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膳,荆公回到书房,点亮灯烛,铺纸研墨,伏案写道:
“臣某言:愚臣之在暮年,礼当求去;圣主之于旧物,恩不忍捐。顾在礼之可言,敢缘恩而苟止?诚惶诚恐,顿首死罪。伏念臣起身疵贱,逢世休嘉。年除岁迁,遂尘于非望;夙兴夜寐,常愧于无劳……”
正写着,有人叩门。
荆公本当不理,只听长子王雱喊道:“爹爹,吉甫他们来了,说有要事告诉爹爹。”
听说吕惠卿他们来了,荆公急忙放下手中羊毫,以手搓搓脸庞,振作精神,开门来到客厅。
吕惠卿、曾布、李定、晏正、蔡卞、邓绾等急忙上前施礼。
荆公看了一眼,问道:“望之呢?望之为何没来?”
吕惠卿回道:“望之摊上大事,正在接受鞫审,已无法来了。”
荆公已知是怎么回事,心中愤懑,却不表露,只叫众位坐了,问道:“吉甫,你们深夜赶来,有何要事?”
吕惠卿与曾布等相互看了一眼,说道:“郑侠上图和奏疏一事,料想大人已经知晓。吉甫等今夜前来,只想告诉大人两件大事。”
“哦?两件大事?”
晏正道:“大人记得否?那日大人领我等在京城街市上察视,虽见有灾民上街乞讨,但那乞讨的灾民决无郑侠《流民图》中所描绘的那么多,且那些灾民更无郑侠所描绘的那般凄惨。”
荆公眉头一拧,问道:“你们的意思是——”
曾布接话道:“我等怀疑郑侠为陷害大人,那图是有意捏造的。”
王雱也道:“爹爹,元泽也曾怀疑郑侠是在捏造。”
吕惠卿道:“大人,既便果真如郑侠图中所描绘的那么多灾民涌向京城,可我等听说,皇上已采纳了白水潭书院山长石越移民就食的建议,动员灾民去丰稔地区渡过灾荒,可为何还有如此多的灾民涌进京师?此不能不叫人怀疑。”
荆公想到他出访前,已将中书之事托咐与冯京,于是问晏正:“京师一时涌来如此多的流民,中书与开封府可做过察勘?”
晏正摇头道:“不曾听说。”
吕惠卿道:“皇上此次决意废除新法,完全是见了《流民图》中的惨状,才信了王公大臣及‘二后’的话。我们若能查出《流民图》中情况有假,定能说服皇上收回成命,恢复新法。”
曾布更是急切,说道:“大人,我们已反复商量,决定马上去暗地察访此事,非将《流民图》的来龙去脉察访清楚不可。”
荆公想到这天神宗帝见他时的满面愁容,寻思良久,说道:“现在朝中大事难事甚多,圣上已够苦恼,你们就别再给圣上增添麻烦了。”
吕惠卿道:“大人,此不是给皇上增添麻烦,我们只想把《流民图》背后的阴谋查个水落石出,还京城流民一个真相。”
李定、邓绾更是愤愤不平,说道:“对,我们此举,就是要为变法正名,还丞相为政的一个清白。”
目光“唰”地集中到荆公脸上。
荆公见几位年青人追查心切,冷静思考,觉得此事若追查,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流民图》反映的情况属实,吕惠卿这班跟随自己一道变法的年轻人会因追查《流民图》而受到株连;二若《流民图》果真有假,势必要花出更多的精力去根究原因,这样,又不知要牵扯神宗帝多少精力与烦恼。想着自己退意已决,荆公不愿再使更多的人受到连累,更不愿让年青的神宗帝重新陷入难已抉择的泥淖之中,于是果断说道:“如果诸位还愿意听从介甫的话,《流民图》之事就此打住,千万别再追究了。”
吕惠卿哪肯依从,说道:“大人,《流民图》一事如不查清,不仅难保大人的丞相之位,更是无法挽救那些被罢免的新法呀!”
李定、邓绾也说道:“大人,为了新法,为了不让大人离去,这《流民图》背后的阴谋,我们是非查不可!”
荆公前后思想一番,执意道:“介甫还是那句话,如果你们愿意听我最后一次劝告,就别再追究此事了。”
几位青年官员见丞相如此说,只得相互看了看,诺诺答应。
众人正要离去,曾布走到荆公面前,小声说道:“大人,子宣近日还发现一事,不得不告诉大人。”
“何事?”
“就是石越。”
“石越怎么了?”
“他一个教书人,这些天经常去睦亲宅,而且行踪极为诡秘,不知为何?”
荆公一惊,立马想起前些年京城盛传“太祖之后,必有王位”那句传言,急忙问道:“睦亲宅不是右羽林军大将军赵世居的府上吗?石越去那里干吗?”
曾布道:“正是因为怀疑,子宣才不得不禀告大人。”
联系到那句传言,再想到石越的身世,荆公不能不警觉,正想进一步追问,又想到皇上近日要重用石越一事,觉得此时若将此事告之皇上,定会让皇上误以为是他王介甫嫉贤妒能,想了想,便说道:“此事暂不要外传,介甫自有办法。”
曾布等点头称是。
几位年青官员走后,荆公重新回到书房,坐到案前,将辞表开头几句念过一遍,稍作酝酿,接着写道:
“惟是宠荣,殊非所欲;矧知固陋,岂敢为高?徒以岁路之向穷,不胜人言之甚众。争前而冒宠,则辱之在后也或多;盖众以擅荣,则患之及身也常酷。是亦有伤于国体,岂惟无补于臣身?此臣所以迫切于归诚,而彷徨于受命也。况陛下接三后之烈,享百年之平,势盈则非易以持,法久则当通其变。此诚致慎于安危之际,而责难于将相之时。虽臣旅力之方刚,亦宜知止;岂此馀生之无几,尚可妨贤?伏望天慈,俯循人欲,上以终爱人之德,下以免累国之诛。则膂力既愆,虽负捐躯之素志;馀忠未讫,犹知请祝于明时。干冒宸严。臣无任。”
写罢,从头至尾细看两遍,方觉了却一桩心事,仰身靠到椅背上,双手一阵搓脸,这才感觉浑身释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
这天,神宗帝已不知是第几次看到御案上摆放的那份辞表。
他本想拿起再看一遍,可手刚伸出,却又收了回来。
他不忍再看,看了着实让他纠结。想了想,只得将参政冯京召来,问道:“那‘移民就食’之事移文否?”
冯京回道:“臣早已移文了。”
神宗又问:“王丞相这几日回衙视事否?”
冯京回道:“不曾回衙视事。”
神宗挥挥手,让冯京退去。
这时曹佾进来,说了“二后”追问新宰相是否到位之事。
不待神宗回答,韩琦、富弼两位使相也匆匆赶来,问朝廷为何迟迟未见免去安石宰相一职?
神宗烦躁至极,说道:“官告院已带官告去请石卿了,诸位为何如此着急?”说着,拿起案上辞呈,在三位面前晃了晃,道,“人家的辞表都呈上来了,你们还有何不放心?”
三人对辞表瞟了一眼,这才满脸堆笑地说道:“陛下圣明。”
曹佾、韩琦、富弼三人离去不久,参政王珪进见,将一封书信呈上,奏道:“陛下,这是金云儿的一封密信。”
神宗帝看了信套,问道:“金云儿是谁?”
王珪回道:“就是上次引荐银盏儿退去夏军的那位女子,也是王丞相一位好友的女儿。”接着说道,“此信本是给王丞相的,只因王丞相这些天一直未上衙,臣故将此信呈于陛下。”
神宗急忙拆开,就见信上写道:
“恩公台鉴:云儿有一急事告之恩公,石越所著的几部书,均是奴婢爹爹的藏书,石越在奴家见到此书,骗说要拿此书去街市售出,以卖书之钱将奴家赎出碧云轩。可等了许久,也不见石越将奴家赎出。后来听说他仿着此书著了什么《论语正义》、《三代之治》及《石子七学》,到处招摇撞骗。还有那歌谣,也是石越编造,并让他的同伙碧云轩的‘大茶壶’张安等所散放。云儿就要远走他乡了,临行前,不得不将这些说出,望恩公千万提防。云儿匆匆叩就”
神宗看罢大惊,问道:“石越那几部书果真是从金姑娘那里抄袭的?那歌谣也是石越所为?”想了想,理不出头绪,又问王珪:“王卿,你可知金姑娘现去哪里了?”
王珪回道:“臣不知道。”
神宗眉头一蹙,双肩耸动,立马召来都知蓝天震,说道:“速宣王丞相见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