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家湾煤矿筹建处的人越来越多,有福已不再需要烧饭做炊事员了。他本来就不适合当炊事员,在自己家中也从没做过饭弄过菜,到筹建处干活儿都是勉勉强强,为的是那份国有单位的工作和那份工资,他其实也有点被强行安排的意思。
随着矿井工程的一步步完成,主井和副井的井架高高耸起,占地二百多亩的主井区域也垒起了一圈围墙。虽能勉强办公与生活,但仓库等煤矿必需的一些设施还没建好,大大小小的物资很多,堆放在露天环境下,得有人看管。有福自告奋勇干起了保卫工作,有时候筹建处采购大宗物资,他也随技术人员与采购人员一起出差,协助他们做好采购工作。爱红继续在尚靳梁家当帮手,直到两年后尚老太太过世,才离开尚家。
北方的树枝刚刚挂绿,也给建设中的矿井带来些许生气。随着井筒的落地,矿井的主巷道一米一米地向前推进,井下巷道布置电缆的工作临近,采购一批矿用电缆迫在眉睫。领导自然而然地把购置电缆的任务落实给了采购部,同时,也安排夏有福一起。
有福已不是第一次出差了,他的任务既是保卫,也是保管。说他是保卫有点牵强,当保管倒是名副其实。他天生就不是一个当保卫的料:个子不高,其貌不扬,走路还是里八字,穿着旧得掉色的衣裤。谁也不会把他当成是干保卫的,在汽车上、在火车上、走在路上,很少有人会正眼瞧他一下。也正因为如此,每次出差,同行的人总喜欢将筹建处购买物资的现金、汇票都交由有福保管,有福也从不推托,他将此视为职责所在。
有福出差也与常人有别,他会故意穿得丑一点;宿舍里现存的密码手提箱他也不用,倒是找上一只蛇皮袋,揣上几件换洗衣服,现金、汇票什么的就裹在衣服里,蛇皮袋外面再用绳子扎上口。拎着蛇皮袋,走在路上,坐在车上,那模样比逃荒的好不了多少。那次,他拎着蛇皮袋,跨着里八字,走进列车餐厅准备吃饭,餐厅服务员半是礼貌半是撵他地说:“同志,你几号车厢的?这里是列车餐厅。”尽管处处碰壁,处处不受人待见,有福也从不发脾气,他心中有数,人是衣裳马是鞍,是自己这身打扮和行头才让人瞧不起的。正因为这样,出差多少回,他携带的钱物都安然无恙。尽管如此,有福的心也是很细的,他看起来似乎若无其事,可精神却是高度紧张,眼睛时时刻刻瞄在他的蛇皮袋上;夜间乘车时,他比谁都清醒,毕竟他手上保管的都不是小钱。
他们先是跑了两家电缆厂,一家没有他们所需型号的电缆,另一家原本有,但断了货,需等一个月。他们只好转道南方省市,终于找到了他们需要的电缆,签了合同,付了订金,只是还得等上三天才能有车运货。他们三人至少得有两个人随车押货,这是筹建处的采购规定,剩下一人先乘车返回。有福必须随货车回尚家湾的矿上。
这两三天怎么打发?与他留下一起押车的采购员路启发与有福商量:“三天时间,光躺在旅馆里睡大觉,实在是浪费光阴,找个地方玩玩去?”
“你去吧,我还有两万块钱现金、八万的汇票呢!”有福没有出去游玩的意思,因为这些钱要等装车发货前才能支付给电缆厂。
“这有什么,寄存在旅馆里。”路启发感到一人出去游玩没有什么意思,两个人搭搭伴再好不过了。他早就找好了地方——离这儿只有两个半小时车程的黄山。
那可是“黄山归来不看岳”的黄山,中学语文课本上就有关于黄山的散文。虽然有福当年读书不认真,也记不得那篇散文的题目了,但他粗略地晓得黄山的风景好看。可那个时候,黄山遥不可及。而今,这黄山近在咫尺,机会难得,有福有点动心了。
路启发再三鼓动,有福半推半就地将汇票和现金放进了路启发的密码旅行箱,以贵重物品的名义将旅行箱存进了旅馆服务台,而后他心事重重地踏上了开往黄山的中巴车。
清明刚过,春风已把黄山染出了一身清新,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红的艳,粉的秀,白的雅,奇峰怪石琳琅满目,远处天高野阔,峰头似扁舟轻摇,近处飘在山腰间的云雾,仿佛触手可及,让人感受出温柔质感。夏有福和路启发陶醉在这如诗如画的美景之中。
有福从黄滨的平原到外省的山区,中间又出过几回差,算是走南闯北了,与夏村人比,属于见过大世面的,但真的置身在这名胜风景里,那还是大姑娘坐轿子——头一回。
出差前,路启发向室友借来的一台“海鸥”照相机,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一会儿他给有福拍照,一会儿有福给他拍照,刚过了迎客松,还没到光明顶呢,一筒胶卷就拍完了。有福主动去山上的店铺再买来一筒,他们边走边将胶卷装进照相机,就在有福将胶卷上撕下来的包装纸盒扔向山路边上垃圾桶时,不远的地方一个身穿破衣烂衫、扎着蓝布头巾的女人进入了有福的视线,这女人正在捡拾路边的垃圾。有福左瞧右看,怎么看怎么熟悉。有福有点疑惑,他跨着大大的里八字,迈向那个扎蓝布头巾的女人。果不其然,有福眼前的这个女人与夏村的刘扣美一模一样。
有福不敢冒然打招呼,他试着用家乡方言问道:“你是夏有江的家里头吗?”
那女人惊讶地张开嘴巴:“啊……侬是……”显然,这女人意识到对面的人认识自己,但一时又没辨清是谁。
“我是夏有福,夏村三组的。”有福直接通报了自己的姓名。从表情与神态看,他已大致确认,这个女人正是刘扣美。
“啊!不……不……不……不逗的……”这女人一听是夏有福,那可是村书记夏维良的儿子,还听说夏有福自己也是村民组长,顿时警觉起来,一转头,迈开步子就想走,连跑的架势都摆出来了。
尽管这女人没说出整句子的话,但夏有福一听便知,那是他们夏村特有的方言。她确定是刘扣美无疑。可这女人为什么又急忙否认呢?夏有福的脑子立刻就转到了生育的事上,里八字又向前跨了一下,连忙解释道:“有江嫂子,我是出差路过这里的,不是来抓你的。”
此时,这女人才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上下打量着有福,缓了缓神,半是惊讶半是胆怯地说道:“真是有福!你不说,我还真的认不出来嘞。”
路启发见夏有福与一个女人聊上了,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也凑了过来:“怎么不走了?”
有福解释道:“遇到了本村的族家嫂子。”
尽管有福对刘扣美、还有刘扣美的男人夏有江,没有半点好的印象,可此时,他见到刘扣美竟然在他乡异地捡垃圾,也产生了诸多疑问。他没有急于继续观赏黄山,示意路启发到山道旁的石头上坐一坐,歇歇脚。刘扣美见这人与有福是一道的,也很不自然地朝路启发笑了笑。
待路启发走开,有福再次走向刘扣美,并向她解释说自己现在已不做夏村三组的村民组长了,去外省的煤矿工作,还说这次是出差路过黄山。
刘扣美相信夏有福没说假话,他不是村上派来抓人的,便与有福扯起了老家夏村的事,想从有福这里打探一下,看夏村的风声还紧不紧。有福也离开老家两年了,他只是将自己知道的情况对刘扣美说了说,并许诺,若回老家,再帮助打听打听。有福对刘扣美出现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感到十分好奇,便直截了当地掉转话题:“有江嫂子,十多年没见你和有江了,怎么会在这儿呢?”
刘扣美似乎也没有了当年在生产队与男人夏有江一起偷粮和栽赃的那些心计了,向夏有福吐出了这些年的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