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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鸿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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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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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看彩虹》连载

第五章

幼年的有福,除了亲爸亲妈的疼爱,最亲近的人就数瘸腿三婶了。维良、巧凤下地干农活,都是请瘸腿三婶照看三个孩子。日子久了,他们上工时,干脆直接将有福送到瘸腿三婶家,收工的时候,再把有福领回家。

瘸腿三婶不是本地人,是石县沙镇上的。瘸腿三婶的腿也不是生来就瘸的。

当年,日寇入侵苏北,占领了沙镇。侵略者无恶不作,挨家挨户扫荡,杀人放火。大白天,镇子被日寇烧得浓烟滚滚,到了黑夜,整个镇子依然火光冲天。

瘸腿三婶姓杨,叫玉梅,当时才十二岁,娘家在沙镇上的杨巷。日寇进入杨巷时,玉梅十六岁的大哥崇道和十四岁的二哥崇德不在家。日寇从床下面拉出玉梅的妈妈,又从水缸里搜出了玉梅。躲在屋后的父亲,听到屋里的动静,急忙跑回来阻拦,却被日寇一起抓走。日寇逼玉梅的父亲带路,玉梅的父亲不肯,日寇又让同样被抓的七十岁邻居带路,邻居依旧不同意。日寇气急败坏,硬是扯掉了两个男人的衣服,将其吊在大树上,用刺刀捅死了。

玉梅、玉梅妈,还有其他三十多名妇女,被日寇押到了镇子东头的龙皇庙糟蹋,玉梅妈妈声嘶力竭地反抗阻拦,被一刀刺死。可怜的小玉梅,盆骨被压断,剧烈的疼痛加上极度的惊吓,昏死了过去,后来被抛进了死人堆。

玉梅的两个哥哥知道家中惨遭不幸,偷偷跑回镇上为亲人收尸。他们找来芦席,先裹了父亲,又裹了母亲,把他们埋在一起;当他们再用芦席裹玉梅时,看到玉梅的手动了一下。哥俩停住了,摸摸玉梅的鼻孔,感觉还有微微的气息,就把玉梅背出沙镇,到三十里外的芦苇荡里躲了起来,靠在芦苇荡里挖野菜、啃芦芽根、摸蚬子、吃螺蛳充饥。

两个多月后,日寇退出了沙镇,哥俩背着勉强活下来的玉梅回到杨巷。可惜的是,玉梅再也没站起来过,他们找到当地有名的土郎中张接骨给妹妹医治,张接骨摇摇头,道:“拖得太久了,没有什么好办法。”吃了半年的土鳖虫,玉梅仍旧瘫痪在床上。

直到后来新四军到来,有个师部军医听说玉梅的不幸经历,义愤填膺,在平静下来以后,用救治伤员的办法尝试为玉梅诊治。军医在玉梅的腰腿间打了护板,进行强行复位。一年后,玉梅才有了些好转,虽然能下地,但左腿是拖着的,右腿是半蹲着的,无法直立,也不能正常走路。

就这样又过了十年,玉梅才嫁到夏村,男人叫夏维聪,与维良是近门头,往上推还是一个老太爷所出,还没有出五服。

那是在苏北灌溉总渠工地上,临石县与石县工程会战,维聪的二哥夏维敏,与玉梅的大哥杨崇道在同一个会战突击队,俩人话比较投机,经常一起拉家常。

维敏从杨崇道那里得知,他有个妹妹是瘸子,二十五岁了还没有婆家,而自己的三弟维聪三十多了还是光棍。维敏心中有了想法,他试探着问杨崇道:“不想给妹妹找个婆家?”

“残得厉害,不能做农活,谁家能承受?”杨崇道不会透露妹妹是怎么致残的。

维敏的父母走得早,有一个哥哥也在八岁那年溺水死了,他与三弟相依为命。三弟维聪,虽然能干一些死板的活,但头脑不大灵光,找不到老婆,当哥哥的总觉得是一块心病。

没碗,碴子是好的;没女人,瞎子是好的。维敏心里盘算着,维聪能找上婆娘,就算有了家,当哥哥的也了却一个心愿。他大胆地向杨崇道介绍了自己的三弟,并提出想结这门亲事。

杨崇道有些犯难:“一个不能下地干活,一个脑子不好使,俩人成亲了,日子怎么过啊?”

维敏介绍了维聪的情况:“虽然三弟脑子不好,但干活没有问题,在生产队做饲养员,队上的五头牛被他伺候得膘肥体壮,队长还老夸奖他呢。”

第二年春节过后,维敏借了隔壁生产队的一条木船,又到陈传轩家借了一件外出做客时才穿的蓝洋布外套给维聪穿上,带着维聪一起摇着木船,把玉梅从沙镇接到了夏村,在兄弟俩合住的顶头屋里给他俩办了喜事。

成亲那天,维聪从木船上把玉梅背到家后,夏家人凡是没出五服的,全挤到他们的“顶头屋”里来,为这一对新人道喜。晚上,维敏夫妇带着孩子到隔壁维良家睡,给他们新婚夫妻让房。

顶头屋又矮又小,矮的是人走在屋里,头能碰着屋顶,小的是屋子里只有一道芦柴笆相隔,笆的里头是床,笆的外头是锅灶和吃饭的桌凳。维敏夫妇和孩子要是不让出去,这对新婚夫妇,就难以完成新婚之夜。

维聪平常住在生产队的牛房里,这么多年从未在家里住过,他不明白“让房”是什么意思,执拗地说:“我去让房,我去跟维良睡。”

一屋子人哄堂大笑,维良补了一句:“你新郎官让房,新娘子跟谁睡啊?”坐在柴笆里间床上的玉梅,羞得满脸通红。

婚后不久,维敏在村子东边又垒了两间顶头屋,自己一家子搬到新垒的房子里居住,原来的房子让给了维聪和玉梅,他也算尽到了一个做兄长的责任。

玉梅自从嫁到了夏村,人们都叫她瘸腿三婶,从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夏村人也没谁记住她姓什么、叫什么。玉梅习惯了夏村人叫她瘸腿三婶,她也从未与夏村的任何人红过脸,小孩子、晚辈也这么叫她,她都笑眯眯地答应着。

维聪和玉梅这对夫妻,他们也许不懂得什么叫爱情,尤其是维聪,连结婚是什么都没弄明白,就被生拉硬扯成了亲。然而,他们结婚后却过着男耕女织一样的日子。

结婚后,维聪有时候在家中住,多数时候在生产队的牛房里住,他从二十岁开始就与牛为伴,都十几年了,他与牛结下了深厚情谊。

春天和夏天,牛的饲料主要是青草——妇女们从地里、从田埂上割的,她们一般半天时间就可以割一大草篮子的青草,背到牛房外,过秤后由生产队算成工分。所以这段时间,维聪是不用为牛饲料愁心思的。到了秋冬季节,维聪每天要用那宽大的铡刀,一下一下地把成捆的麦穰、熟草、豆秸等干草铡碎,洒些清水让其返潮,然后拌入麦麸、黄豆,再喂牛。

夏天晚上有蚊子,维聪就用麦穰草、砻糠壳子烧烟熏走蚊子;白天牛蜢子叮,牛身上会出血,维聪就把牛拖进牛汪塘——牛汪塘尽是泥浆,牛蜢子没法子下口,到了晚上,维聪再在每一头牛的身上用清水冲,用刷子梳,洗得干干净净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维聪也觉得牛通人性。他靠近牛时,牛尾巴摇得格外起劲,还会故意挪挪后腿,用屁股或肚子在维聪身上蹭来蹭去。牛好像懂得维聪的辛苦与不易,从不在牛房里拉屎撒尿,增加维聪的麻烦。牛和维聪似乎有信息在沟通。牛拉屎时,维聪总是提前把牛拉出牛房,而牛也会到粪堆旁才拉掉;牛撒尿时,维聪也会及时端来带把的牛尿桶,牛一尿就是大半桶,可一滴也不会尿到地面上。公牛是,母牛也是。维聪与牛之间的默契,到底是怎么形成的,谁也不清楚。

每到农忙的时候,牛被耕地的人牵到田里去耕地,此时,维聪就会把堆积的牛粪用碎草一拌,打成牛屎饼子,晒干,等冬天冰天雪地的时候,用于牛房烤火,牛暖了,人也不冷了。

再有自由的时间,维聪就到芦苇塘旁或石羊港岸,一边割蒲草,一边听耕地人打哩哩,那奔放的牛歌号子,是耕地人对牛赞赏,与牛的呼应。听着牛歌号子,维聪的也心跟着悠扬了起来,仿佛这牛歌号子唱在他的心间,给他送来一种无限的愉悦,他割蒲草的劲头更足了。

自从结婚后,维聪每年都要割大量的蒲草,晒成熟料堆放在自家的屋旁。这是玉梅给他派的工,他从未觉得累,反倒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幸福。

瘸腿三婶下不了地,干不了农活,可庄上的人都说她手巧。尽管不知道大人们口中的手巧是什么意思,但有福晓得,自己头上的兔头帽子、手上的猫头袖、脚上的虎头鞋,都是他看着瘸腿三婶一针一针缝起来的。

维聪割回来的蒲草晒成的熟料,全是给瘸腿三婶打蒲鞋用的。每年秋后到冬天,瘸腿三婶除了照应有福,还要编打蒲鞋。

瘸腿三婶编打的蒲鞋结实耐穿,还能做成各种各样的花色。夏村的人一般都穿瘸腿三婶做的蒲鞋,有给一角钱的,有给八分钱的,也有给五分钱的,就算没有钱拿去穿,瘸腿三婶也从不计较。

有一次,牛房的牛全到田里耕地了,维聪有空回家,正好赶上石羊港河北面的九灶逢集,瘸腿三婶就叫维聪到九灶集上,把家中剩的五双蒲鞋卖掉。维聪脑子不灵俏,她一遍又一遍地关照:

“蒲鞋卖一毛二一双,钱少了不要卖。”

“晓得呢!”维聪答应得很认真。

“卖蒲鞋的钱,到代销店打一壶火油,买一斤盐,再买两盒火柴,留二分钱买两个水果糖带给有福。”瘸腿三婶给维聪递了一个油壶。

维聪说:“记着呢。”

瘸腿三婶还是不放心:“过渡船的时候,不要蹲到船边上,朝中间站站。”因为在娶亲那天,维敏摇橹撑船,维聪就坐在船帮上,傻傻地盯着她,把船给坐歪了,差点掉下水,幸亏维敏反应快,及时将船身调正。

“不碍事。”瘸腿三婶反复交代,维聪的回话却很短,他们平时也是这么交流的,因为维聪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维聪用一根草绳把蒲鞋和油壶串在一起,他把蒲鞋挂在胸前,把油壶背在身后,走了一会儿,就上了渡船,过了石羊港,又赶了几里路,才到了九灶集上。

集镇上有卖鸡蛋的,有卖山芋的,有卖胡萝卜的,有卖大白菜的……比夏村逢集的人多得多。

维聪把蒲鞋摆下来,不大一会儿工夫,四双蒲鞋就被人买走了,还剩一双。

维聪正低着头看手中的钱,只有两张是纸票子,其余的都是铅角子:有一分的,有二分的,也有五分的。维聪看钱也只是看看而已,他不知道手中的钱数究竟是对还是不对。他在想着,把剩下的一双蒲鞋卖了,够打一壶火油,买一斤盐、两盒火柴,再买两个水果糖就万事大吉了。维聪想事太专注了,就连有个买蒲鞋的站在他面前,他都没有在意。

那人解开了蒲鞋上的绳扣,翻过来看了一下,又翻过去看了一下,似是从未见过这样的蒲鞋——还能在蒲鞋上做出这么好看的花样呢,估计这双蒲鞋没有二角出头买不到,故意挑剔道:“最后一双了,一角八卖不卖?”

维聪听有人在说话,才知道又来了要买蒲鞋的,他抓紧手中的钱问:“多少啊?”

“一角八,卖不卖?”那人放大嗓门又强调了一次。

“不卖!”维聪利索地回答。

那人以为是价钱出低了:“你说多少钱能卖?”

“一角二,少一分不卖。”

那人笑了,旁边卖山芋干子的、卖胡萝卜的……都朝维聪笑,维聪愣了半天,也没明白这些人在笑什么。

瘸腿三婶会做针线、会打蒲鞋,有福一家子跟着沾光,夏村的人也几乎全跟着沾光。可一遇着磨糁子、磨小麦面粉、磨豆浆之类的事,瘸腿三婶就犯愁。不是没有磨子——维良家就有一台磨子,搁在外屋的磨架上,磨柄两头的绳子悬挂在屋梁上,全生产队的人都可以随时用。是瘸腿三婶站立不了,拐不了磨,她够不着磨盘,也推不动磨柄。每当有这种情况,不等瘸腿三婶开口,维良、巧凤总会在生产队下工后,起早挂晚,帮着瘸腿三婶将需要磨的东西磨好,不让瘸腿三婶操半点心。

瘸腿三婶虽然不能上磨子拐磨,但她经常拉着有福的两只小手,嘴里说着:“拐磨拐,拉豆采,带舅奶,舅奶不在家,带小丫,小丫不会走,带小狗,小狗会咬人,大家吃不成。”

说到最后一句时,瘸腿三婶就用双手使劲往有福胳肢窝挠,有福怕痒,缩起身子,咯咯直笑。有福在这样的笑声中成长,享受着的幸福也在欢乐中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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