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春节,单位里上班是在初八后,人们尚未从过年的气氛里脱离出来,一般正月十五之后才淡化些年味。袁晓龙正月初八就正常上班了,他希望上班日之后,局里对他在春节前提交的辞职下海报告有一个明确的答复,局里同意,就痛痛快快地下海,若是不同意,再想办法离开。
袁晓龙被选调到了建材局,进入了政府部门,水泥厂的同事们羡慕不已,夏村人也引以为豪;提拔为副科长以后,夏村人更刮目相看,他成了夏村人中级别最高的官。
本来以为,到了新的岗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为黄滨建材行业的工作多做些贡献。“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是读书人惯常的想法,古人是这样,现代人也该是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袁晓龙愈加感受到理想与现实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当办事员的时候,他没有体会得出,进了副科长岗位之后,他真实地体会到了理想很崇高,现实很残酷。
一个正处级建制的市建材局,原有两个直属单位,一个是市水泥厂,一个是市水泥制品厂。这水泥制品厂因产品老化,连年亏损,实在撑不下去了,工人上访不断,也成了市政府和市建材局的烫手山芋。市政府为了解决厂里六百多号职工的生存和吃饭问题,从稳定大局出发,几次做杨正桂的工作,让这批人充实到海达集团的队伍里去,理由是海达的发展需要人。尽管杨正桂一万个不情愿,结果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强行将市水泥制品厂连人带负债一起划归了组建才三年的海达集团。建材局的下属单位仅有一个市水泥厂,至于各个县区的建材企业,市建材局只负责业务上的指导。
只管着一个单位的建材局,从局长到驾驶员,也有二十三个人,除一个局长外,还有三个副局长,局里有办公室、人事调配科、计划财务科、技术安全科、市场开发科五个部门,部门正职科长五人,副科长六人,再除去打字员、收发员、驾驶员各一人外,剩下的办事员就五个人。袁晓龙被提拔成副科长后,他所在的技术安全科都没有办事员。
建材局的局长叫郭海清,过去在县里担任过副县长,五十九岁了,一年后就得退下来。在丁启胜调建材局之前,只有两个副局长,一个姓杜,是分管计划财务的;一个姓季,是分管技术安全和市场开发的。论资历和各种优势,分管计划财务的杜副局长,是全局上下个个都心知肚明的未来局长人选;分管技术安全和市场开发的季副局长,是刚从人事调配科科长岗位提拔上来的,任副局长才一年多,他有自知之明,暂时没有冲刺局长宝座的欲望。
丁启胜的调入,让这个不大的建材局的格局发生了变化。首先是分工,局长郭海清继续分管着他的局办公室和局人事调配科,杜副局长只分管计划财务一个部门,也就没有变化,分管技术安全和市场开发的季副局长分管着两个部门,则需腾出一个部门来让丁启胜分管,于是丁启胜就分管了技术安全工作。其次是排序,市政府在行文中是这么明确的:丁启胜同志任市建材局副局长,后面有括弧,括弧里的内容是,排名列郭海清同志后。丁启胜成了官里有名市里有字的建材局二号人物。新的领导分工明确后,局长郭海清在局务会上也顺便说了一下:“市里对我局班子成员进行了充实,我们的分工也有了些许变化,分工不分家,希望同志们精诚合作,做好做实局里的各项工作。”
郭海清倒是轻描淡写,可对于杜副局长而言,何止是些许变化,那简直是天大的变化。本来凭他的排名、资历,还有其他方面的因素,再过半年或大半年的,稍微走动一下,成为建材局的正职是水到渠成的事。再说了,在建材局,他说不上众望所归吧,上上下下也都是这么认为的。现在突然半路杀出一个丁启胜来,让这位杜副局长的宏伟目标一下子渺茫了起来。老杜毕竟在场面上闯荡了多年,都老江湖了,他内心虽然涌动着失望的焦躁和憎恨,可表面上却镇定自若。
袁晓龙被选调进市建材局时,就被贴上了丁副局长的标签,一般人都是这么认为的。袁晓龙全然没有感觉出这二十几人的建材局有三股力量在交织着,一股是以局长郭海清和刚提拔一年多的季副局长为代表的“局长”派,另一股是以杜副局长为代表的“计财”派,还有一股就是丁启胜为代表的“技安”派。尽管丁启胜想与所有局长、所有科长、所有办事员都保持好和谐的工作关系,可在这个问题上他也身不由己,已“被”泾渭分明了。
读了这么些年的书,又在水泥厂里待过几年的袁晓龙,从学校到社会,从工作到生活,处处坦诚待人,与人为善,他哪里知道这小小的群体里,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尤其是当袁晓龙被提拔为技术安全科副科长后,各类针对袁晓龙的话题层出不穷:有说他贿赂丁启胜的,花一万现钞才换得副科长的;也有议论袁晓龙在水泥厂医务室的护士老婆,说她与丁启胜有染的。更离奇的是,黄滨市纪委收到了一封举报信,主要反映的是市建材局领导班子工作作风不实。
因为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市纪委只派了两名刚工作不久的办事员到市建材局了解一下情况。建材局没有设立纪委监察机构,由局办公室代为管理此项工作,办公室主任负责接待市纪委调查人员,调查人员找的第一个谈话人是袁晓龙。袁晓龙被调查组的问话问得莫名其妙,还说什么纪委是会对同志负责的,会为他保密的之类的话,弄得袁晓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办公室主任折返于谈话人所在科室与调查组之间,他既是联络员的角色,也有把控动态掌握信息的任务。一般单位的办公室主任都是一把手的耳目,建材局的办公室主任也不例外,他亲自当跑腿的,目的是想利用自己的工作之便,窥探举报信的内容。可那种调查谈话的环境,也容不得他在纪检同志的资料上多看一眼。他只是无意中瞟到了这封举报信的最后落款,落款的签名居然是袁晓龙。
袁晓龙举报了郭局长,这下子在全局上下议论开了:“袁晓龙不可能举报郭局长,郭局长不表态不同意,他是当不了副科长的。”
“世间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不凭良心的,也有忘恩负义的,不能看这袁晓龙表面上的厚道。”
“人家是丁局长的人,能不唯丁局长马首是瞻?”
“凭袁晓龙,借他几个胆,他也不敢举报,定是有人授意。”
除一个局长、三个副局长,还有袁晓龙,各种各样的议论都有,袁晓龙在场时闭口不谈,袁晓龙不在场就众说纷纭。袁晓龙也感觉到局里的气氛有点异样,他估计大伙在谈论举报的事。他被约谈过,被谈话的也不止他一人,大伙有谈资也不奇怪,可他对自己已成为举报郭局长的焦点人物一事还全然不知。
出了此等大事,局长郭海清当然是首先知道的。郭海清分析了局里的现有状况,不相信这举报信是袁晓龙所为。但他却保持着高度的沉静,默不作声,三缄其口,他会对包括三个副局长在内的所有人员进行审视,观其行察其言。没有这两把刷子,还配在场面上混?
丁启胜和另两位副局长也保持着沉默,丁启胜不相信袁晓龙会做出这种事来,他打算等风声过去了,找晓龙问一下。
这杜副局长比先前更加谦卑了,对下属对同事的和颜悦色似乎也加重了程度。可令老杜想不到的是,就因他这一积极热情的举动,郭海清辨出了一些端倪。郭海清是什么人,他当副县长时虽是副处级,没有这局长的级别高,可在副县长的位置上,他审阅过的人,经历过的事,比这正处级的局长不知多出多少倍,他能搞不清这老杜“无事献殷勤”的道道儿?
但郭海清仍不动声色,举报信对自己毫无影响,没撩着皮没碰着肉的,还是糊涂一点,“人生都道聪明好,难得糊涂方为真。”要不是快退休享受个级别,郭海清才不愿待在这无权无钱还争斗不休的鬼地方,举报信的事就让它自生自灭吧,在郭海清心里,这个事件也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一个月后,技术安全科的科长出差,副科长袁晓龙到丁启胜办公室汇报科里的工作。科长在时,袁晓龙一般是不会踏进局领导办公室的,即使是去领导办公室,也是与科长一起。副科长就是这角色,憨实的袁晓龙明白这一点。工作汇报已结束,也没有其他人,丁启胜顺便问了一句:“晓龙啊,上次局里举报信的事,你清楚吧?”
“是的,纪委调查的人找我谈过话,重点是核实关于郭局长的事,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问题,我不知道,也说不清。”
“是谁向纪委写的这举报信?”
“这我就不清楚了,纪委的同志也没讲。”
“不少人都说是你向纪委举报的,我看不像。”丁启胜摇了摇头,又说道,“这事过去了,没你的事了,你安心工作。”
听了丁启胜这短短的几句话,袁晓龙仿佛在迷雾中刚睡醒一般,仍是一头雾水两眼茫茫。回到办公室,袁晓龙在办公桌前望着一摞文件呆了许久,他怎么也安不下心来。那次,纪委的人找他谈话时,那问话和神情是怪怪的,后来,局里人对他的神态也是遮遮掩掩的,袁晓龙由此而陷入了沉思。
怀揣着奉献社会的热情,袁晓龙凭着勤奋与刻苦,以优秀的成绩进入工厂,又凭着实干与钻研,被选进建材局,他一直坚持的是,用自己的知识和不断努力,多做一些对国家对社会有益的事,既没招谁也没惹谁,在不知不觉中被人暗算,他百思不得其解。
回到家中,袁晓龙茶不思,饭不想,辗转反侧,几宿都没睡着。他想到了去找郭局长解释此事,可人家郭局长会听得进解释?能相信自己?只会越描越黑;他又想到了写一张告示贴到单位,告知众人举报信不是他袁晓龙所为;他还想到了在局里当着全局人的面发一个毒誓,诅咒一下无耻的小人……对待小人,真不能太君子。继续想,自己也觉得不能这么做,做了就显得太幼稚了。
虽说是身正不怕影子歪,可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他苦恼、苦思、苦闷、苦笑。遭诋毁、挨污名,自己居然不知道,更可笑的是,冒用自己名字举报的人躲藏在哪里?居心又何在?一桩桩疑问一道道坎,让袁晓龙始料未及,他也实在想不明白。袁晓龙甚至感到恐怖,这建材局哪还能让人安安静静地待着!
晓龙又是抽烟,又是失眠的,邓慧玲察觉这个性格内向的丈夫定是遇着了什么事,心中有什么难以排解的压力。当听完袁晓龙的倾诉,她叹了一口气道:“我没在政府机关待过,也不知道机关里的人际关系该怎么处,但我听人说过,机关里精明的人聚集多了,就不单纯了,比起工厂要复杂得多。”
“进入建材局,我满腔热情,想发挥自己的长处,多做点实事,可我没想到这是一个怪地方,是个画怪圈出怪事的地方。”
“虽然是怪地方,又有那么多人脑袋削尖了朝里钻,关键是你没适应。”邓慧玲劝慰道。
“恐怕我是难以适应,成天为了科长局长的位子,机关算尽,不是我一个农家子弟能适应得了的。”袁晓龙的话说得过于激进,因为自己在建材局被坑得很苦,他把个别现象给夸大了。
“要不,再回水泥厂?”经历过一回因贪求一官半职而失去恋人之痛的邓慧玲,心态是平缓的,她已不在乎丈夫能谋到多高的职位。晓龙当上副科长时,她也只是淡淡一笑,她所求的是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
“好马不吃回头草。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想下海,单干也行。”
面对晓龙这么突然说出的想法,邓慧玲有点急了:“下海?单干?这可不是儿戏,不是一时冲动的。”
“不是临时起意,也不是一时冲动,我早就想过这事。”
“在建材局,在水泥厂,怎么着也是个铁饭碗,放弃了,再想回是回不了的,我看还是慎重一些。”
“再这么待下去,将来我就是废人一个,避开这争那斗的不谈,成年累月泡在这温水里,不知不觉会被煮死的。”
在邓慧玲没有同意的情况下,袁晓龙还是向建材局打了辞职报告。
虽然,袁晓龙是铁了心要下海单干,可家人没同意,单位没批准,几方面的不确定因素,袁晓龙在与有福谈这件事,在与自己的表侄夏村支书陈宗林沟通这件事时,都说得很模糊。
春节放假过后,人们都会沉浸在节日气氛的惯性中,建材局也是一样,没有特殊情况,一般正月十五之前是不谈正事的。袁晓龙的辞职下海报告是春节前打的,他等待着局领导的回复。越是着急,越是感觉时间漫长。
直到正月十八,终于迎来了领导的召见。那天下午,丁启胜将袁晓龙叫到自己办公室。
“晓龙啊,今天是受局党组的委托,找你谈话。”丁启胜这么强调,分明是说,这是会议的决定,不是以分管领导或个人身份找他的,而是代表组织。
“经局党组研究,暂不同意你的辞职请求。”
“为什么?”
“局里培养一个干部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不是随随便便要辞职就辞职的。”丁启胜态度显得有些严肃,“再说了,去年那个举报信的事,人家郭局长都没当一回事。”
“我的辞职与举报信无关,况且又不是我举报的,丁局长你应该知道我的为人的,我袁晓龙不会忘恩负义,更不可能做出那些卑鄙龌龊的事,我是真的不想耗在这机关里。”
“郭局长会后与我私下交流了,他确信是有人冒你袁晓龙的名所为,郭局长也希望你不要背包袱,要放开手脚干工作。”丁启胜不再听袁晓龙解释什么了,又说道,“好了,就这样,安心干好你的本职工作。”
袁晓龙的骨子里种的是忠诚的种子,他没有违背组织决定的勇气。在个人意愿与组织决定之间,袁晓龙还是暂时选择了服从组织决定,他辞职下海之事,就此搁了浅。袁晓龙只好先忍着,此时他也无颜见江东父老。这一年,袁晓龙没好意思回夏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