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春节,对于夏村老支书夏维良来说,注定特别开心,一家子也特别热闹,三年没回家过年的儿子、儿媳今年在家过年,大女儿秀芳一家子、二女儿秀兰一家子,都回来给二老拜年,全家都聚齐了。
有福从煤矿回来时,没忘记借一台照相机,主要是趁过年全家大人小孩都到齐时,拍一张全家福。照相机内的一筒胶卷已拍掉了一半,是有福在过年前给父母,还有守彤他们分别拍的单人照,父母的合影照,父母与守彤的合影照,父母与爱红的合影照,父母与自己、爱红、守彤的合影照。相机内的胶卷还可拍十多张,拍全家福绰绰有余。
全家福是在家门前拍的,维良和巧凤都活了六十多岁了,自家人给自家人拍全家福,还是头一遭。过去偶尔拍一回照片,都要跑到集镇或县城的照相馆去,十年前,三间砖瓦堂屋刚建好那年,维良张罗着拍过一张全家福,还是托人在县城“工农兵照相馆”请照相师来拍的,可费周折了,他那时候是夏村的村支书,有能力把照相师请到家的。
有福让守彤搬来了凳子,放在一排,是给父母,还有守彤、外甥、外甥女几个小辈们坐的,自己和爱红、两个姐姐、两个姐夫站在后排,有福先把自己的位置空着,到三脚架前调好焦,设计好自动曝光,然后跑回空位说:“注意了,眼不要眨,笑一点。”不一会儿,相机“咔嚓”一声就拍好了。连拍了三次,有福说是要从中选一张最好的冲洗。
拍完照,维良的脸上还挂着笑:“这玩意方便,不需要找照相师,省去多少事啊。”
二女婿陈宗翰接过岳父的话茬:“现在省事的多着呢,电话可放在口袋里随时拿出来接打,据说将来不但能听到对方说话,还能看到对方的画面呢。”
待照相机里剩下的几张胶片全拍完,有福打算在自己回外省前把照片冲洗出来,将全家福给每家各分发一张带回去。他让二姐夫宗翰联系一下照相馆是否已营业,陈宗翰骑着自行车回家打电话。此时的夏村,其他人家都没有电话,陈宗翰承包了村里的大棚种蘑菇,妻子夏秀兰又做服装生意,为了方便,他们家成了夏村的首家电话用户。
电话打过去,没人接,这大过年的,照相馆即使营业,上班的人不在班也属正常,可为了早点拿到全家福,陈宗翰传呼了照相馆里的一位熟人,腰间的BB机很快收到了回复:“明天来,当天可取回照片。”
当有福将一沓照片拿回家时,维良和巧凤笑眯了眼,维良将十年前的全家福从墙上取下来,放在一起左瞧右看,他对比着,不仅仅是照片由黑白变成了彩色,照片上的人也多出了好几个,夏维良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全家福的背景上。
两幅全家福的背景同样是三间堂屋和两间灶屋,十年前的黑白照片上看不出什么颜色的层次来,刚拍的彩色照片上,堂屋是红砖红瓦,而灶屋却是青砖青瓦。
夏维良盯着照片格外出神,禁不住回望了这块屋基地上的变化。
四十年前,维良和巧凤是在又矮又小的顶头舍子里结婚的,那顶头舍子,山墙朝南,门是用芦柴编织成的。有一句古诗叫“小扣柴扉久不开”,说的可能就是这种门。
有福出生后,日子略微好过一些,维良拆掉了顶头舍,建成了三间庞门房,墙变高了门变大了。但仍是熟土垒的墙,房顶是毛竹桁条,覆上柴笆片,再苫上稻草。屋顶上的稻草经不住风吹、日晒和雨打,两三年就要翻苫一回,不翻苫就会漏雨。有福四五岁时,刮过一次“龙卷风”,屋面上的稻草被“龙卷风”刮得一根不剩。
再之后,夏村人纷纷推掉土墙房,砌了砖墙瓦盖的房,维良虽然已是村里的书记,家中只有百十来块钱的结余,维良没有马上推掉三间土墙房,他到本村的土窑上买了砖瓦,在三间土墙房的左前方,砌了两间门朝西的灶屋。又过三年,维良将每年承包地上粮食卖的钱、每年养两头猪卖的钱,还有有福在乡水利站上班的那点工资,全都凑起来,在县砖瓦厂买了砖瓦,又买了木料,买了石灰、沙子、水泥……在三间土墙房身底上,建起了三间的砖墙瓦盖又高又大的堂屋。
彩色照片上,堂屋是红的,红砖红瓦,灶屋是青的,青砖青瓦,分明得很。
青色的砖瓦是土窑烧的,砖坯瓦坯在土窑里烧到该有的火候后,烧窑人用土窑顶上的水缸,向窑膛里滴窨大量的水,被烧透的砖坯瓦坯,因水的氧化,就形成了青色的砖瓦。
红色的砖瓦一般是大型的轮窑厂烧制的,砖坯瓦坯在窑腔里被火烧透后,任其自然冷却,出来的就是红砖和红瓦。
夏维良倒是没有去想那青砖青瓦,还有红砖红瓦是怎么烧制出来的,他看的是这颜色分明的房子。它不是一起建成的,能建成这房子是多么来之不易啊。夏村的大多数人家,都住上了这样高大宽敞的房子,女婿陈宗翰家去年还盖起了两层楼房,真应了他在当生产队长时就流行的一句话:“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时,夏维良以为在他这辈子是实现不了的,没想到短短十几年就变成了现实,要不是改革开放,又怎会这么快呢。
夏维良端详着全家福,意犹未尽。抬头见到陈宗林站在门前。
“老书记啊,给你拜年啊!祝老书记身体健康,全家幸福。”
“同祝,同祝!快到屋里坐。”
夏维良招呼儿媳爱红给客人倒茶,端上装有花生和葵花籽的盘子,便在堂屋中间条台前的桌子边对着面坐下,与陈宗林聊了起来。
新老支书免不了相互抬举一番,夏维良说陈宗林年轻有魄力,夏村村民的日子越过越好,越来越有盼头。陈宗林说要不是老书记铺下的底子,打下的根基,也不会有夏村的今天。
夏维良边招呼陈宗林喝茶,边说道:“我当村书记那当口,主要任务是带着群众治水,争取让村民粮食够吃的,现在你当村书记使命与任务完全不同了,要带领村民致富,先富带后富。”
“现在村民家的房子都是亮堂堂的,也不愁吃不愁穿,好多青壮年都到外地去打工,村里留下的多半是老人与孩子,村里的工作倒显得有些不得劲。”陈宗林说出了心里话。
“要想把人收回来是有难度的,没有梧桐树招不回外飞鸟的,现在这些年轻人,已不在乎家中有房子住有粮食吃了,得有新的路子,也许夏村发展了,他们或许会飞回来的。”
“这也难怪,村里不发展拢不住人。过年前我遇见晓龙叔,他建议我在夏村搞出一个产业来,他有这方面的意向,愿助我们村一臂之力。”
“他在黄滨只是科长,有这个特权?”夏维良有些疑惑。
陈宗林解释说:“不,他是想自己出来,辞职下海。”
“搞产业是要实力,是需要资金的。”
“晓龙叔说,他想从零做起。”
“那究竟是什么产业呢?”
估计袁晓龙对自己是否下海搞产业还在矛盾和犹豫中,有很多的不确定因素,所以陈宗林也说不清。
夏维良只是又打开了茶杯盖,喝了口茶,试图用茶水冲淡这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