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宗帝已三天没上朝。
他病了。
朝野一片惊慌。
最紧张的莫过于太皇太后。这日,她领着姨侄女高太后及赵颢赵頵两位孙儿来到睿成宫,见长孙头扎白绢昏昏沉沉躺在龙床上,太皇太后自是“顼儿、顼儿”叫个不停。
嘉王赵頵借机对两位太后说道:“大娘娘,娘娘,皇兄既然病成这样,干脆就别上朝了,好好在宫中休养休养。”
昌王赵颢立马说道:“皇兄只是偶染微恙,朝中又值多事之秋,怎能让皇兄不早日上朝视事呢?”
高太后已明白三皇子话中意思,瞪他一眼,道:“颢儿说得对,皇上只是偶染微恙,怎能不上朝视事呢?”
赵頵这才低头不语,闪到一旁。
听说皇上病倒,忠耿而智商般般的大臣更是急得连连搓手咂嘴,道:“早不病晚不病,偏在朝廷混乱之际病了,此群龙无首,倘若再出现一个‘赵世居’那该咋办?”一向胸无大志靠得过且过混官场的大臣心里乐了,心想:“皇上生病好,至少这些天我们做臣子的无须急着三更上朝,完全可以在家好好搂着妻妾睡个安稳觉。”那些眼见国家乱作一团而皇上不能出来视事的大臣就不仅是急,更是一时跑到翰林医官院,一时跑进太医局,请求尽快挑选最好的太医最好的良药,将皇上的病早日治好,让皇上早日康复早日上朝早日使大宋朝政归于正常……
直到第四天上午,消息传出,说神宗帝已驾临文德殿,两府官员更是不敢怠慢,早早排班进殿。
往日,神宗帝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后宫,只要是坐着,都是坐得笔挺,坐得精神,二目更是炯炯放光熠熠生辉。而这天,他虽是坐着,但整个人都显得有气无力软疲沓沓地斜靠在御椅的左侧,二目更是似睁似闭,毫无精神可言。
文武大臣以为皇上仍在病中,精力不足,也未作多想,只一齐躬身呼喊道:“陛下,保重龙体要紧啊。”
过了好久好久才听到神宗帝如蚊蝇般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众卿免礼。”
韩绛与文彦博见皇上如此虚弱,只得双双来到丹墀近前,小声劝道:“值此多事之秋,愿陛下宽心,臣等虽是不才,但为了大宋的江山社稷,既便肝脑涂地,臣等也会在所不惜。陛下千万要安心休养,保重龙体呀。”
神宗帝微微挪动一下身体,似乎想坐正,可不等坐起,身体又疲软地晃动两下,邵天九急忙上前搀扶,可不待坐稳,脖颈一搭拉,整个身体又是有气无力地瘫靠到御椅靠背上。
众臣更是紧张,纷纷惊问道:“这是怎么啦?皇上平时可是龙体刚健呀?”
有自以为明了事理的大臣便说道:“现在朝中遇上如此多的大事,一时又无法解决,作为一国之君,怎能不急?这急久了,能不病倒吗?”
有的自责道:“国家遇到如此大事,我们这些做臣子的竟不能为国家担当,为皇上分忧,实在有愧呀。”
“是呀,是呀,实在有愧呀!”
“……”
这时,王韶站了出来,说道:“诸位大人,夏主想废蕃仪复汉礼却遭到梁太后的阻挠,已多次向我朝求援去说服梁太后撤帘还政;前不久为疆土划界一事,辽朝又在边陲生事;还有,朝内叛逆虽被镇压,但阴魂未散,余波未了……如此众多大事,叫圣上何能不急,何能不忧?”
此言一出,立即有大臣问道:“王大人,你是‘三奇副使’,在此关键时刻,也该说说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如何为国家担当,如何为圣上分忧啊?”
有人附和道:“ ‘三奇副使’,你既然知道国家有如此多的大事,为何就不能为皇上献上一道奇策呢?”
“是呀,是呀,王副使在此关键时刻也该拿出奇招,好让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受教受教。”
“……”
王韶转身看了众臣一眼,不慌不忙说道:“做臣子的当然要为国事担当,为圣上分忧。若要臣献上一策,也并非难事。”
众臣震惊,齐声问道:“圣上都愁成这样了,王副使既有良策,何不快快说出?”
王韶又看了众臣一眼,说道:“臣只须保举一人,定能为国家解难,为圣上解忧。”
殿内顿时轰动。
大臣们纷纷问道:“不知王副使此时此刻要保举何人?”
王韶庄庄重重向高台上施过一礼,奏道:“陛下,值此多事之秋,为了大宋江山社稷的安宁稳固,臣斗胆保举一人,只要朝廷能重用此人,目下诸多大事难事定会得到消解。”
过了许久,神宗帝方缓缓坐正身体,有气无力地问道:“不知王卿要朕重用何人?”
王韶大声奏道:“陛下想过没有,此次事前查出赵世居谋叛的是何人?查出石越是辽朝间谍的又是何人?还有,在离京之前为了陛下的安全引荐四员小将护驾的又是何人?在关键时刻竟派他的贴身护卫前来救驾的更是何人?……陛下,此人在蒙冤之际,不顾个人荣辱,不顾个人安危,殚心竭虑为大宋,为陛下,想尽一切办法,查出大宋的隐患,方使国家化险为夷,平安无事……陛下,难道这样的臣子还不值得信任、还不值得重用吗?”
不等王韶说完,众臣心中明了,已有大臣说道:“是呀,听说此次查明赵世居谋叛,正是王丞相在江南察访到的哩!要不是王丞相在江南察访到赵世居的谋叛,那我大宋江山社稷定要遭殃了!”
有大臣更是直接奏道:“陛下,既然王丞相对我大宋如此忠心耿耿,在此危难时刻,恳请陛下还是请回王丞相吧。”
众臣立即呼应:“陛下,为了大宋江山社稷的稳定,还是快快请回王丞相吧。”
就在这时,神宗帝目光一闪,震怒道:“安石丞相是朕亲口免去的,此事才过几月,又宣他入朝?众卿莫非是有意置朕于不明是非、出尔反尔之过错矣?”
终有大臣未被吓退,仍是斗胆奏道:
“陛下,王丞相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心为大宋江山社稷着想啊。他被罢相,纯属冤枉。在这国家多灾多难之时,是该让他早早复相,为国家、为朝廷出力呀。”
“陛下,为了大宋的安宁,还是请回安石丞相吧。”
“……”
韩绛见皇上当初虽免去荆公宰相,但仍让荆公带着舍人、御拳师一道去了江南,也早早看出其中奥秘,此时见皇上迟迟不说话,心中已明白了几分,现见王韶及众臣呼请安石复相,于是也站出奏道:“陛下,臣以薄才忝位宰相,虽想尽犬马之力、但终因能力所限,尸列以侍。今外有大事不断,内里大狱连起,朝议沸然,臣恳请陛下召安石回京复相,则社稷有托呀!”
神宗想到韩绛早已主动提出让出相位、召回安石丞相一事,此时见韩绛再次请求,他不能不感激地久久看着这位被号称“守法罗汉”的宰相,心内叹道:“果真是位谨厚之臣啊。”
神宗知道,若论理财,韩绛确实是位好手,但平心而论,在统揽全局及行事的果决上,他与王丞相相比,还是有很大的差距。此时韩绛再次提出让出相位,神宗本可顺水推舟,但他决不是那种草率之君,他不能薄此厚彼,他要找出一种平衡,找出一个既能对得起能臣,又能对得起贤臣的契机。
此时参政王珪站出奏道:“陛下,韩大人所言极是,自安石去后,有人已不安于本分,嘈嘈嚷嚷拉朋结友,已造成民怨。臣等又无力制止,惟请安石复相,方可安定人心,安定社稷呀。”
神宗知道王珪指的是吕惠卿觊觎相位之事,正要回话,文彦博站出奏道:
“陛下,老臣当初听信了‘搞乱大宋者,必是安石’的谣传,在弹劾王丞相时,老臣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当今看来,真正搞乱大宋者,是另有人在,介甫是受了不白之冤,老臣实在有愧,现在是该请安石官复原职,回朝复相的时候了。”
吴充、章淳、曾布、邓绾等无不奏道:“陛下,为了大宋的安宁稳固,臣等恳请陛下恩准安石大人复相吧。”
就在此时,一人大声嚷道:“不可。”
众人看去,见是参知政事“独行狼”吕惠卿。
吕惠卿仍是板着身体,施礼奏道:“陛下,以臣之见,王大人此时不可复相。”
神宗帝浑身一阵抽紧。他知道,自安石罢相去江宁后,吕惠卿便有了取而代之之意,因而为了显示自己,竟搞了个遭受众人反对的“手实法”,更是与丞相韩绛弄得剑拔弩张。现见他反对安石复相,神宗自是心知肚明,但仍装着不知,问道:“吕参政有何看法?”
吕惠卿撇了韩绛一眼,回头对神宗帝说道:“当初是在王公大臣及‘二后’的强求之下,陛下才免去王大人的宰相一职,给大宋带来了一时的安宁。现在我大宋虽然处在内忧外患之际,但我大宋朝廷能臣甚多,自有解决内忧外患的办法,何须非得让王大人复相呢?再者,若是让王大人果真复相了,韩丞相又往哪里摆放?此不是顾此失彼,抬高了一人,却又打击了另一人么?还有,若让王大人复相,如何去说服当初那些竭力呼吁免去王大人宰相一职的王公大臣及‘二后’呢?若不能说服,岂不使好不容易平息的一场风波,又要掀起万丈巨澜?陛下不可不三思呀。”
韩绛看了吕惠卿一眼,道:“吉甫,当初免去王丞相的宰相而知江宁府,那是为了朝廷的安宁,现在事情已弄清楚,真正企图搞乱大宋的不是王丞相,而是另有人在;现在朝廷内部已乱成这样,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一时又拿不出更好的主张,此时正该让王丞相复相,统揽朝内朝外大事,以稳定人心,稳固大宋江山社稷,如何说会掀起万丈巨澜呢?”
文彦博也奏道:“对对对,往日介甫纯是受了不白之冤,现在请他返京复相,依老臣看,不仅‘二后’能理解,怕就是连那些一惯反对介甫变法的人,也能理解,也能认可。”接着又奏道,“陛下,臣与王副使商议过,目下进行的‘将兵法’,正需要王丞相这样的铁腕人物出面支持呀!”
一班老臣也附和道:“是呀,是呀,此时将王丞相召回来,大家都能理解,都能理解。”
王韶见时机成熟,再次出班对神宗帝说道:“陛下,诸位大臣已说得十分清楚了,陛下就下旨吧。”
神宗帝这才慢吞吞地支撑起身体,坐得笔挺,看了看众臣,稍稍提高嗓门说道:“既然诸卿均如此请求,朕就妥协一次吧。”又转眼看了看韩绛,说道,“韩丞相,那就请中书拟诏,宣安石返京复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