘿嘿一笑:
“你不能喊我老哥, 有你爹在这里站着, 这个便宜你不能占, 你应该喊我大叔,我和你爹的年龄大小差不多……”
“呵呵……”
张雪中拉着燕纯一笑点头喊了一声:
“大叔 你好!”
那个老兵对他们一笑:
“唉——这人跟人就是不一样,你看你爹一不小心就有人喊他爷爷了,而我还是这杆破枪 光棍一条, 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旁边一个吃得一脸汗水的老兵笑着说:
“老哥啊!你也会的,只要这场战争结束你我没有横尸疆场,到时候我们都是国家的英雄了,还怕找不到老婆!”
“哈哈……那是 那是,只是我们的孩子和司令的孩子又差一辈了。”
“谁让你没有那个福呢!”
一个豁耳朵的老兵笑着向张雪中夫妻问道:
“少爷 少奶奶,跟着司令打仗你们吃得了这份苦 受得了这份罪吗?”
燕纯看着他羞红着脸微笑了一下:
“这位长辈,我们这里没有少爷 少奶奶,只有一同打鬼子的兄弟姐妹,至于说吃苦受罪的事,我想 你们能做得到,我和雪中也不会比你们做得差。”
“呵呵……弟弟……妹妹……你是不是这里的花木兰还要战场上见哟!”
“那就战场上见吧,虽然我们战斗水平没有你们高,但是我们和小鬼子拼杀的决心一点也不比你们差!”
“哎哟……好……好……啊!”
“就看这一点,我们铁血军一定能打出个样子给小鬼子看看!”
燕纯咯咯一笑:
“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女兵,你们中间谁立了大功,当了英雄,我一定给你们介绍一个媳妇。”
“啊哈哈……真的吗?那我一定舍命打鬼子当英雄,这剩下的选老婆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好 好……这个任务我先接下来,剩下的……是英雄是懦夫就看你的了!”
大家边吃边笑边说,好不热闹,想不到这么快他们一家人就融入了这个团体,大家在说笑中吃完饭,张豫东想着马上就要回家了,有点忐忑不安,他胡乱的吃了点东西,心里老是浮现出爹娘那十六年前的音容笑貌,十六年前他在一场家庭风波中赌气而去,往昔的痛苦和辛酸只有他自己知道,恨命运的同时,他永远不可能就这样原谅自己,在因果的上天面前,他永远永远都洗不脱那桩因爱而起的原罪,在这世界上,看上去他是一个自由的生命、履行着这个社会所赋予的使命,忠实地扮演着命运赋予他的各个历史阶段的角色,他是那样的诚挚,在跌宕起伏的情节中不计生死地阐述了那个属于他的角色,多少次他泪水凝噎,多少次他徘徊惆怅,多少次他开怀大笑,又是多少次啊……他生死不渝……
作为一个漂泊者他落魄潦倒,作为一个教育者他循循善诱,作为一个征战者他纵横驰骋,每一个角色都被他演绎的栩栩如生酣畅淋漓,作为一个尘世的生命,对于自己大半生的追求和漂泊他无怨无悔,因为他完完全全用生命真实的情感诠释了上天赋予他的所有角色,在上天的概念中,无论是有形还是无形,无论是存在还是非存在,作为一个特殊存在的生命,只要生命不止,演义就不会结束。
人在旅途,一路上风里雨里走过了三十六年的路程,在一幕幕一场场的经历中生生死死的走了过来,他很想坐在山坡上 坐在旅途的大树下喘口气,回望一路上走过的山峦沟壑草地沙漠江河湖泊,一切的一切都成为昨日,一切的一切成为了历史的符号,在时光的浸泡下变形 发黄 朽糟 脱落,成为尘埃 成为云烟。
这一生作为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面对那无形的命运摆布我们是多么地无助啊, 虽然我们自诩伟大的能动性,可是每一个生命都在社会的大运动中起起伏伏,社会是一个大的生命漩涡,我们作为这个漩涡里的一个沙粒,谁又能夜郎自大主宰自己的沉浮呢?
自然 他张豫东也不能,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在悲悲喜喜中度过的,在命运的大回旋中,属于你的让你无法拒绝,不属于你的就是捶胸顿足也难拥有,正如那个痴情的李淑仪突然带着一个完整的家庭出现在他面前,这样的惊喜和幸运他又怎能拒绝呢?十六年过来了,她还是他的,她依然如故地爱着他,失去他的时候,她就和他的影子过日子,拥有他的时候 她要真真实实地拥有他的一切,面对这样的女子这样的爱情,她不仅为他保存着今生今世非他莫属的爱情, 她还给他带来了儿子 儿媳 孙子,一切命运的安排都是那样的不容他考虑不容他迟疑 不容他拒绝,让他不得不在一片茫然中幸福地微笑着接受这一切、接受命运对他无偿的馈赠,在这个痴心的女子面前,他不得不得投入全部的身心来扮演自己上一次没有演好就草草收场的这个角色,在那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和那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儿媳面前,让他不得不开始真诚的扮演起一个父亲的角色,面对那个欢蹦活跳虎头虎脑可爱的小男孩,他不得不把自己的心老于世俗,顶起“爷爷”这个社会人伦的世俗名词,十六年前,他逃避了,可是十六年后他又回来了,只要回来,那还有什么可说,那中途罢演的儿子角色,今日不得不弯腰拾起作为儿子的一切世俗的道具,重新穿戴整齐,面对一双白发苍苍的老人继续演出社会人伦中的这个“儿子”的角色,这么多年了,重新把这个原本就属于他的角色演绎,他心中忐忑不安,他害怕忘记当年的台词,比如爹娘这样的称呼,他真害怕从他口中呼出的这些当年粘口就来的称呼变了形,虽然他的情感还是当年那样的真挚,甚至比当年还要浓烈千倍万倍,即使那让人颤抖的称呼从他口中自然呼出,但是和称呼一起表达情感的那些表情动作还是不是像当年那样自然得体 恰如其分,会不会出现因为肌肉的僵硬表情发生严重的不可饶恕的变 形?从他现在落脚的仙人山到他度过童年 少年的张飞镇并不远,如果马蹄翻起来不 大一会儿就能到达那个生他养他的豫东小镇,面对昨日的十六年,又是那样的漫长那样的遥远,昨日今日对于一个从时光河流中走过来的人来说是那样的简单又是那样的复杂和不可思议,面对昨日,今日的翻越他无论以什么样的理由都无法再次拒绝,因为这一切,这本历史的大卷又落在了他的面前。
十六年的时空距离就要在马蹄哒哒声中被翻越就要看到十六年后的围墙 树林街道 认识不认识的以各种称呼喊着他名字的人群,就要在下马之后推开那扇他曾经在一生中推开了无数次的属于他的那个熟悉的而又陌生的庭院大门, 在他带着欣喜、带着内疚中,他是否还能听到跟着父亲一生南征北战的看守大门的麻圈大爷那每年秋末冬初有节奏的咳簌声,当他踏进家门那一刻,是不是还有月荷嫂子 小云娥看到他突然站起来惊奇地大叫大喊,在这之后的之后,那所老堂屋的台阶上还是不是站着迎接他的爹娘……他……他不敢再想了,他也不能想了,这样再无休无止的想下去,他真的害怕自己的魂魄因为不敢面对十六年前的一切而逃离这个永远再也不能逃离的血肉之躯。
他匆匆的吃了一点东西就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就趴到床上浑身颤抖的哭了起来,他是一个男子汉,还没有这样一个人面对自己的世界浑身颤栗的泪水追悔,这十六年的压抑让他再也支持不住了,十六年的爱情和亲情此刻都像那决堤的潮水在那间黑暗的小草屋里肆意崩溃宣泄了起来,他知道这么多年无论怎样坚强的男子面对今日的一切谁都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他是一个男子汉,这样的情感大崩溃只能也只能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不能面对任何同情或平静的眼神,这是一个男人的内心世界,他绝对不允许自己生命的这一面来冲塌他作为男人钢铁 伟岸的另一面,这一面是面对自己的,而另一面是完完全全面对世界的,这就是男人,这就是一个在社会大潮中勇立潮头的男人,他永远是一个复合体,他也和女人一样,他也是由坚强和脆弱组成的,只不过在作为生命特征的表述中,女人以软弱为显性, 男人以软弱为隐性罢了, 任何生命的组成都是这两种元素组成的,包括凯撒 拿破仑 蒙恬 和岳飞。
张豫东把自己关在小草屋里,任压抑了十六年的情感肆意的宣泄,外面大家和他的家人愉快的聊天,欢呼声和欢笑声不断的隔着那扇草编的篱笆门传来,他尽最大努力压着自己呜咽的声音,他想把这些压抑得无法控制的情绪在这里宣泄出来,当他面对他所面对的一切的时候, 不至于失态、不至于影响他作为男人应有的形象,树有自己的影子,人有自己的形象,特别是男人,形象在所处的世俗的社会中甚至于比他的生命都重要,他就这样完全的宣泄完毕后,自己一个人坐在草榻上,用衣袖擦干泪水,外面强烈的阳光一束束像箭一样从各个缝隙里透射过来,一道道宽的窄的光柱照在地上,照在草榻上,照在他的身上,外面的树荫下是那些准备继续枪林弹雨的好兄弟,还有他的家人,他们在一起闹得是那样的开心,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誓死爱他的女子变化得这样大,窈窕淑女的她又怎样变成了在一群群男人面前不惧不怕的女汉子呢?这个答案虽然是归咎于环境,但他还是感到有点牵强,有点无法说服自己,他想着他的儿子那样的高大 那样的明白人情世故,他想到他的儿媳又是那样的贤惠大方,还有那个活泼可爱的张小飞,他想到了他拥有的这一切心中无限的感慨,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祖孙三代的称呼就这样短短的一瞬间都向他扑来了,唉!这是命运的安排,又怎能不接受呢,这一切属于那个在世俗中叫做张汉召的男人,这一切让他吃惊 不敢相信,让他幸福又不是那样的心安理得。
他终于放松了自己,从草榻上站起来,听着外面的喧哗声和草屋周围在夏日风中那一片片树叶的沙沙声,他重新把自己的内心世界放到了任何人 任何理由都不能触及的深处, 重新披上一个男人必须得有的外衣,告诉自己认真地走入男人的角色,他从内心把自己重新武装整齐之后,轻轻地拉开门,一刹阳光迎面照得有点睁不开眼,他站在门口静静眯了一会儿,待视力从突然的强光中恢复之后,他看到大家都围着家人问这问那,完全把他们都当成了自己人。
李淑仪看到张豫东正站在门口,她起身向他走来,“汉召,你的这些兄弟们都是好样的,见到我嫂子长嫂子短的可热情了。”
张豫东望着她笑了笑:
“他们是不是又在追寻我们的爱情故事了?”
淑仪呵呵一笑:
“也不全是,都想让你抱着我当着他们的面亲一下。”
“什么?这帮混小子,怎么想出来这种主意!”
“呵呵……我们孙子都有了,如果这样浪漫我觉得很难为情的。”
“你答应他们了吗?”
“呵呵……能答应吗?明明这帮坏小子是在看我们的笑话!”
饭场收摊了, 张豫东要走了, 薛伦把马牵了过来, 张豫东把事情给他们一番交代,战士们都笑呵呵的围拢过来了,张豫东翻身上马,伸手把淑仪也拉在马背上,笑着向大家挥了一下手,“弟兄们 请让开!”
可是下面围着的人群不仅没有让开,反而围得更紧了,侦察班长卢晓松和警卫班长赵铁良抓住马缰绳不仅不松手,还喊着让司令和嫂子当众亲嘴
“弟兄们 我们司令这样浪漫的爱情故事,应该当着我们的面演一回!”
下面一片欢呼声:
“司令,抱着嫂子亲嘴!抱着嫂子亲嘴!”
张豫东和李淑仪一看这样的势头呵呵地笑着说:
“我们都是老夫老妻了,不亲了吧!”
下面一片口哨和嘘嘘声:
“不行,不让走!不亲不让走……噢……”
张雪中骑在马上微笑无语,儿媳燕纯抱着小飞在那里望着爹娘咯咯笑,反倒是张豫东沉不住气了,大声说道:
“弟兄们 你们太不仗义了吧,让我们当着这么多人亲嘴,还有我的儿子儿媳孙子,有点难为人了吧,这不是拿我们的老脸开玩笑吗?啊?让开吧弟兄们,我回来给你们带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