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牌时分,垂拱殿内寂然无声。
若是往日,神宗帝此时应是端坐御案前,手提朱笔,双眸流动,快速阅完一道奏章,朱批几字,搁置一旁,伸手再拿过一道……
可这天,尽管案上摞着厚厚一叠奏章,但他似乎视而不见,一双略显木讷的目光毫无目标地看着丹墀下那片原是众臣参奏听旨而现在已是空荡荡得寂无一人的空殿……
怀抱拂尘侧立一旁的内侍邵天九见圣上木然呆坐,只敢用眼角偶尔斜视一下,不敢有丝毫的惊扰。
决心易下,抉择艰难。一心除历世之弊,务振非常之功的大有为的神宗皇帝,此时正深深陷于艰难而痛苦的抉择之中。
是的,自从司马学士和苏判院向他举荐石越的那天起,尤其想到首次见石越在他面前侃侃而谈所表现出来的满腹经纶与治国的方略,以及石越放弃制考而一心办书院要为大宋培养更多更好的人才的深谋远虑,还有多次主动向朝廷的献计献策……从那时起,神宗帝是何等的器重而一直心存重用这位“奇才”的打算。
“是呀,若论年龄,石越不过与朕相仿,而他那深睿的目光、治国的超能与气质,确实是位世之少出的人才呀!此时若能将此奇才拔擢到宰相位上,岂不是我大宋一件天大的幸事!”
然而,每当此想法在脑海中刚刚萌生出一个小小的念头时,神宗帝又想到那位与他朝夕相处六年之久被视为亦臣亦师的宰相。“是呀,六年了,王卿已成了朕的知音与赖以倚仗的师傅,朕曾说过,自从得到安石,朕就如鱼得水,如胶投漆,遂了朕愿。若此时让石越接了宰相之位,那就意味王卿是非走不可了!王卿一走,石卿到来,朕果真也能如鱼得水吗?”
想着,神宗帝已无法安坐,只得起身在宫中徘徊。
“假如真让石越坐上宰相之位,他果真能如安石样横身为国家担当吗?也能如安石那样倾心支持朕的事业吗?”神宗边踱边想,“如不用石越,仍将安石留在宰相位上行吗?——不可!朕是九五至尊的帝王,既已当面答应过‘二后’,又怎能出尔反尔?可是——”神宗帝又想,“经过这多年的朝夕相处,安石虽是刚愎倔犟,有时说话与朕也有抵牾,甚至是毫不留情面,但朕能理解,他那是出于公心,是出于对朝廷的负责,是为朕好,为大宋的江山社稷好,为大宋的庶民百姓好。应该说,这多年,安石与朕的相处,虽有君臣之分,但实属父子之情,师生之谊。他是朕的倚重之臣,股肱之臣。现在若将他罢去,还会有第二个安石出现在朕的身旁吗?可是——还有 ‘可是’吗?朕已经说过话了,还能收回不成?泼水难收啊!”神宗帝极其痛苦地在大殿内来回走动,走着走着,突然踉跄几步,好不容易站稳后,才横下决心,连连喊道,“罢,罢,罢,既已说过的话,那就狠心下旨吧!”
神宗回到御案前,坐上龙椅,提笔蘸墨,在白麻纸上写好词头,叫中使速速送往翰林院让知制诰拟旨。
中使刚走,蓝天震来报,说王丞相求见。
神宗大惊,急问道:“丞相不是在外察视吗?何时回来的?”
蓝天震回道:“刚回京城。”
神宗“噢”了一声,以为荆公是来追究停止变法与罢免他宰相一职之事,想到已为新宰相拟旨了,此时该如何面对这位即将被罢免的宰相,如何向这位即将被罢免的宰相解释?
神宗已不知所措。
蓝天震见皇上久久不语,提醒道:“陛下,王丞相还在殿外候着哩。”
神宗这才“噢”了一声,硬着头皮说道:“宣。”
荆公鹄步进来,行礼如仪。
赐过坐,荆公见圣上面容憔悴,立即想到前天做的恶梦,急切切地问道:“陛下近日安好否?”
神宗见丞相神色有些紧张,亦苦笑道:“朕一切尚好。”
荆公又问:“陛下近日可遇到何种险事?”
神宗当然不会理解丞相话中意思,略一寻思,竟想起一件能为他开脱之事,心中一喜,遂故作轻松地笑道:“丞相,险事没有,奇事倒是遇上一个。”
听说皇上未遇到险事,荆公这才放心,问道:“不知陛下遇到何等奇事?”
神宗问道:“有一个叫郑侠的人,丞相认识否?”
荆公立即想到长子王雱说过的事,回道:“介夫是臣的生徒,臣当然认识。”随后又补上一句,“严格地说,介夫非但是臣的生徒,还是臣最得宠的生徒之一哩。”
神宗“哦”了一声,随即从书案上拿出郑侠的《流民图》及奏疏递过,说道:“丞相先把这个看了。这可是你那生徒近日呈上来的哟。”
荆公接过《流民图》及奏疏,看着看着,脸色已由青变紫,由紫成黑……看罢,将图与奏疏递回御案,回道:“陛下,臣当初见郑侠年轻,想把他安排进三司,但他说现在的三司整天搞什么变法,他宁愿去看守城门,也不来三司。现在他竟趁大旱之际,绘出如此一张荒诞的《流民图》来萤惑圣聪,用心真够狠毒呀。”
“丞相,可大臣们都说……”
“大臣们说了何事?”见皇上欲言又止,荆公追问道。
“大臣们都说,连丞相的生徒都上书反对变法,可见那些新法……”神宗帝本想借机将废除新法、罢免丞相两件大事直接说了,但话到口边又收住,只是微微唉叹一声。
荆公问到薛向与吕嘉问二人之事。
神宗又是一叹,道:“真没想到啊,朕与丞相如此厚爱、重用薛向与吕嘉问,可他二人竟做出里通外国、损公肥己之事,真叫朕无法理解呀。”
荆公愤然说道:“陛下,薛师正竭力招引蕃商来我朝经商,那是受臣之托而全力所为,如何能拉扯到里通外国呢?还有那吕望之,自从调任市易司,反垄断,平物价,无不用心尽力,何曾做过损公肥己之事?至于从他府上搜出诸多珠宝财物,臣可断言,那定是遭人诬陷,陛下千万得明察呀。”
神宗道:“此二人之案,朕正令大理寺在彻查哩。”
听说薛向与嘉问一案还在调查之中,荆公稍稍放心,说道:“陛下,此事非得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否则日后还有谁敢为朝廷办事?还有谁敢主动为朝廷办事呀?”
“是啊,朕也这样想过。”说着,神宗帝又想到已拟诏罢免丞相一事,犹豫片刻,又说道,“朕自与丞相在迩英阁一见,志同道合,相见恨晚,你我君臣一心要以变法来振兴大宋,收复燕云十六州。可没想到竟遇上这百年不遇的大旱,此是上苍在对朕的施政不当而进行惩罚哟?”说罢,暗中瞟了荆公一眼,再装着长长哀叹一声,做出一幅无可奈何的模样靠上龙椅。
荆公已听出弦外之音,心中一紧,知道皇上废除新法、免去他宰相的决心已定,顿如一根钢针扎进心窝,既疼痛而又于心不甘地辩解道:“陛下,水旱乃天之常数,连尧舜禹汤都在所难免,如何是上苍对陛下施政的惩罚呢?今虽逢大旱,朝廷已开仓赈济,动员各地行动,以应天灾,陛下大可不必为此焦虑?”
神宗仍是仰靠在龙椅上,微闭双眼喃喃说道:“大旱如此严重,百姓痛苦不堪,叫朕何能不怀疑是自己施政的谬误呢。”
荆公知道皇上是在暗示他这位宰相辅政不当,心中更是痛苦,不得不奏道:“陛下,自陛下登大位以来,励精图治,短短几年,国内仓廪充盈,国力增强;外有吐蕃来归,多方修好;少数几个夷狄虽有觊觎我大宋疆土之野心,但也不敢轻举妄动。正因为如此,方换得当今的盛世。这些都是陛下施政累积起来的功德、威望与政绩,从何谈起谬误呢?”见神宗帝仍是靠在龙椅上闭目不语,又说道,“孟子说过,他们那时每逢灾年,都是难逃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之四方,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的惨境。而我朝虽自去年七月至今未雨,但赈灾之事早已在做,臣此次去京西,那陶县以工代赈,做得卓有成效。臣此次回来,正是准备下一文告,再派一批按察使下去,既是监督赈灾,更要借大灾之年,修好水利。只要各州县都能如陶县那样将坏事办成好事,不仅能渡过这大旱之年,更会迎迓来年的希望。”
神宗帝坐起,又是一声长叹:“哎,既然现在朝野议论汹汹,朕已下诏,广开言路,议论朝政……”
荆公一震,就知此时再劝这位与己相处六年之久的君王,一切都是多余了。他想到朝中那些反对新法的王公大臣,恰逢此次天灾,他们何能放弃这等机会?何能不借机疯狂进攻?年轻的皇上除了作出如此违心的抉择,还能有何办法?若此时再辩解,岂不给这位年轻的皇上增添无尽的痛苦与烦恼?想到此,荆公只得忍住内心的痛苦,以万般无奈和无限留恋的目光再次细细瞅看了这位自迩英阁一见就与之倾心的君王的最后一眼,接着便起身说道:“陛下保重。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