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中秋节前,瘸腿三婶的侄子来看望她,有福正好在场。这侄子叫杨正桂,是瘸腿三婶大哥杨崇道的儿子,正在外省当兵,探亲在家,奉父母之命,代表全家来看望姑姑。
杨正桂一身军装,威武风度,让有福分外羡慕。他上下看,左右瞧,前后打量。杨正桂这位当兵多年的军人,被有福的这番崇拜弄得不知所措,坐在姑母家的凳子上,不知手往哪里放,眼朝哪里望。
有福的举动,瘸腿三婶看在眼里,心中有数。杨正桂临走时,瘸腿三婶嘱告自己的侄子:“往后,什么月饼、茶食的不一定带,我老了,牙口又不好,平常有口干粥烂饭吃吃就行了,下次再来,有穿旧的衣服带一套给我。”
石羊港的水在流过夏村这块土地时,虽然没有万里奔腾的气势,也未呈波涛汹涌的景象,但它有着自己独特的风光,悄然无声地向东流去,默默无闻地滋润着大地。任丽日照耀,任风吹雨打,它是那么慈祥,那么温柔,又是那么壮美,那么崇高!
时间也像石羊港东逝黄海的水那样,一刻不停地流淌。不知不觉中,瘸腿三婶已七十多岁了,她的身体大不如前,娘家人也勤着来看望她。虽然两个哥哥年纪也很大了,行走不方便,但他们隔三岔五地让自己的子女过来,可见他们越来越不放心这位远在百里之外的亲人,好几次要把瘸腿三婶接回沙镇去,可瘸腿三婶就是没答应,她说:“我生是夏家的人,死是夏家的鬼。”
自从维聪离世后,每逢除夕、清明、大冬,还有维聪的生日、忌日,瘸腿三婶都要让有福或秀兰用平板车把她拉到石羊港老弯地的河湾堆边,瘸腿三婶在维聪的墓前一坐就是半天,深深地凝望着眼前的土坟,默默地念叨着什么。
妹妹玉梅身体不好,两个哥哥见她不愿意回娘家住,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好派了老二崇德家最小的女儿爱红来夏村。让爱红住在姑妈家,照应着,陪伴着。
爱红在姑妈家一住就是一年,瘸腿三婶虽然长年瘫坐在床上,不能下地,可有爱红的相伴,说话有人应,有人端茶倒水,想吃什么随时都可吃到嘴,精神倒也说得过去,就是经常说梦话。爱红有时夜里醒来的时候,也听她说过几次,具体说的什么,爱红也不怎么清楚,大致上说过什么“维聪没有后人哪”“维聪啊,你死得冤枉啊,是我害了你啊”之类的。
一开始,听姑妈夜深人静时说这些梦话,爱红还有点害怕,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毕竟爱红不是小孩子,都是二十三岁的大姑娘了。
爱红在姑妈家一年多时间里,几乎都没回家。其他哥哥、姐姐、堂哥、堂弟、堂妹也会轮换着过来,代表长辈和自己,看望他们唯一的身在外地的亲姑母。
而此时的有福早已不指望自己能当上兵了,他终于安分守己地在水利站待着。他习惯了,水利站里干着临时性工作的还有三人,他也不觉得在这里就矮人一截,每天骑着他那辆心爱的凤凰自行车早出晚归。
都二十大几了,夏村像有福这么大的,孩子都能下地割猪草了。尽管计划生育抓得很紧,但那重点是放在抓超生上。若是有福没到龄早婚了,凭有福的老子维良在夏村当了这么多年的村支书,乡里头怎么也得给这个面子,让其补领结婚证。可问题是,有福已过了晚婚年龄,对象的事还一点眉目都没有。
今年快要收麦的时候,水利站的赵会计在她娘家为有福介绍了一个姑娘,相亲那天,赵会计再三嘱咐有福,要穿得体面一点,打扮得时髦一些。有福平时上班,虽然骑的凤凰自行车是雪亮的,可穿着上不讲究,甚至有点邋遢。作为媒人,赵会计有提醒的义务,有福当然不敢含糊,严肃认真地下了一番功夫,穿上平时舍不得穿的蓝格子衬衫和藏青色的中山装外套,头发梳得能滑倒苍蝇,黑皮鞋擦得能照见人影。有福还嫌不够,又浑身上下喷了一遍花露水。
当见过姑娘和姑娘的父母后,姑娘倒是朝有福笑了笑,姑娘的父母却眉头不展,姑娘她妈把赵会计拉到一旁:
“这小青年,是不是骨体有问题啊?”
“骨体?什么骨体啊?”赵会计一脸不解。
姑娘她妈急了:“哎哟,就是臭骨头,狐臭!”
“不是啊,不会的呀。”赵会计终于明白过来,并解释道。
姑娘的妈接着说:“不是骨体有毛病,怎么搽花露水,满身香味。”
赵会计继续解释说:“我们一个单位的,从没听说过他有狐臭,可能是他来相亲才刻意打扮的。”
姑娘的妈将信将疑:“好好的小伙子,把身上弄得那么香?”分明是有什么事想要盖掉……后一句话虽没说出来,但最终还是以有福的个子有点矮,婉拒了赵会计。
婚姻是缘分,或许有福与这姑娘本来就没有缘分,再刻意修饰也不会有用的。后来,又有人给有福介绍过,有福不再在身上洒花露水了,可不是有福没中意人家,就是人家没看上有福。
自从爱红来夏村专门服侍姑妈以后,有福看望瘸腿三婶更勤了,尽管看望瘸腿三婶早已成了有福的习惯,可现在下班一回来,他就急不可耐地来到瘸腿三婶的屋里,一待就是半天,他与爱红的话也越来越多。
每天下午,爱红也喜欢早早地倚在姑妈家的门口,张望着路边骑自行车的,期盼那熟悉的面孔早早地到来。这大概就是潜藏在年轻姑娘内心深处对爱情的一丝丝躁动吧。年轻男女日积月累的相处,慢慢擦出火花,而这种火花一旦碰撞成火苗,就会变为不灭的火焰。
瘸腿三婶虽是瘫坐在床的古稀老人,但她的头脑很清醒。两个年轻人悄悄地爱上了对方——瘸腿三婶心中明镜似的。
维良和巧凤也渐渐地感觉出,自己的儿子和瘸腿三婶的侄女好上了。那次,瘸腿三婶的侄子杨正桂又来看她的时候,她让这位侄子带信回去,说是她想在夏村为爱红找个婆家,看哥哥嫂子同不同意。
其实,瘸腿三婶何尝不知,年轻人真的有了爱意,父母和长辈想拦是拦不住的,不过父母的意见却是不得不征求的,况且连自己当年嫁到夏村来,都是哥哥做的主。
对瘸腿三婶交代的每一件事,包括杨正桂在内的所有杨家人,没有不落实到位的。杨正桂当即表示,一定专程回老家,找一下二叔、二婶转达姑妈的意思。
这次来看望姑妈,杨正桂还带来了一套自己的新衣服。那次姑妈向他要自己的旧衣服,他不知姑妈是什么用处,可姑妈张口说了,无论如何要满足姑妈的愿望。
瘸腿三婶见侄子带来的衣服尺寸有点大,就放在床头的箱子里,没有送给有福。
杨正桂退伍后,在石县燃料公司上班,并在县城里安了家。作为一名退伍军人,被安排在燃料公司计划材料股,说是内勤,其实没有什么具体事可做,就是打打杂、跑跑腿。几年下来,感觉成年累月耗在这里,没什么大意思。这次黄滨市燃料公司招聘采购员,要求是能为燃料公司采购煤炭,他报了名。他有在产煤大省当兵的经历,对那边熟悉,就被市燃料公司录用了。上班前,他又专门来看一下姑母——一旦到黄滨上班,就会常年出差在外,看望姑母的机会就少了。
离开姑母家的第二天,杨正桂就向单位借了一辆黄帆布吉普车,回到了沙镇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