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紧跟着的是,大队改成了村,生产队改成了组。可在夏村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叫法上的不同而已。过去的沿港公社现在叫沿港乡人民政府,以前的夏村大队现在直接叫夏村,过去的第三生产队现在叫第三村民小组。在夏村,人还是那些人,干部还是那些干部,村里的事依然要这些人去做,村民依然种着自家的责任地,只是不需要村组干部跟在后面催促了。
可这时候,又不同于过去在集体,夏维良和村组干部,他们的工作不再像过去那样一呼百应。更令夏维良头疼的是,村里的工作出现了史无前例的“四怕”:一怕肚子高,二怕扛大锹,三怕两上交,四怕火来烧。
“肚子高”是指计划生育工作。老百姓传宗接代的观念根深蒂固,在农村的反映更为强烈。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田分到每家每户,谁家的劳力多、男人多都是优势,那些生了男孩的,还想多生几个;没有生上男孩的人家,都是“革命加拼命”,不生上男孩不罢休。要村民们按计划去生育,让做具体事的村组干部们去落实这项工作,其难度是不言而喻的。
“扛大锹”是指水利工程工作。那年月,在平原地区的水利工地上,无论是肩挑的土还是独轮车子推的土,都是一大锹一大锹地挖出来的。以前在大集体的时候,冬季水利工程工作,上头一布置,下面是无条件服从。现在土地到了各家各户,谁没有自己家的责任地?水利工程任务下达以后,村组的干部就手足无措,动员谁都不行,谁都不愿去。
“两上交”是指征收农业税工作。征收农业税在这几项工作当中算是好做些的,农业税收了几千年,老百姓承担这样的税赋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但突然从集体变为到各家各户去征收,难度还是不小。
“火来烧”是指殡葬改革工作。老百姓信奉了几千年的观念,人死了以后,讲究的是入土为安,那段时间的殡葬改革是改土葬为火化,既改观念又改形式,工作难度很大。
这些具体工作都压在村组干部的肩上。从生管到死,没有一件好管,没有一件让人喘得过气来。五十出头的夏维良,脸上的皱纹明显地多了起来。在那一两年里,头发几乎白了一半。
石羊港改道的时候,夏维良留夏有江在三组,夏有江硬是不听,落户到了五组。他是想换一个新的环境,或许能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可老天还是与他过不去,老婆刘扣美再次为他生了一个女儿,现在肚子里又怀上一个,已有五个月了。这是严重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被列为村里重点工作对象,乡政府的干部也盯上他。村妇女主任三天两头做工作,动员刘扣美,让她别生了。夏有江哪肯服这口气,当初为了离开三组,保管员这个肥差事都不要了,其他追求也都不想了,做梦都梦见老婆生儿子。可现实却又如此“残酷”……他偏不信,不生个儿子不甘心、不罢休。
那天,村妇女主任带着第五村民小组组长,陪同乡政府计划生育小分队又上门了。见夏有江家“铁将军”把门,问邻居,邻居不知道他一家子的去向。村民组长又派人到他家责任田里找,也没有。一家人无影无踪了。
这种情况,乡小分队包括妇女主任见得多,夏有江一家子是在躲政策。可是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除非不回这个家,房子在这儿,拖家带口能跑哪里去?等人回来,这工作还是要做的。
夏有江虽然过去做了那么多的缺德事,可他脑子不笨,他知道事不过三。村妇女主任在村部和五组组长家找他谈话不算,还两次登门找他做工作。说是做工作,其实是下“最后通牒”。
夏有江在夏村,只当到过生产队的保管员,可他跟随过比保管员大的人物。鞍前马后,他懂得一些规矩。一不做二不休,夏有江带着老婆刘扣美和五个女儿,连夜出动,跑往六十里外的丰桥乡,到刘扣美的妹妹刘扣婷家暂时住了下来。
令夏有江和刘扣美没想到的是,丰桥乡的计划生育工作比夏村抓得更紧。夏有江错误地估计了小姨子家这边的形势。见这情形,估计他们一家子在这里是躲不下去的。他与刘扣美犹豫了,是回去,还是不回去呢?怎么办?这一家子大大小小七口人怎么办?夏有江躺在连襟家临时打的地铺上,一夜未眠,翻来覆去地想,也没想出一个好法子来。
天亮了,连襟家的屋外吵吵嚷嚷。
“听人说,咱们村有两口子带着三个小孩跑到南边了,那边计划生育抓得没有我们这里紧。”正在抹桌子的小姨子随口念了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夏有江盘算了一夜,却是小姨子一句无意的话提醒了他。他眼前一亮,萌生了远离家乡的想法。
可一转念,自己带着刘扣美走还能凑合,哪怕讨饭都可以,可这五个女儿是大大的累赘,她们一个都没上学,能托给谁照看,谁又能承担得了呢?
那年偷库房粮食被发现,弄一出偷鸭事件栽赃夏维聪,那么恶毒的主意他都想得出来。在这个走投无路的节骨眼儿上,他不能想出好办法,也得有个馊主意。
刘扣美的妹妹结婚五六年了,至今还没怀上。刘扣美知道妹妹扣婷很喜欢小孩,把小孩托付给妹妹,倒是一个好办法。可又不能把五个孩子都交给她,十天半月的还能将就,时间长了是绝对不行的。
夏有江与刘扣美翻肠倒肚,思来想去,终于有了两全之策。但夏有江并不想直接出面说这事,他转了转那发红的眼珠子,压低沙哑的嗓子朝妻子刘扣美说:“这件事你出面说比较好,咱妹夫吴保根在家虽然不当家,与你妹妹说这事完全管用,但你得尊重人家,两口子都在场时,与他们一块商量一下。”
晚上,等把五个孩子都安顿睡了,刘扣美把扣婷、保根拉到一旁开了口:“看这架势,在你们家躲着,也不是一个长久之计。”
吴保根老实憨厚,还没有理解妻姐扣美的意思,妻子扣婷就开口说话了:“不在这里躲着,这又能到哪里去呢?”
“有江与我商量好了,想先到南边去躲一躲,等风头过去了再回来。”
扣婷揣度着姐姐的心思:“要不然,几个丫头先蹲在我家吧?”
“这又不是三天两日,全放在你们家里,你们的负担太重了。我想好了,打算把四丫头、五丫头放你们家,大丫头、二丫头放到外公外婆那里去,三丫头我们自己带着。”刘扣美像是给这两口子布置任务一样说着。
“这样能行吗?”妹妹带着同意的意思反问姐姐,又瞥了吴保根一眼,似乎是在征求丈夫意见。
刘扣美顿了一下,看看妹妹扣婷,又看看妹夫吴保根:“另外还有件事。”
“什么事?”妹妹扣婷连忙道。
“你们俩就不想要一个孩子?”
毫无思想准备的妹妹见姐姐突然问这事,便下意识地望着自己的丈夫吴保根。
“呃……我们打算把小五丫头就送给你们家,你们觉得行,将来就留下来,随你们家姓吴。”刘扣美停了片刻,接着又说,“呃……你们要是觉得不行,等过些日子,我们再来将四丫头五丫头一起接走。”
刘扣美再次打量着妹妹和妹夫,等着他们的回音。
妹妹扣婷把目光又转到丈夫保根的脸上,似乎是在征求意见。其实扣婷知道,就是不征求意见,丈夫也会同意的。
吴保根小时候上树掏画眉鸟窝,刚从鸟窝里抓出一只小画眉鸟,正向树底下的小伙伴显摆,脚底下猛一滑,两腿裆跌落在树杈上,从此落下了病根儿。刚结婚那几年,保根瞒着扣婷,扣婷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到了去年,刘扣婷忍不住了,拽着丈夫,要一起去县城大医院检查,保根坚决不去。
“不去,你得说出个所以然来!”刘扣婷逼问道,吴保根不得已,才把真相说了出来。丈夫没有生育能力,她又不好意思对娘家人启齿。
扣婷见保根脸上略带一丝微笑,还点了点头,就对姐姐说道:“这倒也行,你们能舍得小五子跟着我们,你们就放一万颗心,我们会把她当成亲生的一样。”
经过这番筹划,夏有江、刘扣美总算是对小孩有了个安顿,既分担了自己的压力,又卖了人情。他们仿佛抓着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姑且能放开手脚,去追逐他们的生儿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