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御史中丞“笑面虎”邓绾想到神宗帝近日停摆新法,彻查都市易司使吕嘉问、三司使薛向贪墨、卖国之事,虽未宣布罢免宰相,但他心中清楚,罢免荆公宰相一事只是早晚之事。于是,邓绾整天心中就如猫爪儿挠着般焦虑不安。他想到自己当年为何能从一位州级通判,很快擢任检正中书孔目房,再擢任御史中丞,此虽有皇上的信任,但更少不了王丞相的竭力举荐。“可王丞相此一罢免,我邓文约日后还能靠何人提携?”想着,邓绾头脑膨胀,无了主张。
这天正想着,登闻检院转来吕惠卿与两位兄弟伙同华亭县令挪用巨额公帑购置私田的投诉状。邓绾心中一阵活动,想到吕惠卿已是中书参知政事,此事体非是一般,不得不慎重处置;但如何处置,他又倍感棘手。为难间,他竟想到刚才为自己的前程担忧一事,脑瓜儿一阵转溜,便有了主意。这天下衙前,他匆匆去了中书,直接将投诉之事对吕惠卿说了。
吕惠卿听后,仍是昂着脖颈楞了很长一段时间,方冷冷地问道:“不知邓大人想作如何安排?”
对“独行狼”说话的冷漠,邓绾已听习惯,并不介意,想到自己事前的盘算,于是说道:“据投诉状所揭发,那置田挪用的公帑,不仅数额巨大,更是直接牵连到参政大人,所以本官不敢草率。”
吕惠卿停了片刻,仍是面无表情地将话题调开,问道:“看来王丞相此次被罢免,已是在所难免,不知御史大人有何考虑?”
邓绾立马面现难色,道:“文约这些日一直在担忧,王丞相一走,不仅是我大宋朝失去了一位能臣干臣,只怕你我这班跟随王丞相一道变法的官员,更是前途难料啊。”
吕惠卿默然良久,又回到原来话题,道:“既是华亭置田一事牵涉到我吕惠卿,御史大人就依大宋律法行事吧。”
“不不不,参政大人是我大宋变法的一杆大旗,若王丞相被罢免,再将参政大人……这这这……”
吕惠卿缓缓摇了摇手,道:“邓大人,暂不谈这些了。散衙时间已到,你我还是去茶楼吃些茶饭吧。”
邓绾一怔,想到这位“独行狼”平日极少与朋友、同僚外出吃请,这日竟主动提出,以为是为投诉状事有求于他,心中一动,便笑道:“参政大人不是从来不欢喜与朋友去茶楼酒肆么?今日为何……”
吕惠卿面部松动了一下,道:“不是不欢喜与朋友去茶楼酒肆,只是未遇上知已而已。”
邓绾仍以为吕惠卿是有求于他,更是满脸堆笑地说道:“好好好,既然如此,此顿茶饭当由文约来请。”
吕惠卿做个“请”的手势,领着邓绾出了中书……
荆公自那日挥泪送别王旁,知道曹州知州见了他的手谕,定会将王旁收监,想着二儿王旁的颟顸老实,为官又少主见,竟被他人利用以至铸成大错,心中着实疼痛了多日。但此疼痛又不可告诉他人,只得独自忍受。
考察完泽阴,又察勘了两个县,见赈灾事务做得有好有歹,官员更是良莠不齐,荆公让舍人晏正一一记下,准备回朝奏明圣上,擢优惩劣,量材使用。
荆公本想再考察几个地方,但此时得知郑侠上了《流民图》,皇上震惊,已下诏广开言论,让众臣讨论朝政阙失。荆公虽不知《流民图》中具体绘些什么,但从皇上一系列举措中,他已隐约感到一种对变法极其不利的风暴正在悄然兴起,甚至会掀起滔天巨澜,将正在进行的如火如荼的变法在瞬间吞没。
事也凑巧,就在这天深夜,荆公做了一个恶梦,梦见神宗帝被恶人劫持,且那恶人武艺十分了得,竟将前来救驾的皇城司使高登谷等人一一杀害。荆公吓出一身冷汗,醒来与章惇、晏正说了。章惇说自己也同样做了这个恶梦。荆公更是心神不宁,三人合计,决计立即返京。
上了马车,荆公叮嘱章惇、晏正、金台、石子:“若是府上有人问到王旁之事,你们只说他一切安好,其它什么也别说。”
晏正、章惇等自是明白内里原因,一个个只得点头答应。
由于心情急切,一路催促车夫快马加鞭,第七天上午到了京城,一打听,市民说为求老天爷下雨,朝廷已将施行的新法全部停摆。
荆公自是吃惊,本想立即去见皇上,讨说停摆新法的情由,但见时近中午,只得对章惇、晏正说道:“这些天一路乘车,满身都是灰尘,蓬头垢面的,你们先回去洗个澡,明日再上衙吧。”
章惇牵起衣袖放鼻前嗅了嗅,说道:“气味确实难闻,是该回家盥洗盥洗了。”
荆公遂与章惇、晏正分手,自己在金台、石子护卫下,去了承恩坊。
听说荆公回来,王府的人无不飞奔过来,边问长问短,边将荆公迎到后堂。
“瞧你这长袍,都能抖下半斤沙尘了。”王夫人将荆公换下的长袍拿到天井一阵抖动,回转来又问,“听说老爷此次去了京西,不知可见到旁儿了?旁儿那县官做得怎样?”
金台、石子一阵紧张,暗中觑着坐在椅上的荆公。
荆公急忙回道:“旁儿好着哩。他那县官做得挺不错,很受百姓欢迎。”
吴氏又问:“旁儿向来瘦弱,人又太忠实,这官场上都是捉鬼卖的地方,他果能管好一个县的大小事情?”
荆公道:“官都是学着做的,旁儿这些年也学会做官了,百姓都夸着他哩。”
吴氏点头笑道:“对对对,官是学着做的。我旁儿也学会做官了,这老身就放心了。”说着,见老爷脸色憔悴,心中一拧,又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往日外出回来,总是精神抖擞,这次脸色怎么如此憔悴?”
荆公微微一怔,立马笑道:“真很憔悴吗?那一定是路上风尘吹的。”
吴氏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惊讶道:“嗨呀,如此憔悴,莫不是在外面遇到什么不遂心的事情?”
荆公连忙搪塞道:“哪有的事哩。”
吴氏更不放心,将石子拉到一旁,问道:“石头,你说,老爷这次瘦得如此厉害,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说,你说,快说呀?”
石子正不知如何回答,金台过来接话道:“ 师娘,天大旱,外面风沙大,师傅白天在外奔波,晚上又休息不好,怎能不消瘦哩。”
机灵的庞荻见公爹与金台石子回答得极不自然,自是察出其中蹊跷,再见婆婆追问不舍,便抱着王槐过来,说道:“娘,爹爹一路辛苦了,就让爹爹早点休息吧。”
荆公一见孙儿,顿时来了精神,趁机张开双手,说道:“快让翁翁抱抱我的孙儿,抱抱我的孙儿。”
小王槐也张开两只肥嘟嘟的小手,“呀呀”地伸向荆公。荆公痛爱地抱过,在那粉红的透着奶气的脸蛋上亲了又亲,高兴地说道:“几日不见,我的孙儿又长高喽,又长高喽。”
见小王槐在爹爹怀中“呀呀”地乱蹦乱跳,庞荻急忙上前抱回王槐,嗔怪道:“翁翁累了,你这样蹦跳,翁翁如何承受得了?”
荆公看着已回母亲怀抱的孙儿还在张着两只小手向他“哦哦”地笑着叫着,消瘦的脸庞上终于浮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王雱回来,就把郑侠献图及王公大臣、“二后”上朝痛斥新法、要罢免荆公宰相以及鞫查薛向、吕嘉问之事从头至尾一一说过。
荆公脸色顿时乌紫,那挺直的身板也微微摇晃了几下。
王府人好生惊慌,纷纷上前抚慰。
荆公刚刚坐稳,王雱又道:“这些人就是趁爹爹不在朝纲,上下撺掇,借着天灾,先要扳倒三司使薛向和都市易司吕提举,而后再置爹爹于死地,置变法于死地。”
在场的人无不愤愤地说道:“这些王公大臣真是狼子野心,何其毒也。”
正在为荆公揉胸口的王夫人听了,长叹一声,说道:“免了也好,无官一身轻。瞧你爹爹这宰相当的,吃苦受累不说,高官巨贾指责,百姓上府围攻,闹得我王家整日提心吊胆,这是为何呢?还是回老家好,在那办个私学,教授几个生徒,岂不清雅自在?”
庞荻见爹爹坐着一言未发,知道爹爹不忍心就此罢官,就劝婆婆:“娘,爹爹本就是个办大事的人,让他回去过那清闲的日子,岂不是折磨爹爹么?”又转向荆公,劝道,“爹爹,一人难中百人意,为官除非不做事,只要做事,哪能不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爹爹莫把那些人的话放在心上,只要爹爹是真心为百姓好,为朝廷好,相信皇上迟早会理解爹爹的,苍天更会理解爹爹的。”
王雱却愤然说道:“韩愈说得好:‘大贤事业异,远抱非俗观。报国心皎洁,念时涕汍澜。’爹爹所做的一切,岂是那些贪图享乐的懒官庸官所能理解的?再说,爹爹所做的对国家对百姓有利的大事,正是戳到那些只顾拿着朝廷俸禄而不愿也不会干大事办实事的狗官的痛处,叫他们怎能不整天四处狂吠,狠不能一口吞下爹爹呢!爹爹,别怕,聋子不听狗叫。”
听了儿子儿媳的劝告,荆公稍感欣慰,但想到那晚做的恶梦,想到已经被罢去的新法,他更是无心休息,用过午膳,重新穿上朝服,匆匆去了皇帝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