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侠那天回到家,前后一想,很是为难。
在大宋一朝,官告官,不管输赢,从长远看,都是一件不吃亏的买卖:赢了,不仅会得到同僚们 “为官鲠正,敢于直言”的赞誉,甚至还可因此得到升迁;既便输了,至多是贬到外地做官,那也没关系,说不准哪天又会回朝升到更大的官儿。但郑侠与众不同,他与荆公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不仅是荆公的生徒,平时更是将荆公视作自己的再生父母,而现在他这个做生徒的若亲自告师傅的御状,此等违天悖理之事何能做得?
这天,郑侠站在安上门城楼上整整来回转悠了一个上午,还是拿不定主张,当晚又去了冯京府上。
“参政大人,这个御状在下真的写不下手。”
“为何?”
“介夫是他的生徒,他虽在官场上没关照介夫,但在生活情感上确实对我不薄啊!”
冯京不乐,问道:“介夫,你也是个堂堂的读书之人,十年寒窗苦读,难道就是为了报答一个对你生活情感上不薄的人?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你做到了吗?再说,他真是关爱你吗?若真是关爱,那天会把你送到开封府去?你再看看人家吕惠卿、曾布、李定、吕嘉问他们,哪个不是被他一一提拔了?你是他的生徒,他要是真心关心你,会让你至今还在当一个小小的监门?这都是铁的事实,难道你就不仔细想想?”
冯京见郑侠挠头犹豫,又说道:“为了将来有个出头之日,只要这次扳倒他,你一定会名声大噪,一定会受到那些屡次想扳倒他而没能扳倒的王公大臣们的刮目相看,就一定会说你是一位敢于直言的了不起的好官!你想想,王公大臣都赞扬你了,还愁你得不到朝廷的重用吗?”
郑侠心动了,想了想,仍是苦愁着脸问道:“介夫真能扳倒他吗?”
冯京点头:“当然能。”
郑侠道:“可、可我总是担心不行。”
冯京一阵冷笑,道:“你知道什么叫‘出奇制胜’吗?”
郑侠摇头。
冯京道:“光靠写一般的御状当然扳不倒他,要想扳倒他,就得出奇招。”
“奇招?”
“对,奇招。”
“何为奇招?”
“那御状必须写得让陛下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对。”
郑侠道:“介夫连一个基本的御状都不敢写,哪还有什么奇招?”
冯京道:“当然,皇上每天阅览奏章上百道,朱批文字不下千言,什么样的御状没见过?如果你仍然写一道干巴巴的御状,当然难入皇上的法眼。”
“那该咋办?”
“你该让那些僵死的文字活起来。”
“文字也能活?如何活?”
冯京凭借自己的绝顶聪明,将早想好的馊主意说了出来:“你可将那个人的变法,招致上苍给天下百姓带来的种种苦难,用图画的形式一一描绘出来,而且要将灾民描绘得越多越好,越惨越佳。这样,皇帝见了画面,一定就会立马产生一种立体的惨绝人寰的感觉,有了这种感觉,皇上一定会震惊,只要一震惊,他就一定会召见你。到那时,你再把那个人变法的罪行一一向皇帝陈述,皇上定会感动。只要皇上一感动,你就不愁扳不倒那个人了!”
郑侠觉得这主意确实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奇招。为慎重起见,他又问道:“参政大人,这东京大街上虽有乞讨的灾民,可终究不多,再说,那些灾民也只是讨些小钱饭食而已,并无过分悲怆的表现,介夫若是将他们描绘得过多过惨,皇帝岂能相信?”
冯京早已胸有成竹,说道:“这个介夫无须多虑,本官自有办法。”
郑侠问:“果真?”
冯京道:“介夫,本官会骗你吗?”接着补充道,“只要你按照本官说的去办,不仅是包你能成功,更能保证你日后是官运亨通,青云直上!”
听到这里,郑侠已是信心满满,急急告退,回到安上门。
不几日,果见城内蓬头垢面的灾民越来越多,惨相更是不忍目睹。
郑侠激动了,不再去看那御道两旁的花红柳绿,也不去看那朱杈子内的人来车往,更不去城门前看那些对弈算卦,而只是每天高高地站在城楼上,专瞅着那一阵阵涌进城内逃荒要饭的灾民,再凭着手中一支神来之笔,或白描,或虚构,或夸张……总之,凭着他的极富天才的想象,不几天下来,一幅涌满京城大街小巷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携儿挈女流离失所的《流民图》已大功告成。
画好后,郑侠仍担心皇上看不明白,再附一道奏疏,那奏疏名曰《论新法进流民图疏》。见一切准备停当,这天才信心满满地带上《流民图》与奏疏,直接去了中书省,来到参知政事冯京的值房。
冯京迫不及待地展开《流民图》,就见图上的灾民人人蓬头垢面骨瘦如柴,一个个扶老携幼,有的吃草根,有的啃树皮,有的则已饿殍路旁,还有受刑的乞讨者,戴着枷锁,忍着疼痛拆房背瓦卖木料,最后拿着积攒的钱去还官府的高利贷……
整卷画面充满凄凉悲切,惨不忍睹。
“好!好!一定行!一定行!”
见冯参政如此高兴,郑侠放了心,说道:“大人,在下官微职卑,无法将此图与奏疏呈到皇上面前,这事还得劳驾大人您了。”
冯京稍一思忖,连忙摇手道:“不行, 此图与奏疏中书是无法呈到皇帝那里的。”
郑侠问:“往日京官的奏疏不都是由中书拟票转呈皇上吗?”
冯京将《流民图》与奏疏退还给郑侠,说道:“不错,往日京官的奏疏都由中书拟票后转呈皇上,可那要经过宰相亲自拟票,而丞相目下还在乡下察勘,如何拟票?”
郑侠道:“他临走前不是将中书之事全权托付于大人您了,当然由您来拟票。”
冯京自然不愿承担这个风险,找着理由说道:“介夫啊,此图与奏章,如经中书之手,只会留中,而决不会拟票。”
郑侠问道:“此又为何?”
冯京道:“此图将京城描绘得如此悲凉,如是票拟呈到皇上那里,皇上岂不要怪罪中书把关不严,将如此丑化大宋形象的奏章呈上而不留中?”
郑侠傻了,张大双眼讷讷地问道:“那、那该、该咋办?”
冯京早已想好,说道:“这事不难,你可通过银台司转呈给皇上。”
银台司属门下省所辖官署,专掌天下奏状案牍。郑侠听了冯京的建议,带上图疏,正要去银台司,又想起冯京不愿票拟的事,心想:“中书都不敢票拟,银台司敢转呈吗?若银台司也不敢,此图与奏疏岂不还是不能呈到皇上那里?”
郑侠正着急,有人喊道:“介夫为何在此发愣?”
郑侠一看,是自己的好友王安国王平甫从对面走来,也不隐瞒,便将自己的担忧说了。
听说是状告变法,王安国十分赞同,只是如何将此图疏呈递到皇上面前,他也无辄,只得挠头啧嘴。
就在这时,一位身背活泥火漆封顶急报的快马从二人身旁直奔银台司。
安国机灵一动,顿时有了主意,说道:“有了。”
王安国建议也以加急快报形式将图疏送进银台司,只要如此做,那图疏便一定会转呈到皇上面前。
郑侠听了大惊,结结巴巴说道:“冒充加急快报,那、那可是要杀头的?”
王安国摇头道:“只要此图和奏章能感动皇上,皇上感谢还来不及,怎会杀你的头呢?”
郑侠寻思良久,最后一咬牙,说道:“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