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石县产业园区一家企业仓库失火,损失重大,在全县造成了很坏的影响。安全无小事,出了问题,是要层层追责的。俗话说,一人得病全家吃药。一家企业出事故,全县企业都得整改。龙石公司不得不停产。整改期间,进出大门的人也就少了,老夏的闲工夫便多了起来。在门卫室里,他又与我说起了夏村的往事,这次他把我带到门卫室的里间,我坐在老夏中午休息的角铁床上。老夏随手还关了门,估计是想与我说“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事。
农业学大寨那年月,夏忙时节,特别是生产队里插秧,要抢时间争速度,过了时节,就会影响水稻的生长发育,产量自然也就上不去。有福的父亲夏维良刚当生产队长的时候,队里栽“失时秧”是正常现象,第三生产队没少挨大队的批评。按照常规上下工,社员们早上出工,中午回家烧饭,吃过午饭再到地里——误时不说,有的社员上午插秧要是累,下午就不下地。这么干,全生产队会有一半失时。如果把社员稳在地里连续作战,就可避免这一情况。
粮食要想“上纲要”,插的秧不失时节,也是很重要的一环,这就逼着生产队长夏维良不得不想对策:插秧的时候,把社员留下吃大米饭,这就是最大的诱惑力。
那会儿,夏村还有石羊港两岸虽然都是长水稻的地方,可这儿的一般人家一年也吃不上几顿白米饭——平时的主食以大麦糁子、棒头屑子、山芋干子为主,能有吃的就不错了,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甚至于断顿的也大有人在。
插秧季节,每天把社员留下吃顿大米饭,果然奏效。会插秧的在地里插秧的时间更长,平时不愿意下地的,这个时候也争先恐后朝地里跑。连那些不会插秧的小婆娘、新媳妇都被吸引下地了。
她们不会插秧能干什么呢?维良把她们安排得妥妥当当:一部分人加工成米,一部分人负责烧饭。
维良让她们当中几个人,到生产队的库房提取库存稻,到大队的碾米机上加工成米,由保管员夏有江过秤后,再用筛子筛掉米中的生稻,用簸箕筛掉稻壳嘴子,在风头里扬去米里的糠,最后剩的就是干净的米了。
还有几个人,在靠近插秧附近的农户家借锅烧饭,拣韭菜、切辣椒、淘米、烧火,各有分工,一处容纳不了插秧人吃饭的,就到两家、三家,分头借锅烧饭,确保所有参加农忙的人都有米饭吃。
保管员夏有江的老婆刘扣美不会插秧,平常也很少下地,即使下地了,也都做一些轻巧活。她嫁给夏有江三年,第三生产队的人都说刘扣美的主要任务,不是做农活而是生孩子。
就在有福四年级那一年的插秧时节,刚坐过月子才三个月的刘扣美也崭头露脸到生产队出工了。她能做的活是,把生产队库房筛好扬净的米和用菜籽换的菜籽油,与另外两个妇女一起运送到烧饭的地方,之后顺理成章与插秧人一块吃米饭。
刘扣美还有一个特别的任务,就是每天上午出工时,将家中的铁壳水瓶拎到库房,下午收工时,再把铁壳水瓶拎回家,说是夏有江过去喊口号喊多了,嗓子不好,每天要喝开水。
夏有江前几年又呼口号又声讨,还要鸣锣开道拉嗓子,全生产队甚至全大队的人都清楚,他的嗓子不好,谁都不惊讶这件事。刘扣美每天给丈夫送茶水,全生产队的人也就习惯了。
那天,有福早早放学,在门前滚铁环。铁环是用铁条或钢筋做成的圆环,用手中的铁钩托起圆环,在地面滚动,若是在圆环上加两个小铁圈,滚动起来会发出风铃般的声响,那是那年月男孩子们鲜有的玩具,一般人家是没有的——到铁匠铺里打这东西,得要花大几毛钱的。有福在家是被惯宠着的,才会有这个。瘸腿三婶见到有福在门外推滚着铁环跑,就招呼他:“有福啊,等玩好了,帮三婶做件事好不好啊?”
“嗯哪!”帮三婶做事,有福既乐意也高兴。
“你维聪三伯中午没回来吃饭,估计他也不会去栽秧那里吃米饭的,你帮我送块蓬面饼给他。”蓬面饼是大麦加工大麦糁子时,用麦壳与糁子之间那一层的麦麸做成的饼,这种饼又粗又硬又黑。
有福拿起一块瘸腿三婶子给他的蓬面饼,滚动着铁环,向生产队的牛房跑去,铁环滚动起来那风铃般的响音,催得有福跑得像飞一样,瘸腿三婶在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有福根本没听到。
那天早上,维聪去牛房前对瘸腿三婶说:“夏有江天天都到栽秧那里吃米饭,我也去。”
“你又没栽秧,你去吃什么饭?”瘸腿三婶是在把做人的自尊传递给维聪。
维聪没再吭声,就去了牛房。
中午吃饭的时候,维聪见夏有江又跑到插秧那边去吃饭,自己真的想去吃一顿又香又白的大米饭,他咽了咽口水,走出牛房,朝插秧的方向望去,又咽了咽口水。终究还是没去,也没有回家吃饭。
在维聪的世界里,他也许根本就不知道人的自尊是什么概念,但他忍着没去,没去吃那诱人的白米饭,在行动上做到了不该吃的不吃,不该拿的坚决不拿。
当有福一手拿着蓬面饼,一手操着铁环钩,推着滚动的铁环,跑到牛房时,维聪在牛房外的西墙根,正在制作用于冬天牛房烤火的牛粪饼。见有福给他送吃的,维聪用稻草揩了揩手,用青草擦了擦手心和手背,又在自己的粗布褂子上撸了几下,才接过有福的蓬面饼,吃了起来。
维聪边嚼边往下咽,这又硬又粗的蓬面饼真不好咽。维聪想到了什么,他到牛饲料桶里拿起坏了边的铜勺,朝库房走去。牛房与库房在一排,紧隔壁。
维聪左手拿着蓬面饼,右手拿着铜勺,对着有福说:“夏有江的茶瓶里有开水。”
有福这才意识到,刚才光顾着拿饼跑来,瘸腿三婶好像在后面叫他,估计是让他带开水、带碗来的。
有福也跟着维聪来到库房,夏有江不在。正常情况下,夏有江离开库房定会锁门的,但这会儿门没锁,估计他不会走远,大概是上茅房了。
维聪又把头伸进库房的门里看了一下,里面真的没有人,便要往回走。这时,有福看到一只铁壳茶瓶放在粮囤边的角落,叫住维聪:“三大伯,茶瓶在那儿呢。”有福指了指墙角。
维聪又转过头来,他叫有福拿住铜勺站在门口,自己到墙角去拎茶瓶。
维聪打开茶瓶塞,朝铜勺里倒水。他生怕烫着有福,把茶瓶口慢慢朝下斜,可谁知道,这茶瓶倒出来的不是开水,而是白花花的大米。维聪见茶瓶里不是开水,便停住了手,他拎正了茶瓶,不再往下倒了,又慌手慌脚地把勺子里的大米倒回茶瓶。
还没来得及将茶瓶送回墙角,夏有江已站在了库房门口。
有福回到家,瘸腿三婶正说他刚才跑得太急了,茶壶和碗没一起带去。维聪也匆匆地赶了回来,他与瘸腿三婶低声说了些什么,有福没听到。
只见瘸腿三婶把有福从门口拉到灶台边,沉着脸对他说:“有福,今天看到的事,对谁也不要讲,你爸、你妈也不能讲。”
有福点点头,答应了瘸腿三婶。有福毕竟也是四年级了,大人的话也明白个大差不离,况且是瘸腿三婶说的,其他人的话他能不听,父母、先生的话他也不一定全听,但瘸腿三婶的叮嘱,他非记着不可。
从此之后,有福、瘸腿三婶,还有全生产队的人再也没有看到过刘扣美给夏有江送开水瓶、拿开水瓶了,人们都以为夏有江的嗓子也许是好了。
老夏口中的夏有江,就是龙石公司综合部主管夏巢生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