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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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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公为政》连载

第一百五十六章 橘生南国

荆公离开垂拱殿,出了垂拱门,金台石子将枣红马牵过,荆公骑上,出右掖门,沿御道北边黑漆杈子行三五十丈,石子正要折向东面去承恩坊,荆公道:“直接前行。”

金台石子问道:“不回府上?”

荆公以下颌向前一挑,道:“去上土桥。”

金台石子知道荆公怀恋故土,想去看看阔别四年之久的旧居,于是仍是一前一后,护着荆公缓步向汴河大堤走去。

这时,舍人晏正散衙过来,听说荆公要去看上土桥旧宅,知他这些日心情不好,非要同往。

三月,天街两旁御沟内的莲荷、近岸的桃李梨杏,本应是绿叶杂花相间,望之如绣,但因大旱,花草早已凋零垂落,显得萧然。夕阳的余辉虽将汴梁城的宫殿、民居、街道、店铺、草木染得金壁辉煌,但此种辉煌已无法唤起这位政治大家与文学大家的激情与美感,相反更增添了他浑身的燠热与躁动不安。

可能是燠热与灾年生意萧条的原因,天街两旁的店铺已早早收起,只有那些乞丐,三五一群,四五一伙,或是敲着小锣小鼓,或是牵着黄猴黑狗拉着娃儿,沿街逐门逐店乞讨……

若是往日,看到这些,荆公定会心痛如绞,但这日骑在马背上的他却视而未见,仍是想着刚才在垂拱殿面君的情景。

“看得出来,因王爷大臣及‘二后’借大灾之年,要将我王介甫逐出京城,圣上也在为我的去留而左右为难哩。是呀,我王介甫从政三十余年,经历过三朝皇帝,从没见过哪位能胜过这位圣聪且具有远大抱负的皇帝。既然如此,为着大宋的好,为着圣君的好,我王介甫为何非得因自己一人的去留,要给这位圣君制造不必要的烦恼呢?”坐在马背上的荆公一路想着。

“踢踏。踢踏。”

马儿走得缓慢。

过了相国寺桥,上到汴河大堤,就见汴河因天旱,已干枯到仅有一条不足丈宽的细流在河中央曲折而缓慢地流淌。见到水,荆公骤然想起“仁者爱山,智者乐水”那句哲言,于是自我问道:“我王介甫是仁者,还是智者呢?若是仁者,当以天下苍生为念;若是智者,就该知不当而速退呀!”

平心而论,荆公生于临川,长于江宁,见到的水不可谓不多,然而,他更喜欢的还是山,喜欢李白那极富挑战性的“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及“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的惊险与磅礴气势;更喜欢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峻拔辽阔及居高而小我的境界;当然还有他自己那“不为浮于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挺立山巅的坚定、自信与超远的目光。

“既然如此,我王介甫当属一位爱‘山’的智者喽。既是‘智者’,那就该知不当而速退呀!”

然而,他很难做到。

是的,自入仕以来,就以“不求做大官,但求做大事”的他,屡屡辞高官不做,而去地方,那何止仅仅是为了了解民情与国家利弊,而是在尽一切可能去锤炼自己,为日后做出更大的利国利民的大事而积蓄才干与能量啊!自迩英阁一见,他本想尽已所有之力,倾心辅佐这位圣君进行一番大有为的事业,彻底将一个“积贫积弱”、“三冗”泛滥的王朝建成民富国强、不受他人鄙夷欺凌的大宋。而时至今日,竟遭受那么多王公大臣的嫉恨与反对,并借大灾之年,嫁祸于他,要借此来摧毁他辛辛苦苦制订的新法,摧毁他一心为朝廷、为百姓谋福祉的雄心与意志,此怎能不叫他心疼,怎能不叫他于心不甘呢!

“逐出我王介甫不要紧,唯有废除那些以心血煎熬成的新法,那才是叫我王介甫剜心割肉般的疼痛啊!”

“踢踏——踢踏——”

坐骑仍走得缓慢。

就在这时,荆公看见汴河中央一尊凸起的光溜溜的巨石,那石不仅受到从它二面流淌的河水无情的冲击,更是冲溅起朵朵浪花……

看着巨石与那冲击起的浪花,荆公心如刀绞般地自问道:“那些王公大臣为何要如此不择手段地攻击、诽谤我王介甫?难道真是我王介甫错了?真是我王介甫实施的变法错了?话说回来,凡办大事、难事,谁能保证百分之百的正确而不出差错呢?世上有这样的事吗?再者,当下不变法行吗?不变法,这个国家的弊政还能革除吗?这个曾经强大一时的王朝还能振兴,还能行得久远吗?”

往日,荆公也曾反复想过历朝历代变法者那些可悲的下场,可万万没想到,这种下场竟然如此之快地落到了他的身上!他本想深吸一口气,借以舒缓一下内心的波澜,但适得其反,此一口气竟如重锤一般狠狠地敲击在他那颗坚韧而又极其敏感的心上;那些无端的指责,更如一把把锋利的刀尖,深深刺痛了他的灵魂。他不得不自问道:“我王介甫一生为社稷苍生奔走,何曾藏了私心,何曾掖过已利?殊未想到,时至今日,换来的竟是将我王介甫视为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而要打倒、驱逐!这公平吗?公正吗?还有天理吗?天理还在吗?”

想着想着,荆公的刚烈个性上来,只见他怒吼一声,夺过石子手中马缰,双脚踢蹬马肚,扬鞭抽打马臀,“驾!驾!”两声,坐骑便振鬣狂奔,直掀得河堤尘土飞扬,天上行云倒流……

石子一时懵然,不知所措。

晏正理解,急忙劝解道:“丞相这些日心中苦闷,就让他好好发泄发泄吧。”

金台担心的是安全,一招手,道:“师弟,快保护恩公。”

说过,二人飞奔追去……

直到快上上土桥时,荆公才意识到自己这天的行为过于冲动、鲁莽,于是赶紧勒住马缰,长长嘘一声:“吁——”

善解人意的坐骑顿时停止狂奔。

金台、石子脚力好,早已赶到。

只有晏舍人过了很长时间,才踉踉跄跄上气不接下气地追来。

荆公将马缰抛给石子。

马儿重新慢行。

见三人喘着粗气,马上的荆公愧疚,问道:“累了吧?是我不该跑得太快。”

殿后的金台道:“不是大人跑得太快,只是我们的脚力不行。”

领前牵马的石子抱怨道:“常言道:一步三挨,老少一起来。大人今日跑得确实快了,叫我等如何能跟上?”

坐骑在行:“踢蹋。踢蹋。”

荆公若有所思,看看身右的晏正,问道:“朝中那些大臣说我介甫视事过急,行事过锐,脱离实情,以至造成国家混乱,上下抱怨。希声你说,真是我在变法中行得过快了吗?”

晏正亦步亦趋跟上,回道:“希声也想过,大人的变法,有些确实行得过快了。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出在那些反对变法的大臣们,他们要么目光短浅,能力低下;要么虽才高八斗,但脑袋却被儒家守旧思想所茧缚;尤其是那些整日只想过着悠哉游哉日子而不求进取的懒官、庸官……这些官员何能理解大人的远大抱负而不反对呢?”

“蹋——踏。蹋——踏。”

坐骑继续缓慢前行。

荆公不再说话,只是极其痛苦地想:“在变法路上,我王介甫何尝不想走得缓慢一些,稳妥一些,只是……”荆公又想到六年前进京途中老樵夫那“铁栗虽坚,怎奈何我三豁之斧”的规劝。由规劝又想到那位对内辅佐怀王变法图强,对外主张联齐抗秦,使楚国一度出现国富兵强、威震诸侯局面的屈子:“屈子尚且遭到上官大夫及一班群小的诬陷,最终落得身沉汨罗的可悲下场,而我王介甫今日为变法遭到他人的攻讦、诽谤,又何足为奇,何足为怪呢?”

想到此,刚有几分释然的荆公,又想到皇上这天的神情以及对他的谈话,从那神情与谈话中,他已清楚地意识到,让他辞相已是铁板钉钉的事了。“是的,平甫说得对,纵观历史,所有变法者,几乎没有一个会有好下场的,商鞅、李斯、桑弘羊、还有本朝的‘庆历新政’无一不是。……唉,辞就辞吧,好歹我王介甫早有预料,早有准备,只是没想到竟来得如此快,如此突然而已。”

荆公终于想明白了,想开朗了,他不想再做那个以天下苍生为念的仁者,只想去做一位智者,做一位知不当而速退的智者!

想到此,荆公很是心疼了一阵,但当看到涓涓流淌的汴河水时,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另一条白浪滔滔奔腾不息的大江,由奔腾不息的大江又想起那位蒙受不白之冤的屈子,想起屈子,自然又想起屈子那首著名的诗篇,不由得大声哦咏道: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咏罢,他释然了,超然了,就又想起他那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的诗句。

是啊,虽是又一个春天到来了,但这位在官场上奔波大半生的游子已铁下心要隐退了,要回归老家江宁去安度晚年了。

这天,来到上土桥,看了多年居住的老宅,人去物非,想到就要告别的老宅,就要告别的京城,荆公仰天叹道:“已快六十岁的人了,不知还能再回京城,再见到这位年轻的大有为的圣君否?”想着,一阵戚然。

金台、石子见夕阳西下,小声催促道:“大人,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过了很久,荆公似乎恍然想起,喃喃说道:“ 是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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