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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豫东心里想着这些垂暮之年的老军人一定是张冠李戴搞错了，根本就不可能是他们那个 42 军，更不可能是军长带头抢劫军火库，可能是另有其人，他们爷俩就这样找到同一个话题高兴地说着笑着，好像是十六年前的这件事情就根本没有发生似的。
太阳已经到了下午的四五点，外面吹来一点凉风，院子里的那棵大榆树下早已看不到小飞和他奶奶的身影，斜阳的一缕缕光线从窗户口射了进来，雪亮的光柱把飘满浮尘的空气照得十分的清晰，张豫东静静地望着父亲。
“爹，你对眼下这场战争是怎样看的？ 一年多的时间，鬼子占了大半个中国。”
老爷子伸手从桌子山拿起扇子轻轻地摇着，并没有跟着回答儿子提出来的问题，他沉吟了半晌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着儿子。
“中国的历史是一个民族以战争这种形式不断融合壮大的历史，蒙元弯弓铁马纵横驰骋 所向无敌，从亚洲打到欧洲，囊括半个世界，并且以战争的形式促成了那个阶段的朝代更迭，建立了以中华大地为主的辽阔的蒙元大帝国，到最后又是怎样呢？更近的还有一个马背民族，他们在这片土地上以武力建立了辽阔无际的满清帝国，其结局呢？不管他们的武力多么地强盛勇猛 甚至所向无敌 摧枯拉朽，多么地不可一世，到最后的最后，还不是一个一个地淹没在以汉族文化为主的中华民族广阔的海洋里，这些战胜者最终没有逃脱本民族的灭顶之灾。
纵观中华民族的几千年历史，都是在分分合合中用战争写成的，不管那些试图用自己的武力征服中华民族的强悍外族以怎样的气势打进来，他们劫掠才物 攻城略地都是暂时的，他们能占领这片土地，但是不能在这片土地上播种他们的文化，一个民族的强大表面上是武力的强大，归根结底的强大还是因为它的文化，你可以征服我们的土地 城池，但你征服不了我们根深蒂固的文化，这就是中华民族能够在几千年风风雨雨的历史中走来的根本原因。
小日本再狠 再疯狂，他走的还是蒙元 满清的老路，无论这场民族战争是胜是败，小日本这个民族到最后都是失败，如果他们很快以武力赢得这场战争，像蒙元和满清一样成为这片古老国度的又一个统治者，那到最后，这个小民族就会被强大的中华民族彻底同化，如果在这场战争中失败，退回三岛奴窝，那么他们还能以保留本民族文化的形式存在下去，这个结果对于小日本来说应该是不幸中的大幸，不过 这些中国周围的小民族无论他们在自己的文化圈里能走多久，最终还是要被中华民族这个拥有强大文化的民族所同化所消失，这一点是肯定的，这是大方向，是改变不了的，所有的所有都是时间问题。
就像太阳周围的这些行星一样，到最后终要投入太阳这个大熔炉和太阳融化在一起，民族与民族之间也就像天体的星球一样，那些小的行星都无法逃脱被硕大天体吞没的命运。”
张豫东一直屏心静气听着这个老军人对中日这场战争、对中日这两个相邻的在亚洲东方的民族碰撞的预见和分析，他不断地点着头静静地听着，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头一回这么长时间和这个世界上被他称为父亲的已到垂暮之年的老人不紧不慢地长谈阔论，他对老人以历史的眼光看待中日这场战争以及对最后结局的分析有许多共鸣之处，这几十年来，也就是这时候他才真正认识了这个给他生命、一生对他粗暴严加管束的老人，此刻 他仿佛感到坐在他眼前的这个老人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一个阅历沧桑的历史老人，他不惊不慌不急不躁深入浅出的站在烟尘滚滚的历史高度给他分析眼下的这场连天的战火，他是那样的坦然，那样的若定，好像早已预料出它的最后结果，他的眼光深邃呼吸平稳，手中不断轻轻摇动的扇子好像在扇动 一页一页早已凝固的历史，只是汗水从他那沧桑的额头上不断的渗出来，慢慢地积聚成一颗一颗大的汗珠，在地球重力的作用下不断的乘着老人眼前一分一秒的时光滴落下来。
大概是由于长时间的说话，当思绪突然中断的时候，那些被激烈思绪压抑的生命需求迅速告诉他干渴的滋味，他把蒲扇放在桌子上，伸手端起一杯凉茶轻轻地喝了两口，然后又放到原处长叹一口气说道：
“唉！无论历史怎样的演变，但是我们身处在这段激烈演变历史中的每一个人都要坚定不移地守着一个民族最基本的历史道德，也就是当本民族的灾难来临的时候，每一个人都要像冉闵 岳飞 文天祥那样为了本民族的生死存亡战斗到最后一息，不管你这个历史的见证者和参与者的生命长短都要经得起历史道德的检验，只有这样，你才能作为本民族的一员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赢得本民族的认可，什么时候都不能违背本民族的利益而行，可以生 但不能以出卖本民族利益为代价，这就是我们眼下作为一个普通中国人最最基本的条件。”
老人转过脸来深情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
“儿子啊！这一点我不会担心，因为现在你做的比我想象的还好，这是我的欣慰，也是我人生的最大光荣，我这一辈子作为军人打了一辈子仗，可遗憾的是我们打的都是祸国殃民的罪恶之仗，都是军阀争地盘 争统治地位的可耻之仗，这样的战争建立在广大老百姓的痛苦之上，这是我一辈子深深忏悔的，眼下，我老了，在这个战火连天的岁月中，不知什么时候就撒手人寰了，你今天带兵回来，是我人生最大的满足，你很幸运，虽然也参加了十多年的军阀混战，但今天你毕竟遇上了中华民族一个军人真正应该豁出生命来进行的战争，这样的战争是作为这个时代的中国军人最自豪的战争，我希望你投入全部的心血和生命，为本民族的生死存亡血战到底！
作为一个人 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炎黄子孙，我们可以没有生命，但我们不可以没有民族的铁骨，我们可以没有胜利，但我们不可以没有民族的气节，一个人活着没有铁骨、没有气节，就等于失去了做人的最起码的条件，就是苟且偷生的行尸走肉，如果我能够再年轻二十岁，我们父子就可以同时上阵杀敌，唉！可惜岁月不饶人，我这副老棺材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去杀敌了。”
老人深深叹了一口气，端起盖碗喝了一口水，看着张豫东继续说道：
“我和你舅舅还有你的岳父我们三个人都说了，我们三家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帮你把队伍重新建立起来，在这一片黄淮大平原上，河南山东江苏 安徽 人熟地熟，你就好好领着人干吧，打光了战死了，爹我给你收尸，我不会流泪，我会抱着你的尸首仰天哈哈大笑，因为我有一个儿子，他最终为了这片土地、为了我们这个民族献出了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不论你在哪里打仗 你在哪里战死，也不论是冬天还是夏 天，也不论相隔多远的路程，有多少条河流的阻隔，你爹我就与你舅舅 你岳父我们三个赶着牛车把你的尸体拉回来，葬在咱张飞镇张家的祖坟里，哪怕是剩下几片骨头，我们也要捡回来！”
张豫东听到这个老军人这样慷慨激昂的支持他拉队伍打鬼子，心中那些年对他的误解和憎恨全部化解了，这样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在民族的大是大非面前这样的清楚分明， 在他瞬间的视觉中， 这个老人的形象在“父亲”的基础又高大了一截，他作为一个老人都这样支持抗战，他也是千千万万全中国老百姓的一员，他的这一决心 观点也就代表全国老百姓的心声，将来带着队伍无论走到哪里，只要不违反群众纪律，一定都会受到他们欢迎和支持， 有了他们的支持， 也就有一个强大的后盾，有了这个强大的后盾，就能立于不败之地，想到这里，张豫东的心里情绪激动信心百倍，拥有了这些支持抗战的爱国老百姓，他张豫东就等于拥有了一把战无不胜的倚天之剑。
这时候一只忽闪忽闪的小蝴蝶从门外飞了进来，这个走错路的美丽的生命落老爷子的茶杯上，它轻轻地合动着翅膀，父子两个都没有惊动这个不速之客，他们的谈话似乎也被这个美丽的生命所打断，两个人都屏心静气，就这样 过了一会儿那只小蝴蝶又煽动着翅膀离开了。
父子两个都微笑着望着那个飞向门外光影里的蝴蝶，直到它慢慢地消失在院子里一片白花花的阳光里。
“爹 你放心，这次既然大难不死，带着这一百多个兄弟来到这个地方，我就下决心非得和小鬼子大干一场不可，有你的支持我更加有信心了，我生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死是这片土地上的鬼，在以后的那些不可预测的日子里，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就是天塌下来地陷下去，我这个目标和雄心决不会改变，小日本这群野兽太残忍了，在中国的土地上到处杀人放火 无恶不作，把好端端的一个中国眨眼间弄成了人间地狱，特别是在南京，他们一口气对那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屠杀了三个月，整个南京城尸堆成山 血流成河，几十万人哪……令人发指……这个仇是中国人都会痛心疾首，此民族大仇不报誓不为人，特别是在南京城里的几个师团，在以后和他们拼杀中，我发誓决不要俘虏，只要是进过南京城的，我都会让他们死得很痛苦！”
“唉！小召日本这个民族之所以这么残忍、这么凶恶，完全出于一个岛国狭隘的自卑心里，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过分自卑的人才会极度残忍，我在日本这个国家留学生活了好多年，对这个民族非常了解，他们生活在浩瀚太平洋的几个小岛上，望着茫茫无际滔天的大海常常感到自己的渺小，他们担心生命不定什么时候都会被来自太平洋那如山的波涛所吞没，所以每个人一生下来，环视四周的生存环境都充满着恐惧感和危机感，当他们面对辽阔的大陆和这个辽阔陆地上的伟大国度的时候，回头再看看自己脚下的区区弹丸的三岛之地，无限的绝望的自卑就会席卷他们的心头，让他们对这个大陆的国度充满着好奇充满着敬畏 充满着渴望和因此而生的嫉妒和愤恨，他们很想逃离那个处于四面危机的小岛扑向安全的大陆，可是他们对于 身边的这个令他敬畏胆寒的庞然大物实在是无可奈何，不得不仰天长叹。
可是我们这个大陆民族终于在他们的发奋下远远的落后了，他们心中就有了一种沾沾自喜的感觉，终于拥有与我们这个大而处于弱势状态的民族较量的机会，说句实话，这种较量就是一种生存空间争夺的较量，他小而强，而我们却是大而弱， 这个蠢蠢欲动的小家伙想一口气把我们征服，这种迅速征服的心里就表现在他们疯狂和极度的残忍，他想用这种方法震慑我们、征服我们以达到他们迅速占领这片大陆的目的，然后举国之民再牵到这片土地上，成为这片土地的新的主人，这就是他们发动这场战争的目的，残忍只是他们对我们恐惧的一种表现罢了。”
张豫东和父亲张苍山就这样在他们的共同点上深入浅出的聊着，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对这场战争看得这样透彻，他带着这样的眼光望着这个满头白发老人一种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这个阅历沧桑的老人在他的心中不再是腐朽武断 暴力的封建维护者，他看着这位从历史隧道里走出来的历史老人带着十分肯定的口气微笑着说：
“我想 他们的目的是不可能达到的，只要我们这个民族拿出必死的决心战斗到底，随着战争时日的延长，就会暴露出战争潜力不足的致命弱点，小日本现在最想要的就是速战速决，只要我们咬牙坚持挡住他们的三板斧，最后的失败一定是他们。”
张苍山这个老军人带着对日本民族的了解忠告儿子：
“在以后和他们作战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日本人都是武士道精神熏陶出来的，他们大都能战斗到最后一口气，日本这个民族虽然小，但是他们的民族性格异常坚毅，你不把他彻底打倒打死他们是不会认输的，我在日本振武学校学习的时候，对这些日本军队中的士官生很了解，我和他们一起生活好多年，现在回想起来几十年前的一草一木还都十分清楚，唉！时光流转，早已物是人非……”
老人说到这里突然好像被谁从背后猛击一棍似的，他带着痛苦的眼神望着眼前的儿子，好像有无限的心事，似乎刚才那些无意的话题又重新勾起了尘封多年不愿触及的痛苦往事，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好像不认识似的。
张豫东看到老人这样仿佛心怀着许多往事的眼神，不知道此刻这个老人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从小长这么大很少听到老人说起在日本留学的往事，仿佛那段早已过往的岁月里隐藏着不可说出的伤痛似地，每次话到嘴边，他总是要用沉默歉疚的眼神望他半天，一句话也不再说，父亲这一生一向很坦荡，无论什么事也都没有隐瞒过他，特别是他回国当兵发生在民国的那些事，只要一高兴，他讲起来都是一串一串的，让童年的张豫东听得似懂非懂，有时候支起小脑袋怎么想也是一头雾水，唯独他在日本留学的那段岁月的故事很少。
每个人都有不想让人知道生活经历，张豫东心想，他父亲也是如此，有些事情老人不愿说，怎么也不能从他嘴里掏出来，在这个家庭中，他养成一个习惯，那就是大人不说的事情， 他从来也不问，有件事在他童年的时候一直印象很深， 有一年院子后面的一片杏树春天开花的时候，父亲到后院去散步，他看到父亲站在盛开的杏树下扶着树失声痛哭，他好奇地跑过去看到父亲那泪水红肿的眼睛，然后父亲就蹲下那高大的身躯把抱在怀里……这一生中，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最疼爱 最亲近的时候就是那一次，剩下的都是瞪着眼的呵斥和皮鞭的教训。
此刻张豫东带着不解的眼神望着他，他在怀疑这个老人是不是陷入了那段鲜有人知的往昔岁月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