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侄儿转达妹妹的意思,玉梅的二哥、二嫂征得了正桂的同意,顺势搭坐侄儿借来的吉普车,来到了夏村。他们已好几年没来夏村了,主要是行走不方便,两头距车站都二三十里,乘车也难。现在有吉普车,直接点到点,方便太多。他们这次来,一是要亲眼瞧瞧妹妹玉梅的身体状况,此前都是女儿爱红,或其他晚辈向他们转达,当面看总比间接听到的更真实,二是想顺便看一下妹妹要给小女儿爱红介绍的对象。
他们来的那天,正好是星期天,到妹妹家时,女儿爱红正在灶台上烧饭,还有一个年轻小伙子正在给妹妹家的水缸担水,以前来看妹妹时也见到过,他们知道是隔壁维良家的儿子。老两口见此情景,也隐约猜出了几分。
“三婶,水缸满了,我先回去了。”有福见爱红的父母来了,红着脸点了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再待在这儿了。
有福走了,老两口问候了妹妹的情况,又说了沙镇家里的一些事。玉梅是多么想回到沙镇去看看,可每况愈下的身子骨,已禁不住来回折腾了,她深情地望着与自己同样都年事已高的哥哥和嫂子,说道:“这辈子,我大概也回不了沙镇了。”
“等身体好些,再让正桂开车来接你。”二哥崇德安慰着妹妹。
“爱红专门在这儿服侍我,还能见到你们,见到沙镇的人,我心满意足了。”瘸腿三婶那眼窝下陷的瘦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她向哥哥、嫂子说了一些爱红和有福的事。哥哥嫂子虽然也舍不得最小的闺女远离自己,但他们也是很开明的。
“有福虽然个子矮了些,但只要爱红自己看得中,我们做父母的尊重闺女的意见。”年迈的嫂子看看年迈的丈夫崇德,又望着瘫坐在床的玉梅表了态。
维良和巧凤虽然早就默许儿子与爱红的相处,但他们也有顾虑——有福个子矮——生怕会像先前那样,在爱红的父母那里过不了关。如今爱红的父母欣然同意了,他们也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幸福的到来说快也快。有福和爱红这对年轻人的爱情,就这样得到了双方长辈们的认可。
中午,两家人都聚在维良家畅叙,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饭。下午,爱红的父母便要随正桂的吉普车回沙镇。
临离开夏村时,瘸腿三婶拉着二哥崇德的手依依不肯放开。她向哥哥和侄子、侄女说了一些自己的身后事:“维聪去世的时候,生产队里给他打了棺材土葬的,我死后不要棺材,火化就行了。”
瘸腿三婶无神的眼里流露出的是坚毅。她为什么要向娘家人做出这个交代?
七月份,乡民政助理宋开金到夏村来落实殡葬改革工作,向夏村布置了下半年的工作任务,要求下半年完成三个火化指标。作为村党支部书记,夏维良做了这么多年的农村干部,深知下级服从上级的组织原则,但一听这位乡里的干部下达了这么一项工作任务,一向很温和的夏维良当即就火了:“宋助理,这样的指标你们也能下?我们村里不死人,怎么完成这个指标?”
“这是分管乡长定的指标,不完成也得完成。”年轻的宋助理咄咄逼人。
夏维良怒火中烧:“我们夏村没有死人,完不成任务!”
“完不成任务,我向乡党委申请撤掉你书记的职!不要以为你是老书记资格老,就倚老卖老!”宋助理的脸红得像猪肝一样,显然也失去了理智。
宋助理的随从,还有夏村的村干部,谁也劝不了这位乡民政助理和这位村书记的强烈争执,场面尴尬至极,不欢而散。维良回到家还在生气,连午饭都没吃。
瘸腿三婶听巧凤说了这些,失声大笑。她让巧凤劝维良:“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要生气,该吃饭还要吃饭。完不成任务就把那个宋助理找来凑个数。”
当着娘家人的面,瘸腿三婶做出了自己死后火化的交代,她是不想给村里的干部增添麻烦。
刚过冬至,瘸腿三婶就走了。去世的前两天,她示意爱红打开床头的箱子,把放在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捧给有福,断断续续地说道:“三婶……这辈子……欠你……你们一家子的情,还不清,这套衣服留给你……记住三婶的话……你性子急……今后遇事要冷静……三思再行……”
瘸腿三婶去世时,有福、爱红、维良、巧凤,还有维敏一家都在场。瘸腿三婶走得很平静,很安详,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
一个承载着心灵与肉体巨大创伤的普通妇女,一辈子却是微笑地活着,善良地活着,住在低矮的茅舍里,展示给世间的却是宽厚无比的胸怀,死后也不想多给别人增添麻烦。
瘸腿三婶去世两年后,有福和爱红才按照夏村本地的习俗举行了婚礼。迎亲时,尽管巧凤为儿子有福准备了一套深蓝色的中山装,可有福坚持要穿瘸腿三婶送的衣服。衣服不合身,他让二姐秀兰只是将袖管、裤管长出的部分折叠一下,再用缝纫机缝上,舍不得裁剪掉一点点,因为这是瘸腿三婶送给他的最贵重的礼物,有福无比珍惜。
有福和爱红办婚礼,不像瘸腿三婶和维聪当年那样,为婚房发愁——维良他们家房子又大又宽敞,三间门朝南的堂屋,两间门朝西的灶屋,都是砖墙瓦盖顶的。
有福去爱红家送喜那天,巧凤就对维良说:“就这么一个儿子,喜事要办得体面些。”
维良说:“又不是在城里,能体面到哪块儿去啊?多办几桌酒席罢了。”
喜宴在自家堂屋里摆了三桌,是安排自家姑表舅亲的,又借邻居家的屋子摆了三桌,主要是安置爱红娘家送亲的,还有村里干部和五服门头里的夏家人。
夏有桥和方庆尧当然也在被邀请之列。虽然当年为了当兵的事,有福和夏有桥家闹过一出,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没有解不开的结,再者说,维良和夏有桥都是村干部,同事一场。儿子结婚请夏有桥,更能显示夏维良的大度。
婚礼现场好不热闹。那天晚上,在石羊港的河堆上还放了两部电影,一部叫《南征北战》,还有一部叫《渡江侦察记》。
在石羊港的河堆上放场电影,这是有福早就与父亲商量过的。终身一遇的大喜事,花点钱请乡电影队到夏村放两部电影,让全夏村的人都沾沾自家的喜气,也算不上什么显摆。不过,从这两部电影的片名和内容也不难看出,有福在遇着人生幸事洞房花烛夜之时,都没忘了自己那渴望当兵的情结。
婚礼上,有福一直穿的是瘸腿三婶送的那套衣服。婚礼后,有福又将衣服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从此之后,逢上重要的活动,有福才会拿出来穿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