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死一般沉寂。
“赈灾的钱粮不是如数发放下去了吗?为何还要闹事?”
这些天,泽阴县的王县令每天早早来到县衙,几乎都是心神不宁地僵坐在交椅上,想着那班在县衙大院闹事的民众,他不得不反复拷问自己。
“如此镇压,果能平息民众的闹事吗?”
第一次听说有民众到县衙闹事,他就想带着主簿前去问问情况,可通判、县丞、县尉几乎异口同声说道:“大人,你作为一县之长,对这些闹事的刁民,如何能轻易去接见他们呢?如果你轻易接见了,他们就会更加嚣张,就会还来第二次,第三次……甚至今后只要遇到屁眼大个事情,他们都会没完没了地来县里吵闹。真到了那种地步,我们这泽阴县还有安宁的日子过吗?泽阴县不安宁,朝廷迟早会知道,朝廷知道了,我们头上这官帽还能保得住吗?”
王县令问道:“那该咋办?”
县丞说道:“很简单。为了我县的安定,只要有人敢出面闹事,我们就毫不手软地把他们抓起来,关进大牢。杀鸡给猴看,杀一儆百,看今后还有谁敢出面闹事!”
王县令问道:“不抓就不行吗?”
县尉回道:“王县令,为了安定,不强行制裁那是绝对不行的!”
……
王县令见众口一词,只得依从。
连续五天了,管营多次来报,说牢子里已经无法容纳被抓去的民众了。
王县令又把几位同僚找来,问道:“民众提的请求,我们能否商议商议,能答复的尽量……”
“那不行?”不等王县令说完,通判说道,“对于这些扰乱社会安定的闹事者,决不可迁就,迁就就是自找苦吃,就是给本县造成乱上加乱!”
县丞也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为了我县的安宁,王大人决不可心慈手软,民众敢闹一次,我们就抓他一次,民众敢闹十次,我们就抓他十次!人服王法草服风,只要我们以强硬的手段对付那些刁民,保证今后就没人敢在我们泽阴县闹事了!”
县尉更是拍着胸脯说道:“县令大人,为了我县的安宁,你发一句话,要我抓多少人,我就抓多少人,而且只会多抓,决不少抓!”
“……”
王县令见几位同僚态度如此坚定,加上自己又想不出平息民众闹事的办法,只得再次依从。
不曾想,每天虽有一批批民众被抓进牢子,但不仅没有平息民众的闹事,反而越闹越大。
王县令这天正为此事烦恼,衙役来报,说有民众代表前来面见。
王县令见自己终于有机会与闹事的民众面对面谈话了,既高兴又紧张,为防止自己回答不当,激化了矛盾,便将自己最信得过的陆主簿留在身旁。
时间不大,十位民众代表雄赳赳气昂昂来到大堂。
没等王县令发话,那位叫刘胜的首先责问道:“县令大人,这赈灾的钱粮,临近县都是按大小人头,每人每天发钱发粮,而我县发的为何还不到周边县的一半呢?”
王县令一震,立马说道:“这是哪有的事?本县虽是穷困,大灾之年拿不出钱粮赈济乡民,但朝廷下发的钱粮都是如数发到灾民家中,如何说只发了一半?”
几位代表更是火起,一起指责道:
“你们这些当官的真是狗胆包天,不仅欺上压下,竟敢当着老百姓的面说瞎话。我们若不是只拿到赈灾钱粮的一半,还敢前来找你这位父母官说话吗?”
“大人要是不信,可以派人下去察访,如我们说了半句假话,你不仅可以把我们抓进大牢,就是砍下脑袋,我们也不说半个不字!”
“……”
听着如此坚定的话语,王县令觉得奇怪,问道:“果真是只发给你们一半?”
十位代表齐声回道:“大人,若是我们说了半句假话,立即砍下我们的脑壳!”
说着,一个个跪地不起。
王县令没主张了,只得双手挠着头上乌纱。
陆主簿小声对王县令说道:“大人,他们确实克扣了灾民的赈灾钱粮。”
“他们?他们是哪们?”
“就是他们那班人?”
“那班人是哪们?”
“就、就是胡通判、邹县丞、严县尉他、他们。”
“啊?”
“是的。”
“果真?”
“果真。”
“没假?”
“没假。”
“为何不早说?”
“在下不敢说。”
“你不是本官最信任的人吗?为何不敢说?”
主簿声音更小:“大人是外来官,对本县那些官员不了解,这叫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再者,大人为人忠厚,在下担心把实情告诉了大人,那班人日后会给大人处处使绊子,大人就更不好办事了。所以在下不敢将那些实情告诉大人。”
王县令明白过来,问道:“照主簿这么说,克扣赈灾钱粮的事是真实的喽?”
主簿点头。
王县令深深寻思一番,说道:“好,本官有数了。这样,”王县令看了看对面站着的十位代表,将自己头上乌纱取下,郑重地放到公案上,说道,“诸位乡亲,你们若信得过本官,就请先回。五日后,你们再到这里来,若那时本官不能圆满答复你们的请求,你们就、就将本官这顶乌纱拿走。”王县令指着案上的乌纱说道。
见王县令说到如此地步,刘胜看了随来的代表一眼,手一挥,说道:“好,我们就听县令大人的,五天后再来。”
说罢,一个个扬长而去。
王县令这才抹着额头的汗珠,正要去后堂休息,衙役来报,说有人求见。
王县令历来为人谦恭,立马说道:“请。”又回原位坐下。
荆公等进来,王县令一见,顿时站起,正要张嘴喊出,又立马忍住,对主簿、衙役挥挥手,道:“你们先下去。”
待主簿、衙役退下,王县令匆匆离开公案,来到荆公面前,双膝跪地,喊道:“爹爹何时来的?”
荆公脸色好不可怕,说道:“爹爹是在大院内看你演的一出好戏。”
原来那天荆公在京城巡察,接到泽阴县民揭发王县令在大旱之年尅扣灾民钱粮,请求朝廷惩处的密信。
荆公知道身为县令的次子王旁虽是能力般般,但决不会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他本想写道手谕让曹州知州去处理,但想到往日的教训,他只得借视察为由,亲自来泽阴县一察究竟。
王县令已听出爹爹话中意思,哽咽道:“孩儿无能,给爹爹丢脸了。”
荆公搀住王旁,两眼模糊地说声:“旁儿起来说话。”
王旁比兄长王雱小三岁,自小也是十分聪颖,读书不仅过目不忘,更有独到的见解。一日师傅讲解《蒙求》中的“李陵初诗,田横感歌”,不等讲完,五岁的王旁“噌”地站起问道:“师傅,李陵既与苏武同为汉臣,为何昭帝用和亲之策赎回苏武,而不赎回李陵?若是将二人同时赎回,此一文一武,岂不是汉室之幸哉?”师傅惊讶,此后逢人便说:“王府又出了一位神童。”只可惜,天妒英才,王旁十二岁那年得了一场大病,紧治慢治,还是留下后遗症,不仅人变得消瘦,大脑反映更是大不如前。所以那日皇上在金銮殿赐王旁同进士出身,要为他安排一官半职,荆公当即恳请皇上只给他一个文职小吏,让他跟随长官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官告院倒也量才使用,将王旁安排到曹州并指名只得做一般衙吏小事。知州得知王旁是当朝丞相之子,哪敢怠慢,半年不到,硬是要将王旁提拔到泽阴县县令的位上。王旁拿捏不定,回京告之爹爹。
荆公大惊,问道:“这县令是一县之长,旁儿你觉得自己能胜任得了么?”
王旁道:“孩儿自知身体不行,能力一般,正是担心难以胜任,才回来禀告爹爹。”
荆公道:“旁儿,县令可不同于录事,录事跟随长官收收发发写写画画便可,县令那可是管着一县政令的制订发布、官员的赏罚、全年财赋的收支,百姓的衣食饱暖,还有对僚属的驾驭使用等等等等;再则,朝廷的政令能否落实到位,一县之令是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旁儿,爹爹担心你这等身体,还是不要接受那副重担为好。”
“这些旁儿都对知州说了,他偏说做官都是锻炼出来的,非要旁儿先干着再说。”
荆公疼爱的看了看儿子,又问:“旁儿,你自己是如何想的?”
“旁儿还是担心我这身体与能力。”
荆公这才拿定主意,说道:“旁儿能想到这些便好。这样,爹爹写手谕一道,你亲自将它送给知州,一是感谢他对你的关照,二是请求继续干那掌管公文的差事。”
不知是曲解了荆公的意思,还是知州的一片诚意,最后还是将王旁提拔到泽阴县县令的位上。殊不知,泽阴县原来那班官员,见王县令头脑不好使,能力一般般,一个个自是不将他放在眼里,凡遇上难事坏事,就一起推到王县令身上,凡遇有利之事,要么集体背着王县令另行一套,要么各行其是,只把一位可怜的憨厚而能力般般的王旁王县令孤零离地高高架空……
地方百姓无不看出,都说王旁是一位捧鼓给他人敲打的可怜县令。
荆公了解了情况,双手拉起久跪不起的儿子,只觉得儿子浑身冰凉;细摸,已感到儿子瘦骨嶙峋的臂膀、肩头硌人手疼;再看,一身官服更是显得宽松疲塌……
荆公越看心中越是酸楚,想到儿子的身体孱弱,能力般般,在这大灾之年,他如何能应筹得了世面上那些瞬息万变的事件?在如此繁杂面前,旁儿何能不急,何能不瘦!
荆公见旁儿已是泪流满面,心疼地问道:“灾民究竟是为何事,闹到如此地步?”
王旁认识章惇、晏正,见他们都是长辈,也无顾忌,流泪道:“旁儿自知才疏学浅,自任县令以来,一直对身边之人都是信任有加。平日他们也都对旁儿言听计从,办事认真,不曾给旁儿增添多少麻烦。谁知此次大旱,他们竟背地将那赈灾的钱粮私下与都保克扣私分了,以至事情败露,灾民吵闹到县衙。旁儿作为县令,本想站出来说话,但同僚都劝说,这种场面由他们维持就行了,无须我介入。谁知他们竟……”说着,又是一串泪下,“孩儿早先不该不听爹爹之言,接了这县令……”
晏正听得动容,上前用帕巾擦去王旁脸上泪水。
章惇气得双手扯动胡须,嚷道:“这些王八鬼孙儿也配得做官?要是在老子手下,早就将他们一个个给宰了!”
王旁这才想起,端来交椅,让几位坐了。
荆公知道此时后悔、埋怨已为时过晚,见旁儿已在自己身旁坐下,问道:“不知旁儿这天在灾民面前是如何承诺的?”
王旁回道:“五天之内,孩儿定将此案查清,将克扣灾民的钱粮一个不少地归还他们;并将此次的肇事者,依法严惩。”
荆公沉吟良久,问道:“旁儿身为一县之令,对于此事,你对自己是何看法?”
王旁又是泪水流下,道:“爹爹,这孩儿已想过,此次事情虽是出在同僚身上,根源还是我这个做县令的缺少统揽全局的能力,让僚属有了可乘之机。事情既已出来,我这个做县令的,是无法脱得了干系。孩儿已想清楚,这几日,一面派人细查贪墨赈灾钱粮一案,孩儿亲自去知州那里,恳求知州拿下本县令一职,并接受大宋律法的处置。”
荆公从袍袖中取出巾帕,先替旁儿拭去泪水,再给自己双眼擦过,说道:“旁儿能这样想,也算没辜负做爹爹平时的一番教诲。这样,为让此事确实按照大宋的律法行事,爹爹再写手谕一道,你带去给知州大人,就说此是丞相的指令,大灾之年,凡对违犯大宋律法者,一定从重从严处置,万不可因人设法!”
“爹爹放心,孩儿一定将爹爹此话带给知州。”
接下王旁安排了一桌饭菜,与荆公等人吃了一顿团圆饭。
第二天一早,王旁叫了马车,带着荆公的手谕,去了曹州。
父子作别。
站在路口的荆公看着那辆颠簸在灼热尘烟中奔驰的马车,想着此时身体孱弱的旁儿正在车上经受着颠簸的煎熬;想着此去后,王旁定要受到不可推卸的囹圄之苦,更是心如刀绞,老泪纵横,不得不自我念道:“还是我这做宰相的爹爹害了我旁儿。”接着喃喃叹道,“不知此去,日后还能与旁儿见面否?”
章惇、晏正、金台、石子几人听了,无不伤感,纷纷劝道:“王县令不过是去曹州走一趟,几天就会回来,大人何出此不吉利之言?”
荆公遥望远方,唯有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