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医高居简说的“吃吃看”是什么意思?王府的人都很清楚,只是放心里谁也不敢明说。
王雱脾气上来,还是对庞荻和儿子非打既骂,庞荻知道这不是官人存心所为,而是疼得实在无奈才拿她和儿子发泄,自己虽是受了皮肉之苦,心里委屈,但仍是以一个女人极大的忍耐与谅解承受着,每天照样按时煨药,按时给丈夫喂药,只待将该服侍的都服侍周到了,该劝说的都劝说过了,她才默然无声地回到自己那间阁子间里放心内痛哭一场。三岁的儿子王槐,每见爹爹发怒,就吓得如一只小羊羔般紧紧畏缩在母亲身后,大气不出地跟着回到阁子间,待母亲再去侍奉爹爹时,他又无奈地如小老鼠般跟着母亲嗤嗤溜溜一道过去。
听说王雱的背痈无法医治了,夫人吴氏当着儿子面丝毫不敢表露,只是背后找荆公哭求:“这该怎么办呀?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儿就这样痛下去。老爷,你得想想办法呀!”说着,泪水垂挂。
荆公虽有三女两男,大女堇儿三岁就在鄞县去世,二女三女已嫁出王门,次子王旁在狱中尚未出来,长次虽在身边,但此时已得了如此绝症,叫他何能不伤心欲绝。尤其想到自变法以来,王雱虽不在自己手下视事,但他无时无刻不在关心国家变法大事,无时无刻不在想方设法为爹爹的变法出谋划策,找同事找朋友为爹爹的变法奔走呼号。现在变法仍处在艰困中,外夷又在蠢蠢欲动,在这内外形势纷繁复杂正是用人之际,而自己最得力的助手雱儿已病入膏肓,荆公何能不痛心疾首?何能袖手不管?听了夫人的话,他再次派人去马行街骨科大药铺抓了草药,吃过仍是无效;听说“单方气死名医”,他又将阿云的男人蒋竹山蒋郎中找来开了土方,吃了同样不见好转……
“雱儿真是没救了吗?果真这样,那我的变法有谁能像雱儿样贴心贴肺帮助老夫?如果雱儿真的没救了,那我的荻儿,还有我的孙儿,日后该咋办?荻儿也等同我的亲生女儿呀!”荆公想到老友庞藉去世时,他对庞公的承诺,想到数月来,荻儿受到雱儿辱骂挨打的事,心中更如刀儿绞着般疼痛。
作为一家之主,荆公为了这个家庭的平静,他只能将这些焦虑、痛苦深深埋藏在心底,表面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一样,每日上朝下朝,回家只向夫人、儿媳问些王雱的病情,其他什么也不多说。
自从高居简说了“吃吃看”那话,王雱心里比其他任何人更清楚,就知道自己已是来日不多了。对于死,他原本还依恋不舍,觉得自己年轻,凭着自己的才能,正是大干一番事业的时候,可是经过这么久疼痛的折磨,他那颗热血沸腾的心已渐渐冷去,已渐渐死去,就想起子路“君子死,冠不免”那话,觉得面对死亡,应该做得豁达洒脱些,而不该成天焦虑、苦闷,尤其每当脾气上来,对夫人拳脚相加后,他更是后悔不已,痛苦不堪。“娘子是位多么贤淑的女人,尽管我元泽每当疼痛难忍时,将火气全都发泄在她和儿子身上,但她从未有过怨言反抗;纵有委屈,也只是将委屈深深埋藏在心底,偷着去一旁流泪。我王元泽何能何德,遇到这位如此贤良的女子?”想到此,王雱又想到第一次在浚仪桥与庞荻相见的情景,想到庞荻自从嫁到王府,对家庭的照料,对公婆的孝顺,对他的体贴,对儿子的关爱。“现在自己病成这样,而且对她如此凶残,她仍不嫌不弃,服侍我,劝慰我,关心我……”想到这些,侧卧在床的王雱更不能原谅自己,常常以手揪住自己的长发,咬牙切齿不停地揪拽、揪拽……
隔壁阁楼里又传出断断续续的抽泣声。王雱知道那是娘子在哭,心中更是不忍,想:“她才二十又七岁呀!我去后,她该咋办?难道就让她带着我那槐儿守在王府么?眼看爹娘已老了,家中又无多少积蓄,倘若爹娘一走,娘子与我儿该如何生存?”
王雱这天正想得痛苦,家人来报,说昌王看他来了。
王雱顿时高兴起来,振起精神说道:“快请王爷。”
阁子间的庞荻早已听见,立即出来,将床上的丈夫慢慢搀起,拿来骨梳将王雱那蓬乱的长发梳理光顺,用绢带扎得整齐。
昌王进来,同样让庞荻将带来的补品收捡去,这才问王雱:“听说圣上派高御医来看过,不知背痈好些没有?”
王雱道:“承蒙王爷与圣上的关心,只是元泽这背痈已入膏肓,怕是难以治愈了。”
昌王知道好友说的是实话,只得劝慰道:“孔子曰;既来之,则安之。元泽不必多虑,只要静心调养,相信上苍会眷顾你的。”
王雱长叹一声,道:“孔子说:‘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避。’元泽到了这种地步,已不求上苍眷顾了,倘若上苍真是眷顾元泽的话,那就请把这种眷顾化为惩罚那些祸国殃民的恶人,还我一个清明强盛的大宋。果能如此,元泽虽死无憾了。”
昌王沉默良久,觉得话题过于沉重,于是回头看了一眼,问道:“槐儿呢?怎么没见到槐儿?”
王雱就向阁子那边喊道:“槐儿,干爹来了,快来见过干爹。”
庞荻这才牵着拘谨的王槐战战兢兢从阁房出来。
昌王见小王槐瘦得脱形,已知是怎么回事,但不好明说,只招手喊道:“槐儿过来,你看干爹给你带来了什么?”就让内侍从食盒中拿出一只精致的纸盒,揭开,里面现出一颗颗鸡蛋大小的白银球般的龙须糖。昌王拈了一颗,递于王槐。
庞荻这时推着儿子说道:“拿着,干爹给你糖果哩。”
小王槐这才怯怯地走到昌王身边,接了糖果。
昌王早就伸手将王槐搂进怀中,在那脸蛋上亲了又亲,就教王槐吃那糖果,边问道:“槐儿,干爹这糖甜吗?”
小王槐甜甜的答道:“甜。”
昌王更是高兴,又搂住王槐亲了两下。
王雱看着日渐消瘦、胆怯的小王槐与他干爹逗得如此开心,心中一阵颤栗,想着近一年来,儿子被打得见了他就躲闪,而见了昌王竟如此开心,心中一阵酸楚涌起。就在这时,一个奇特的念头涌上心头:“如果真能如此,那我这些天所担忧的事岂不是一切云消雾散了?”想着,王雱反复看了看昌王,回头无力地对庞荻说道:“你先带槐儿出去一下,我有话要与王爷说。”
庞荻想离开正找不着理由,听王雱这么一说,立马从昌王怀中接过儿子,说道:“槐儿,爹爹与干爹有事,我带你到门外玩去。”
昌王听说有事,只得依恋不舍地将小王槐交到庞荻手中,也借机看了庞荻一眼,见她同样消瘦,心中自是难受,但不便明说,只得将糖果盒塞到王槐手上,说道:“槐儿,跟娘到外面玩去。”
见娘子带儿子已出去,王雱这才说道:“王爷,元泽这背痈已无法可治了,这多天元泽一直在想,死不足惜,只是我爹娘现已年迈,一旦哪天元泽走了,爹娘不说,单是我那娘子荻和槐儿该如何生活呀?”
昌王惊问道:“元泽何出此言?”
王雱支撑着站起,深深向昌王施了一个大礼,说道:“元泽有一请求,万望王爷恩准。”
“元泽你说,只要本王能做的,当一定尽力。”
“王爷,说句万攀的话,此生能与王爷结为好友、亲家,也不知是我王元泽哪生哪世修来的德性。”
“正是你我志趣相投,方有了今日。元泽何必如此客气?”
王雱见昌王话是出自内心,又说道:“刚才王爷也看见了,自从你我结成亲家之后,小王槐对你这位干爹看得远比我这做父亲的还要亲热,这就是缘份。”
“是的,缘分。”
“元泽想……”
“元泽有什么想法,直说好了。”
王雱道:“王爷你一定听说了,自元泽得病以来,脾气变得越国暴躁,单是暴躁倒也罢了,更可怜的是我那娘子和槐儿,只要我的脾气上来,对她二人非打既骂。打骂过后,我心痛事小,可我那娘子与槐儿,如何承受得了呀?”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再者,我还不知哪天能走,如是近日就走,倒也好;要是三个月五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不走,我那娘子和槐儿就更不知要经受多少折磨了。”
“元泽的意思是——”
昌王赵颢正不解,王雱忍痛下床,“嗵”的双膝跪地,哀求道:“在未走之前,元泽唯求王爷看在你我多年朋友的份上,救救我的庞荻和槐儿一命!”
昌王爷慌了,急忙将王雱扶起,颤抖着声音问道:“元泽,你我是什么关系,如何救得,你直说便是了。”
王雱忍着剧痛说道:“王爷既然这么说,元泽就直说了。为了救我庞荻和槐儿一命,请王爷务必现在就将庞荻和槐儿带回府上,以救她母子一命。元泽再次恳求王爷了!”说着又要跪求。
昌王大惊,急忙双手扶住王雱,说道:“这是万万不可,万万不可的。”
王雱挣扎着再次跪下,以头触地不起,求道:“王爷如不答应,元泽就跪死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