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礼、王雱及吴安持、蔡卞、曾布等,处理完安国的后事,将灵柩暂存放在相国寺内。“六七”过后,又将曾氏及侄女王旖、小侄子王斿送回江宁,与荆公夫妇住在一处,大侄子王旊留在京城上学,准备参加贡举考试。
曾氏与子女回到江宁,见了大哥大嫂,自是更加悲伤,痛哭不已。
荆公与吴氏再三劝道:“平甫走了,从此这就是你们的家,只要大哥家有饭吃有衣穿,就少不了你和旖儿斿儿的吃穿。”
曾氏哭得更是伤心,说道:“大哥,千不该万不该,只怪平甫不该与那冯京、郑侠一道,关键时刻给大哥投井下石。他这一死,反倒给大哥大嫂添了如此多的麻烦,叫我等何能安心。”说着,又与旖儿斿儿跪在荆公夫妇面前磕头痛哭不止。
荆公见弟媳如此伤心,劝道:“平甫也是为大哥好,只是有时看事偏颇偏激,一时冲动,才做了那些本不该做的事。大哥怎会计较他呢?”
吴氏也劝:“平甫是个性格直爽之人,直爽人往往会被他人利用。如果地下有灵,他现在一定也很后悔,我们就再别指责他的不是了,让他好好安息吧。”
曾氏这才停止啼哭,带着王旖王斿与嫂嫂一道,收捡住室去了。
这天是休假日,荆公正在府上看邸报,想从邸报上寻些朝廷的消息,家人王水来报,说圣旨到了。
荆公一喜,知道有了大事,急忙放下邸报,吩咐摆好香案,整理衣冠,做好接旨准备。
工夫不大,都知蓝天震到了府前,尖声喊道:“王丞相接旨——”
荆公早到门庭前伏拜接旨。
蓝天震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朝廷近日多舛,亟需担纲之臣辅佐,特宣观文殿大学士、吏部尚书、知江宁府王安石依前官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即日回朝复相。钦此。”
荆公离京时,韩绛是以集贤殿大学士接任中书宰相,俗称集贤相,亦为次相;而荆公此次回京复的是昭文相,昭文相为首相,亦即荆公的相位在韩绛之前。
回京复相,荆公知道这是早晚的事,并不惊诧,惊诧的是圣旨中提到的“朝廷近日多舛”,使荆公立马联想到丞相韩绛来信中提到的吕惠卿推行的“手实法”惹起的众怒,枢密副使王韶来信提到辽朝威胁要重新划分疆界,西夏梁太后决意投靠辽朝抗衡大宋等等大事。想到此,荆公谢恩接旨,领蓝天震进了客厅,让座沏茶,问到朝中之事。
蓝天震一一说过,最后说道:“正是如此,皇上才急于宣召大人早早返京复相。”
荆公又问:“都知,这次宫中叛乱,圣上是否受到惊吓?”
蓝天震回道:“皇上受些惊吓自是难免,幸亏有丞相早已为圣上举荐的四位小将的舍命相救,更有御拳师的及时赶到,方使圣上无恙。”接着又道,“圣上对丞相想念甚切,咱家来时,皇上再三叮嘱,要丞相接到诏书不可耽搁,即日返京。”
听说圣上无恙,荆公放了心,说道:“请都知转告圣上,臣略作收捡,不日就启程回京。”
蓝天震道:“如此甚好。那咱家回去复旨了。”说罢,作别。
蓝天震一走,王安石便与晏正、石子、夫人吴氏一同商议进京之事。
晏正说道:“大人,希声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讲。”
荆公道:“你我已不是一日两日之交,尚有何言不可讲?”
晏正道:“大人离京时,圣上将诸多新法都暂停施行,喜得那些反对者个个弹冠相庆;韩丞相为人过于谦厚,吕参政早有取而代之之意。现在大人如是回朝复相,不仅是反对变法的那班人会重新兴风作浪,恐怕连吕参政也会把他登不了相位的忌恨迁怒到大人身上。此等内外夹击,这复相的位子可不是好坐的呀。”
荆公道:“圣上暂缓新法实施,那是为平息一时的风波。其实,自臣走后,在韩丞相和吕、王二位参政的主导下,除了少数新法暂停施行,其它也都逐一恢复,那些反对新法者若要兴风作浪,早该行动了,哪会非等介甫复相呢?再说那吕吉甫,他虽然胸心狭窄,觊觎相位,但凭他渊博的知识和与时俱新的精神,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再说,他与我素有师生之情谊,这次复相,他既便有些想法,也不至于公开反对我王介甫。”
吴氏已知相公进京之意已决,只得对舍人晏正说道:“我家老爷脾性执拗,还望晏大人一如既往,随时多多提醒。妾身在此感谢了。”
晏正连忙说道:“夫人言重了,为报答相公知遇之恩,希声一定尽全力而为。”
正商量,王水送来一封家书,荆公一看信套上的隽秀字样,就知此书是何人所书,立马拆开,刚看个开头,他那两道浓眉就不停地收紧,而且越看越是收紧得厉害,最后竟收结成两垛高高隆起的疙瘩。待信看完,荆公已是双手颤抖,两眼发直,半天不语。
夫人吴氏慌了,惊问道:“老爷怎么了?这信中说了何事?”
荆公这才颤抖着手中书信喃喃说道:“自平甫去后,元泽觉得此事与惠卿有关,于是又气又恼,多次与惠卿争斗,不料气血壅堵,得了背痈,现已疼得行走艰难,脾气更是暴躁。”
吴氏听了“啊”地一阵惊叫,几近晕倒。
荆公搀扶住,说道:“背痈也是可治得的,夫人莫要过于焦急。”
曾氏也出来劝道:“嫂嫂,既然元泽得了背痈,你们还是早早去京城吧。”说着,将嫂嫂扶到椅上坐下。
吴氏焦急地说道:“雱儿脾气本就暴躁,得了此病,他的脾气定会更加暴躁。这该如何是好啊?”
荆公道:“荻儿信中虽然没有明说,但我担心雱儿脾气上来,会发泄到荻儿身上。”说着,指着信上的斑点给夫人看,“这些斑点,定是荻儿写信时洒落的泪水。”
王夫人和弟媳、晏正一起伸头来看,果见信纸上的泪痕几乎浸润了书信的大半。
王夫人将信交与荆公,说道:“老爷,我们快快收捡,马上就去京城,不然说不定元泽那边还会出什么大事的。”
晏正见荆公颤抖的双手无法将书信塞进信套,便接过,边帮着装信,边说道:“大人,既是国事家事紧急,我们还是快快进京吧。“
弟媳曾氏也催促道:“侄媳那么贤惠,不是有万不得已的急事,她决不会含泪给大哥大嫂写信。大哥大嫂,你们还是快快进京吧。”
吴氏点头称是。
曾氏又泪水潸然地对荆公说道:“大哥,你们去了京城,千万要去相国寺看看平甫,他一人在那,孤孤单单,该多凄凉呀。”
荆公也是泪水婆娑,点头哽咽道:“弟妹放心,你在家好好督促侄女侄儿读书,做大哥的定会去看望平甫的。”
一切安排妥当,荆公又对石子说道:“你去将船只安排好,明日起程,十天之内便可到京城。”
江宁府一班僚属早已得知荆公回京复相的消息,这天一早,一个个前来送行。
荆公一一别过,与夫人吴氏、晏正、石子、王水、韩冰、凌香上船,先是顺江而下,直去镇江,再调头向北,进入汴河……
春二月,船逆流而上。
这天到了瓜州,夜幕降临时,荆公来到船头,夜风吹拂着他的青灰长袍“卜卜”作响。他仰望星空,一轮浩月朗照,两岸杨柳依依,江浪泛花,春风扑面,面对依稀可见的京口,看着迷迷茫茫的夜色,不觉思绪万千,想着皇上此次催他回京复相之事,口中不觉咏道:“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到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咏罢,荆公一怔:“这是怎么啦?刚刚复相,怎么竟想到还乡了?”
江风阵阵吹来,使他逐渐清醒。“是呀,自己不是总叮嘱自己,此生‘不求做大官,但求做大事’吗?前面还有那么多大事,皇上正等待自己去做,自己怎能此时就想到“还乡”呢?又想到廉颇七十尚能披甲上马,以示可用;想到姜太公八十岁于渭水垂钓,静候文王……是呀,当朝的明君汲汲求治,且经变法,已取得骄人的成就,此正是重振大宋的非常时期,介甫现在刚刚五十有五呀,如何就想到‘明月何时照我还’呢?”
荆公又想起在江宁丁忧时,曾写过的一首《浪淘沙令》,油然念道:
“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一为钓叟一耕佣。若使当时身不遇,老了英雄。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王只在谈笑中。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
正咏着,一阵江风扑面吹来,荆公焦躁地问道:“船如何开得如此缓慢?”
站在身后的金台提醒道:“大人,这船已是开得最快了。”
荆公这才长长地“噢”了一声,绰手撩袍,勾头缓步进了船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