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莎士比亚在他的悲剧《哈姆雷特》中借哈姆雷特之口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在这里,我们也要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爱究竟是成全还是毁灭?抛开文学与诗歌歌颂的那种高尚而纯洁的爱情不谈,在现实意义上,作为一个社会的人,我们该如何看待爱情这件事本身,也许王微安的那两句话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你做好最坏的打算了吗?”、“你有做避孕措施吗?”这两句话是王微安对赵悦馨的发问,其实也是提醒。这两句话的言下之意是:当一个人去爱的时候,你可以全心全意、不顾一切,但永远要记住一点:时刻要准备好退路,时刻要准备好承受痛苦的勇气。因为纵观古今、理想、现实,哪怕是幻想,爱既是成全也是毁灭。在爱的那一刻,是成全;在不爱的那一刻,是毁灭。但爱与不爱只是心念的一个转变。一个人前一秒也许会疯狂地爱一个人,但下一秒他就会冷酷地把其抛弃。在爱的世界里,最能淋漓尽致地体现人性的两极,即柔情的极致与冷漠的极致。对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柔情能柔情到何种程度,冷漠又能冷漠到何种程度,无论是施与这两极的人,还是被动接受这两极的人,感受得最清楚。因此,一个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若想获得平和、安稳、宁静、随顺的幸福,其实最好不要去感受爱这种变化莫测的体验。在人的一生中,六根清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能做到六根清净,其实你就达到羽化成仙的境界了。
但赵悦馨没有这种认识,她怎么可能有这种认识呢!赵悦馨也没必要有这种认识,因为她是如此年轻,身体里流淌着激昂的血液,浑身的每根汗毛都激情勃发,身体的每个器官都跃跃欲试,她要像旋风一样横扫生活的角角落落,她要像骤雨一样体验爱情的畅快淋漓,所以不顾一切地参与和体验一切年轻的生命亟待体验的事情,就是赵悦馨这一时期的人生主旋律。
与王微安交谈结束、在荷塘边等待张之琛的这段时间,有两种情感在赵悦馨的心中撕扯着她的心,一种是失落,一种是焦灼。失落是挫败感导致的。什么样的挫败感?与王微安一比较,自己处处不如人的挫败感。人,其实最好也不要有什么朋友,因为人往往最喜欢拿自己与最亲近的朋友作比较。这样比较下来,若自己比朋友优越,会忍不住自鸣得意;若自己比朋友逊色,又会忍不住妒意重生。现在赵悦馨的这种挫败感就是这样产生的。
赵悦馨和王微安原本都是清纯秀丽的女生,在如花的年纪,青春飞扬,性情恣意,要多美有多美,要多飒有多飒。既有出色的外貌,又有无瑕的酮体,可谓完美无缺。但是,现在赵悦馨失去了无瑕的酮体,而王微安却依然完美如碧玉。在王微安化身的这面镜子里,赵悦馨照到了自己的各种瑕疵:无知、幼稚、做事不经大脑思考。赵悦馨在情难自控的情况下委身于张之琛,但却没有做任何措施,怀孕了怎么办?正是这个问题导致了她的焦灼。赵悦馨意识到她太快与张之琛在一起了,而她其实对张之琛这个人还不是太了解,正是在这种前提下,赵悦馨决定和张之琛好好地谈一谈。
挂断电话后,赵悦馨坐在荷塘边的一条木制长凳上,用她很少有的忧郁目光盯着满池萎缩的荷叶,一边忐忑不安地等待张之琛的到来,一边陷入思绪混乱的思索中。突然,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赵悦馨决定对张之琛和盘托出一切,赵悦馨要告诉张之琛她的那篇论文不是她自己写的,而是王微安帮她写的。我们不禁又要问,赵悦馨为什么要这样做?其实答案很简单:赵悦馨想考验一下张之琛对她的爱。赵悦馨深爱着张之琛,这种深深的爱恋之情使赵悦馨认为在张之琛的眼里她应该是一汪清泉,能一眼望到底,而不应该是一个浑浊的池塘,里面深藏着蚊蝇虫豸。她有责任把最真实的自己展现在张之琛的面前,因为爱不允许有欺骗和谎言。赵悦馨深信她的坦诚会换来张之琛的坦诚,她的真实会换来张之琛的真实,他们的爱能经得起各种考验。然而,这个单纯的姑娘还是被单纯给害了,这时赵悦馨还不明白,人性不能拿来考验,因为人性向来经不住考验。
“我对之琛和盘托出这一切,他会不会看不起我?”赵悦馨看着一朵凋谢的荷花,默默地想道。
就在这时赵悦馨听到急速走近的脚步声,她立刻转过脸朝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望过去,撞上了正在望着她的张之琛的目光。赵悦馨从张之琛的目光里没有看到一星半点爱的火花,而是看到了一种深深的忧郁神情,赵悦馨不敢相信她的眼睛所看到的,以为自己看错了。当张之琛走到赵悦馨跟前时,赵悦馨目不转睛地盯着张之琛的眼睛又认真地看了看,发现自己没有看错,张之琛的确不开心,眼神浑浊而迷离,赵悦馨的心情立刻由忧虑转为深深的沮丧。
“你在这里等了很长时间吗?”张之琛扭身坐到赵悦馨身边,问。
“没,没等多长时间。”赵悦馨柔声回答,同时挽住张之琛的胳膊,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头,脸紧紧地贴着他隔着衣服的肌肤。她是那么爱他,不愿错过任何一个与他亲密接触的机会。赵悦馨柔顺的长发散发出的栀子花的香味飘到张之琛的鼻翼处,他不自觉地张开鼻孔闻了闻,是他喜欢的味道,但他却不为所动。张之琛扭过脸用无动于衷的目光看了赵悦馨一眼,发现赵悦馨浑身洋溢着对他的爱慕和眷恋之情,不禁露出一丝近乎于怜悯的淡淡的苦涩微笑,暗暗地叹了口气,然后又摆正脸望向荷塘。
“夏天的时候这里多美啊!”张之琛用略显忧伤的口气说,“现在却成了这样一副衰败的样子。”
“等我们到老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赵悦馨轻声应道,也用忧伤的目光盯着湖面。“你说当我们白发苍苍的时候,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紧紧依偎着欣赏晚秋的景色?”
张之琛沉默不语。他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张之琛从来没想过他和赵悦馨的未来,因此不得不转移话题。
“你为什么没去上课?”张之琛问,“我知道你从来没有逃课的习惯。”
赵悦馨也沉默不语。张之琛以为赵悦馨像他一样,也有些话不想或不能对他说,因此张之琛猜测这个问题他得不到答案,张之琛正要张口问赵悦馨下一个问题:她把他叫到这里想和他谈什么。赵悦馨却突然开口了。
“我去见了微安,”赵悦馨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和她说了我们的事。”
张之琛一听到王微安的名字,尤其是听到赵悦馨说她和王微安说了他们的事,张之琛像触电一样,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立刻挣脱开赵悦馨,转过脸用惊恐的目光望着她。
“你和王微安说了我们的事……说了什么事?”张之琛双拳紧握,由于紧张,身体不自觉地蜷缩在一起,声音颤抖地问。
赵悦馨一点也不明白张之琛为何是这种反应。
“当然是说了我们昨天晚上发生的事,”看到张之琛那么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赵悦馨故意用活泼的语气不以为然地说,“我告诉微安我和你在她的床上发生了关系。”
张之琛霍地一下跳起来,飞快地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又急速地转过身奔到赵悦馨面前。张之琛双手叉腰,用愤怒的目光盯着赵悦馨,怒气冲冲地喊道:
“你是个白痴吗?为什么这种事要和别人说?你不知羞耻吗?”
“微安又不是别人,”赵悦馨义正词严地反驳道,“她是我的闺中密友。我们无话不谈。”
“就算王微安是你的闺中密友,”张之琛依旧用咆哮的语气喊道,“你们无话不谈。但这种事你怎么能羞于说出口?你刚刚离开那张床,一转身就把在床上发生的一切和那个每天睡那张床的人说了。你这样说之前有没有考虑一下我的感受?你这样做让我以后如何面对王微安?”
其实张之琛在意的不是他和赵悦馨尴尬的处境,而是王微安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件事。张之琛明白王微安迟早都会知道这件事,但他不希望她第二天就知道。可现在王微安什么都知道了,赵悦馨很可能连细节都和她说得一清二楚。想到这一点,张之琛又羞臊又气愤。在张之琛看来,赵悦馨简直就是一个傻瓜,一个白痴,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她竟然不知羞耻地为了马上告诉王微安这件事而第一次没去上课。他张之琛与赵悦馨牵扯上这么一段不清不楚的关系,简直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我没有眼睛,”张之琛生气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于是狠狠地斜睨了赵悦馨一眼,冷冷地转过身面对湖面,想道,“我竟然想到让赵悦馨代替王微安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是的,我不是瞎了眼,而是完全没长眼睛。现在一切都完了,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我像天底下所有卑鄙龌龊的男人一样,已经给自己深爱的女人留下了非常糟糕的印象。这是我人生的一大败笔,一大耻辱,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件事。”
“如果你是因为这件事生气,”张之琛正怒不可遏,只听赵悦馨用怯生生的语气说,“我想大可不必,因为微安不会再睡那张床了,她要搬过去和李白甫老师一起住了。”
说不出为什么,在这之前,赵悦馨还认为她不应该对张之琛说谎,但此刻,赵悦馨竟然毫不犹豫地说了这样一个天大的谎言。可以这样说,赵悦馨的这句话把王微安的清白之身完全玷污了。也就是说,她赵悦馨仅仅是和张之琛在一起睡了一觉,但王微安就要和那个刚刚认识的男人同居了。那么,我们不禁要问:赵悦馨是何居心?她为什么要出卖自己的朋友呢?其实原因很简单:是张之琛的反应孕育了赵悦馨此刻的这个弥天大谎。
人都是有感知的。很明显,张之琛的反应不正常,他有点过激了。事实上,在赵悦馨看来,无论是有关于王微安的任何事情,张之琛的反应都不正常,比如昨天晚上在王微安的地下室张之琛的那些有悖常理的表现。正是这个原因,在赵悦馨的潜意识深处,赵悦馨认为她的男友对她的女友的关注不正常。而此刻赵悦馨的谎言其实是潜意识在起作用。赵悦馨的潜意识主导赵悦馨的意识做出一系列看似不合情理的事情,其实是潜意识试图通过丑化王微安这个潜在的威胁来维护意识上在意的这段感情。这就是人的心理的那种复杂与矛盾性。而人本身既在左右这种复杂与矛盾性,同时也被这种复杂与矛盾性所左右。
“你说什么?”张之琛猛地转过身,问。无疑张之琛刚才听到的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
“我说王微安要和李白甫老师同居了。”这句话与其说是赵悦馨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的,毋宁说是她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
“我以为王微安是一个仙女,没想到她是一个妓女!”张之琛愤恨地想道,此刻张之琛咬牙切齿的程度比赵悦馨还要厉害,“她比赵悦馨都过分,刚认识,就立马要和人家同居。难道她没长脑袋吗?不想一想这件事的后果吗?女人呀!女人呀!都是无可救药的白痴,一个比一个傻,一个比一个愚蠢。看似痴情,其实是愚钝。王微安太让我失望了,亏我那么爱她,把她看得那么高尚纯洁,而她却用实际行动证明了我的天真无知、愚蠢至极。难怪今天李白甫老师在课堂上那么春风得意,原来他不费吹灰之力竟然让那么一个青春秀雅的姑娘无怨无悔地委身于他。我敢肯定,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抛弃她,轻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不会珍惜。”
张之琛虽然在内心里已经为这件‘铁板钉钉’的事情发了一通尖酸刻薄的议论,但在表面上他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或者说不愿意相信,于是又忍不住再一次问道:
“你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赵悦馨无比肯定地回答,“李白甫老师非常喜欢微安,简直可以说是深爱了。这都是微安亲口告诉我的,微安说她也深爱着李白甫老师。我敢肯定他俩之间的爱情就是人们梦寐以求的那种一见钟情。李白甫老师肯定会让微安立马搬过去,再也不让她睡那间潮湿阴冷的地下室了。”
正是赵悦馨的这句话使张之琛气愤激动的情绪回落了下来。赵悦馨无意间点破了一个迷津,张之琛开始从另一个层面考虑这件事了。
“是的,那间地下室本就不应该住人,因为那简直不能称其为一个居所,而应该叫魔鬼窟才对,它起不到防寒的作用,只会把人折腾死。”心情平静后,张之琛又这样想道,“李白甫老师爱王微安我看得出来,也许他真的是为王微安着想才让她搬过去的。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太令人出乎预料了。”