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坊在州桥北头,如是往常,客船沿汴河进城到州桥北面码头停靠,上岸步行三百余步即到,但经过那夜叛乱,全城戒严,凡进京城的无论是车船还是人员,统统得在外城接受检查,否则一律不准入城。荆公一行只得让船在水东门码头停靠。
上了岸,石子叫来荆公爱坐的江州车,大家分头坐上,到了外城门口,见城门前齐刷刷站着两排手持短刀的军士,另有四位专门盘查进出的人员。
荆公一行知道这是因叛乱不得不采取的行动,自是一一亮出腰牌。
进了水东门,沿着汴河街向西行七八里,到了旧宋门,又经过一番盘查,进了内城,沿内城御街边朱杈子约行三里,向西行百余丈便到了承恩坊,就看见那套轩敞的四合大院青幽幽地立在那里,院中那棵槐树已高高耸出院墙,树冠依旧是那么葱茏兴旺,成群的鸟雀仍在树间啁啾跳跃。
“离开已整整十个月了,这里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冷清。”荆公自从接到儿媳的书信,时常担心善良柔弱的儿媳会因遭家暴而整日痛苦,使一个原本红火的王府变成冷清凄凉,殊未想到,眼前的情景并不是想象的那样可怕。荆公自是感到欣慰。下了车,家人早将院门拉开,就见青砖铺设的大院内打扫得干干净净,连那砖缝间的杂草苔藓也被清除干净。
这时,儿媳庞荻,孙儿王槐,还有三弟安礼夫妇和两个妹妹、妹婿、外孙、外孙女,早已迎了出来,远远亲热热地喊着叫着。唯独不见王雱,荆公夫妇心中一阵紧缩,问道:“元泽呢?怎不见元泽出来?”
这时王雱出来,远远招呼道:“爹娘回来了。”说着,上前搀扶着荆公夫妇,“爹、娘,多日旅途劳顿,快到前堂休息休息。”
庞荻连忙说道:“我们只顾了高兴,还真的忘了让爹爹和娘去休息哩。”说着,手抱王槐与丈夫一左一右搀扶着荆公和老夫人来到前厅。
侍女芯蕊早将茶水送上,机灵的韩冰、凌香不顾旅途疲劳,也过来帮忙。
荆公见一家人团聚,其乐融融,唯独不见二弟安国和次子王旁,心中难免一番悲凉。
这时,两个女子从后堂出来,荆公认出,立马问道:“慕容,阿云,你俩何时来的?”
宛慕容解着胸前围裙,回道:“听说恩公要回京城,我和阿云这些天都在这里等候,今天总算把恩公给盼回来了。”
荆公“哦”了一声,问道:“你们如何知道我要回京了?”
阿云拿着刚解下的围裙擦着手上灰尘,回道:“恩公回京复相的事,满城人都知道,我和慕容姐怎能不知?”
庞荻说道:“听说爹爹要回京复相,两位姐姐是天天到我们这儿来打听,爹爹看见没,那大院和府上都是两位姐姐这些天帮着打扫清理的。”
荆公想起那干净的大院,更是感激,说道:“有劳二位了。”
两位女子说道:“大人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能为恩公做些小事,这是我们该当的,怎说‘有劳’呢?”
荆公想到新法的事,问王雱:“听说那些停摆的新法已恢复了?”
王雱回道:“恢复了。”
“望之那事可调查清楚了?”
“望之?望之早被关进大牢了。”
“啊?临走前,我不是再三叮嘱吉甫好生保护望之吗?怎么还是被关了?”
“哼,指望吉甫保护望之?那不是竹篮打水,能指望到吗?”王雱越说越气愤,“爹爹走后,那吕惠卿就忙着搞他的什么手实法,哪有心思顾得救望之?”
荆公一震,正要问,阿云又忿忿说道:“恩公,那手实法实在太不近人情,不仅要家家户户如实上报房产土地,就连养鸡养鸭也得上报,如有隐瞒,就遭重罚。这还让不让我们小老百姓活下去呀?”
“吕惠卿简直就是势利小人。”王雱又说道,“爹爹在朝时,他将爹爹看成是他的再生父母;可爹爹一走,他为显示自己的能耐,比爹爹高明一等,就弄出个什么手实法。朝中大臣就是因为看出姓吕的有野心,这次才急着请求皇上召爹爹回朝复相。”
荆公早在韩绛的信中得知吕惠卿有这些想法,现见儿子王雱重新提起,口中“咝”了一声,又想到吕惠卿的学识、才华,尤其是那难能可贵的开化思想……现见儿子王雱已气得两眼暴满了血丝,担心会出意外,不敢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只得委婉地劝道:“元泽,吉甫也是年轻人,他有能力,想干一番大事业,只是因操之过急,有些过左过右,但这也该理解。再说,皇上这次所以召爹爹回朝,更重要的还是为宫廷叛乱及辽夏那边的事情,并非是为吉甫呀。”
王雱哪能听得进去,气得跺脚道:“爹爹就是看他人一朵花,看自家人是豆腐渣。爹爹知道吗?自从你推荐吕惠卿任了参知政事,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爹爹会复相,阻碍了他的前程。所以去年祭祀时,他上书圣上,建议将你改任个有职无权的节度使,永远不得回到相位上。其狼子野心,何其毒也!”
节度使本为唐代设立的统揽地方军政大权的长官,官秩为从二品,可在重文轻武的宋朝,节度使已成了一个有职无权的虚职。荆公当然明白这些,但想到儿子为安国的死,已与惠卿结下了仇恨,他不愿看到儿子与惠卿再仇上加仇,于是劝道:“元泽,吉甫或许是见爹爹远在江南,他想早日将爹爹召回京城,才向皇上提了这个建议,你可别曲解了惠卿的一番好意呀?”
“什么?是我曲解了姓吕的好意?他姓吕的所以这样做,就是担心爹爹回朝排挤了他的官位。还有,皇上为请爹爹回京复相,本打算将我王元泽由太祝擢拔到龙图阁直学士位上,可那姓吕的得知后,更是竭力阻挠。所有这些,难道不是他吕惠卿在忌恨我们王家,设法打击我们王家人吗?爹爹你还在为他说话,真不知爹爹是怎么想的?”
荆公见与自己同样倔脾气的儿子较起真来,正想找些理由劝说,就见王雱“啊哟哟”一阵惨叫,接着以手紧紧捂住后背。
庞荻急忙惊问道:“官人,官人,又是背痈痛了吧?又是背痈痛了吧?”
王雱一手紧捂后背,弯腰就地打转,一边嘶叫道:“痛死我也!痛死我也!”
众人不知所措,只得围在王雱四周“哟哟哟”地叫唤。
吴氏与庞荻几次想上前抚摸背痈,无奈王雱已疼得转着不停,二人无法下手,只得说着毫无作用的话:“忍着点噢。忍着点噢。”
安持、安礼终于走到身后,扶住王雱站稳,再轻轻掀开他背上长衫,众人一看,无不失声大叫:“啊,背痈竟溃烂成这样了!”
荆公、吴氏更是挤到前面,就见那背痈四周乌紫、中间突起如一只熟透柿子的顶部暴裂成一道十字形的裂口,裂口中粘稠的红白混杂成紫色的血与浓就如蠕动的紫蚯蚓在一个劲地向外流淌……
王雱继续叫喊道:“痛死我也!痛死我也!”
众人又是一阵劝解:“忍着点噢。忍着点噢。”
荆公见儿子疼得再次就地打转,便大声问道:“就没有止痛的药吗?快拿药来!快拿药来!”
庞荻这才想起,吩咐道:“芯蕊,快将九味镇心散拿来。”一边与婆婆吴氏扶王雱到椅上坐下。
片刻工夫,芯蕊将药散拿来,韩冰、凌香已准备好开水,化了药散,交与庞荻喂着王雱。
荆公见众人忙着为王雱喂药,就将宛慕容、阿云喊到一旁,问道:“元泽此背痈何时得起?怎么坏到如此地步?”
宛慕容、阿云将王雱得背痈之事一一说过。
荆公想到儿媳庞荻的去信,又问慕容、阿云:“背痈已溃烂到如此程度,不知那御医开了何种药物?还叮嘱过什么?”
慕容回道:“御医先是开了柴胡九味镇心散,说此药能治脾气暴躁,减轻疼痛。后来太祝背痈加重,御医又开了一味叫什么托里十补散,说是吃了此药能控制背痈扩散。”
阿云说:“御医还叮嘱要多吃果子,说果子有助消毒解热的作用。”
荆公又“噢”了一声,见儿媳庞荻正为王雱喂药,便走了过去,弯腰问道:“雱儿,还疼得厉害吗?”
或许是心理作用,服过药,王雱感觉疼痛稍稍减轻,于是回道:“爹爹,孩儿没事。”稍停又说,“爹爹,既然皇上急召你回朝,定有要事与爹爹商量,爹爹还是快去面见皇上吧。”
荆公含泪道:“雱儿安心养息,爹爹去去就回。”
荆公对夫人、儿媳交待一番,带着金台、石子,出门上车见皇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