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的不平衡是比出来的。袁晓龙的内心苦闷,比小时候自己的父亲挨批斗、全家人都抬不起头的境遇还难受,毕竟那时他还不十分懂事。现在自己明明是以学校优秀毕业生的身份分配来市水泥厂的,却与技校毕业生一样被分进车间。虽说是技术员,车间的工人可不这么看。
他再与同期分配的大中专生比,与同校同专业且不是优秀毕业生的张容波比,遭此不公平的安排,袁晓龙感觉是受了奇耻大辱。他一度怀疑,是不是这黄滨市水泥厂还按照个人的家庭出身来安排岗位的?可这都什么年代了。
袁晓龙的内心在煎熬,无法排解,他很想找个自己熟悉的人倾诉一下,可对最熟的张容波,他不能说,其他人还没到熟的程度,又不可说。情绪低落至极又不足为外人道是最难熬的。
袁晓龙闷声不语,愁容满面,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新来的大学生情绪不是太好,厂长丁启胜不看也知道袁晓龙会是怎样的心情,因为这一切都是丁启胜特意安排的。
这批新分配的大学生是经丁启胜把关的。两个硅酸盐专业的,是厂里迫切需要的紧缺人才。为此丁启胜更是与黄滨工专直接沟通过好几次,才将分配方案落实下来。袁晓龙是黄滨工业专科学校首届硅酸盐专业的,是优秀毕业生,丁启胜也是清楚的。本以为袁晓龙因为女朋友的工作分配问题,会是水泥厂可能失去的人才,他特地在厂医务室增设了一个护士岗位。可当他们分配到岗时,带女朋友的却不是袁晓龙,而是张容波。弄了这么大的误会,丁启胜没有后悔,反倒增添了一丝丝意外的欣慰。他亲自安排了两名与水泥厂专业技术密切相关的大学生的工作岗位,把袁晓龙放到烧成车间,把张容波留在技术科。
观察和等待了一段时间,终于等来了烧成车间的车间主任的汇报:“新来的大学生袁晓龙成天闷闷不乐,又不与人交流,也不便于我们车间的工作。”丁启胜微微点点头:“这是意料之中的。”
又几日,丁启胜忙完了当天的工作,下午快下班时,他让人通知车间,叫袁晓龙到厂长办公室来一下。
自从分配到了市水泥厂,袁晓龙是车间、宿舍、食堂三点一线,很少来厂部办公楼,也从未进入过厂长办公室。丁厂长突然叫他来,他有点手足无措。进到厂长室,袁晓龙怯生生地站在丁启胜的办公桌旁,不知说什么。
丁启胜叫袁晓龙先坐下,袁晓龙挨着墙边的木质长条椅坐了下来,仍没有说什么。
“小袁啊,来水泥厂工作还适应吗?”丁启胜先开了口。
“呃,还算行吧。”袁晓龙显然不是真情表达。
“什么叫还算行吧?”
“……”袁晓龙只是鼻孔里出了一下气,没有用嘴回应。
“其实我很清楚,你对现有的工作岗位安排是有意见的。”
“呃……”袁晓龙还是没有直接回答,他不知道这丁厂长今天找他谈话是什么意思。
“你的工作岗位,是我直接安排的,包括与你同一所学校分来的小张。”
“凡是分来的大学生、中专生都安排在科室,都坐办公室,为什么……”袁晓龙终于开口了,他留下了半句话没讲出来,丁启胜一听也便知道他的下半句是:为什么单单把我分进了车间。
“你是优秀毕业生,我才这么安排的。”丁启胜没想让袁晓龙接话茬,继续说道,“难得的人才,我们要配上应该有的用场。在学校你学的是理论知识,从理论到理论那只会是纸上谈兵,由理论到实践那才是真知……你在学校学得的是书本上的东西,是实验室的实验和化学反应方程式,到了工厂才算是接触了实践,真正的实践知识和经验从哪里来?只有在车间,在车间一线才能将深厚的理论基础转化为第一生产力……虽然我们国家改革开放有些年头了,但就目前而言,作为地方国有企业,我们水泥厂的市场还受国家的计划调控着,这个厂赖以生存的根基,在生产产品的车间,所以,希望小袁你能理解厂里,也理解我这个厂长的良苦用心……”
“退一步讲,即便不是我们的有意安排,对于刚走出校门的年轻人来说,生活是一场充满未知的旅途,不要因为眼前的困惑,就丧失了对未来的期盼,以积极的心态活出最佳状态,才是交给生活的最好答卷……”
丁启胜从理论讲到实践,从工厂讲到国家,从厂内讲到厂外,从工作讲到生活,所要表达的意思大致是,袁晓龙安排进车间其实不是厂里的不公,而是重点培养,与袁晓龙这段时间的所思所想截然相反。丁启胜没有直接表明对袁晓龙是重点培养的意思,但袁晓龙听得很入神,似乎也听出了点什么,没有神采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心头的郁闷渐渐得以化解,脸上也慢慢露出了自到车间后从未有过的悦色。
丁启胜还想往下说,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他接过电话:“嗯,回去吃饭……”估计是电话那头问他回不回去吃晚饭,他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表,“唷,都七点半了。食堂也关门了,小袁就到我家去吃饭吧。”
袁晓龙有点不好意思:“不了。”
“没关系,年轻人,不要客气。”
袁晓龙也就跟随着丁启胜来到家中。
丁启胜的家就在厂里的宿舍区,单门独院,紧挨着的好像还有几户这样的庭院。进入丁厂长家,袁晓龙愈发害羞,丁厂长家的一桌人都在等着丁厂长回家吃饭。丁启胜赶忙招呼家人,再加副碗筷。去拿碗拿筷子的,正是袁晓龙来厂报到时那个给他两张表格的中年妇女,袁晓龙一看就明白这是厂长夫人。坐在桌上等着吃饭的,有一个女孩,二十三四的样子,还有一个男孩,像是中学生,袁晓龙估摸着,这大概是丁厂长的闺女和儿子。
“小袁啊,到我们家不要客气,跟在家里一样。”中年妇女看出了袁晓龙的拘谨,笑着说。那姑娘和男孩也向袁晓龙投来了微笑。
不出袁晓龙所估,丁厂长家中三人的确是厂长夫人、厂长的女儿和儿子。厂长的夫人姓茆,叫茆广芹,是厂人事科的人事干事;厂长的女儿丁小虹,高中毕业后招工进了市纺织厂,在车间做挡车工——这工作太苦了,丁启胜找关系刚调进市劳动局所属的劳动服务公司,做了打字员;厂长的儿子丁小雷是市一中的高一学生。
这是暑天连着立秋的时节,厂区内外绿荫丛中传出了一阵又一阵知了的鸣声。若不是丁启胜找袁晓龙谈话,袁晓龙心中装满的还会是寂寞、孤独和郁闷,他还会在阴沉、暗淡和苦涩中徘徊。现在不一样了,自从领受了厂长丁启胜的一番教诲式的谈话,袁晓龙的心扉仿佛一下子打开了,透射进来的是阳光、温暖和希望。袁晓龙面目一新,变得乐观、开朗,在车间里也不离群索居了,与工人、车间干部们的话多了起来,工作交流也渐渐融洽了起来。
黄滨水泥厂的技术改造项目,得到了主管单位市建材局和市计经委的批准,虽然已经实行了厂长负责制,可类似于技术改造这样的重大事项,厂长还是无权自主决策,得有一道又一道的批准流程和手续。获得了批准手续,厂长丁启胜十分兴奋,在厂中层干部会议上进行了技改动员,丁启胜强调,此次技术改造工作是黄滨市水泥厂发展进程中的大事,要集中精力,不遗余力,挖掘潜力,打胜技改这一仗。随着厂长的一声令下,全厂上下也更加忙碌了起来,袁晓龙、张容波自然而然地成了这次技改过程中不可缺少的技术力量。
到了第二年年底,袁晓龙因在车间的工作表现突出,在厂技术改造中发挥重要作用,被提拔为厂技术科的副科长。
袁晓龙是他们同时分配进厂的十多人中唯一一个获得提拔的,这一方面是由于自身的努力,另一方面与厂长丁启胜的有心栽培也分不开。丁启胜对袁晓龙的工作压担子、严要求,那就不必说了,这也是厂长对优秀青年的责任和义务,在对袁晓龙的生活上,不但丁厂长照顾,茆干事也关怀,连他们的女儿丁小虹和儿子丁小雷也受父母影响,与袁晓龙相处得也不错。
其实,丁启胜夫妇俩也不无让女儿小虹与袁晓龙相处的意思。女儿小虹也二十三四了,就是按时下的晚婚要求,也该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遇到有合适的小伙子,父母是不能保守的。自打袁晓龙他们这批大学生中专生分配来水泥厂,夫妇俩都把眼光落在了袁晓龙的身上,了解到袁晓龙还没有谈女朋友,夫妇俩的心中都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喜出望外。可这事也不能生拉硬扯,夫妇俩能做到的,无非是让女儿和晓龙多接触,从那次丁启胜把袁晓龙领回家吃饭以后,夫妇俩经常叫小袁到家中吃饭,两个年轻人是否能发展成男女朋友关系,就看有没有缘分,丁启胜夫妇俩还是很开明的。
丁小虹上小学时,学骑自行车摔跟头住过医院,之后一直不敢再学骑自行车了。在市劳动服务公司上班,有时搭坐弟弟丁小雷的自行车,有时乘公交车,遇到单位里赶着打印材料加班,错过了公交只好步行,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家。太远了,又要走好长一段郊区的路,家里只好派人去接,这一年多,这个使命基本上是由袁晓龙去完成。厂里人邻居们经常看到晓龙和小虹同一辆自行车出出进进的身影,于是袁晓龙是丁厂长乘龙快婿的传言也不胫而走。
张容波刚被安排进技术科以后,可谓是顺风顺水,他对同班同学袁晓龙被安排进车间有点幸灾乐祸,心中不免生出了蔑视感:优秀生又怎么样?优秀生不照样被分进车间。他甚至对邓慧玲说:“乡下人就是乡下人,上过大学也就那么回事,只会泡在苦力堆里。”
在与邓慧玲的山盟海誓中,张容波当然也免不了流露自己骨子里的官僚主义:“争取在两三年内,当上厂里的中层干部。”邓慧玲也给了张容波同样的鼓励:“不当上中层干部,我们就不结婚。”然而,他们都忘了邓慧玲能留在市区,能被分配进市水泥厂,多多少少是沾着优秀毕业生袁晓龙的光,他们更忘了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一切成果的取得,都离不开脚踏实地的奋斗,靠投机取巧获得的东西,可能管得了一时,终究管不了一世。
优越感让张容波隐藏不住内心的膨胀,他自恃是科班硅酸盐专业的,没把科里的同事放在眼里,也没把技术科的科长放在眼里,在技改方案实施过程中,多次推翻科长制定的措施,甚至在设备的选型上也自作主张,与设备供应商私下接触。
自打袁晓龙到技术科当上了副科长,张容波满心不自在,刚分配进厂就坐办公室的优越感也荡然无存。但这一切遭遇,没有引起张容波的反省,反而徒增了更多的埋怨,他怨恨科长告了自己的黑状,他开始嫉妒袁晓龙。见到袁晓龙经常接送丁厂长的女儿,他想得更多更复杂,他甚至认为,自己没被提拔重用,是因为与邓慧玲谈了恋爱。患得患失,让张容波时而恍惚,时而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