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袁晓龙的这些经历,夏有福闻所未闻,他只听姐夫陈宗翰说过小表叔要当副科长了。有福这些年在外面跑,也见过不少世面,他知道这市建材局的副科长,与沿港乡政府的副乡长是一个级别,在夏村可算得上是个大官了。
寒风中,袁晓龙又点上一支烟,笑道:“我正在向局里打报告,准备下海。”
有福有些惊讶:“是单位要求你下海的?”
“不,不是,完全是个人的志愿。”袁晓龙说得很轻松。
有福追问了一句:“你在市建材局里的副科长不是当得好好的吗,怎么了?”
“副科长又有什么,在黄滨,处级干部还有好几个去苏南和鹏城了呢。”
有福有些纳闷,甚至是不解,辛辛苦苦考上了大学,好不容易进了机关,爬到了副科长的位置,好端端的铁饭碗、国家干部不要,下哪门子海。有福心里想着,但没有说出来。
有福又想想自己,正在为“农转非”而奔波奋斗着,一家人分几处,还苦苦地煎熬着,不知到哪一年才能见分晓。内心有些叹息:人哪,真是不可比,有人削尖了脑袋想进入圈子,有人却一点不在乎地放弃,要从圈子里出来;有些人为了能弄个一官半职挖空心思,甚至丢了性命,有些人当上官了却又毫不在乎,轻而易举就放弃了。
有福愣愣地看着袁晓龙,嘴唇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可欲言又止了。袁晓龙似乎看出了夏有福想要说什么,他也没有问及有福的现实情况。他对有福这几年的状况是清楚的,或许是在政府机关练就的一番为人处世之道,人家的事不主动告诉你,你就不要随意打探,沉默是金。
袁晓龙只是轻轻地笑道:“人各有志,不同的环境,不同的经历,对人生未来的规划也是不同的。”
转过老弯地,夏有福和袁晓龙正朝着通往村庄的路上走着,见前方有一个中年妇女,正领着一个男孩向着老弯地的河湾走来,夏有福认出来了,这个女人是刘扣美,她拎着一叠烧纸,估计也是上坟的,夏有福有些纳闷,心里犯了嘀咕:夏有江死后不是葬在黄山吗,她这是给谁上坟呢?靠近跟前,刘扣美也认出了他们俩,欠了欠身子,十分谦恭地笑了笑:“过年了,带巢生去给维聪三大伯和瘸腿三婶上个坟。”
有福一下子就想起了几年前,刘扣美在黄山上与他说过的话,意识到刘扣美这是在兑现夏有江的遗言。
刘扣美和她儿子巢生走后,袁晓龙向夏有福介绍了刘扣美领着儿女回夏村的情景。
刘扣美与夏有江一共生了五个女儿,一个儿子。最小的闺女跟着妹夫姓吴,在妹妹家落了户口。前年刘扣美从黄山回来时,大女儿和二女儿都去了苏南,在一家针织厂里打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能念个小学毕业挺好了,都十七八岁了,要为这个没有顶梁柱的家扛起重担了。三女儿在九灶中学上初一,四女儿也五年级了。
儿子夏巢生,回夏村时没户口,学校怎么也不接收,听说夏有桥的儿子夏守军在县教育局工作,而教育局管着全县的学校。刘扣美估计找他定能解决巢生入学问题,就专门跑到了县城。
夏守军退伍后被安排在县教育局给局长开车。刘扣美找到他时,得到夏守军的回答是:“没有户口,我也没有办法。”
学校已开学了,袁晓龙回夏村,在老弯地上遇到了刘扣美,刘扣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袁晓龙诉说夏有江和一家人的不幸,还跪地赔罪与忏悔。
晓龙扶起跪着不肯起来的刘扣美:“不要这样,过去的事,我们都忘记了。”
刘扣美擦着眼泪道:“夏有江做了没良心的事,天理不容,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袁晓龙用宽慰的口气对刘扣美说:“都是过去的事,你也不必为了有江而过多地自责,这些事今后不要再说了。”
“肚子里的话不说掉,我这一辈子心不安神不宁。”
袁晓龙对父亲的往事也略知一二,袁晓龙也把父亲袁显万“只念人之恩,莫记人之仇”“以德报怨乃大道”的叮嘱教诲铭刻于心。当刘扣美淌眼抹泪,说儿子巢生没有户口没法报名入学时,袁晓龙当即就找了表侄陈宗林,陈宗林已是现任的夏村党支部书记,估计这件事陈宗林能办得妥。
陈宗林对表叔的做法有点不理解。
袁晓龙劝表侄道:“都在一个村上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
陈宗林说:“晓龙叔,你可能还不知道,刘扣美的儿子是违反政策生的。”
“她违育是她的事,你帮忙是你的事,孤儿寡母,家不是家的,就当是你为这可怜的一家子做点善事吧。”
陈宗林尽管不情愿,可迫于表叔的压力,或出于对刘扣美孤儿寡母的同情,又或者是自己当官的爱民之心,他还是让刘扣美象征性地交了二百块钱,作为违育的罚款,之后马上找到了学校,请校长先把夏巢生收下来,不久又通融了乡计生办、乡派出所,总算是办下了户口。而今巢生已在夏村小学上二年级了。
夏村这地方,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一不小心与谁碰上面就是亲。陈宗林比夏有福的年纪还小,接替夏维良担任夏村党支部书记时,比当年夏维良任大队支书时年轻多了。陈宗林是有福干爸陈传轩的二儿子,也是姐夫陈宗翰的弟弟,有福若是与陈宗林认起亲来是平辈,倒还心里平衡些。而有福与袁晓龙若是认起亲戚来,他就比袁晓龙晚了一个辈分。有福说什么也不愿扯这层关系,他也绝口不提这事。
对袁晓龙不计前嫌,帮了夏有江老婆刘扣美的大度姿态,夏有福十分佩服,朝袁晓龙的肩膀送去了一拳:“兄弟啊!老同学啊!你的肚量大,能当大干部!”有福为了强调自己在袁晓龙面前不是晚辈,把兄弟和老同学一起给用上了,还在这两个并用的称呼上加重了语气。
“还大干部呢?我连小干部都不想做了。”袁晓龙又说出这样不想当干部的话,估计不会是心血来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